穆清背着轻软双剑,静站于殿中的位置,缓缓吐息。待泛音响起之时,提沉气韵,渐渐抬首。目光触及坐于上首的明安帝时,很快又顺着起势流转到太子姜怀信身上,转到郑良娣身上,转到宋修远眸中。
《江海凝光曲》的引子很短,穆清和着音点,倚靠着左足定于原处换了三圈,最后朝着申屠骁停下。
琴音戛然而止。
殿中一片寂静,众人皆昂首期待着穆清接下来的动作。
穆清朝前迈开步子,一步一莲花地向着申屠骁走去,双手倚着步伐的节奏,缓缓从背后抽出双剑,在手上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又将右手上的剑指于申屠骁案前,朝着他俏皮道:“殿下,有请。”
语罢,穆清又飘然而去,在殿中踩了几个步子,最后将身姿保持住。
申屠骁看着穆清方才踩的步子,辨别了其中韵律,回忆起这是《江海凝光曲》的第二节。手起音落,跟着穆清的舞步流畅地将曲子抚了出来。
实则申屠骁作为凉国皇子,能够抚琴并且学会《江海凝光曲》已是极其不易,但是今日比试不仅仅止步于是否能将曲子完整流畅地奏出,更要透过琴音配合舞者步伐,传达自身心境。
申屠骁适才的一段曲子虽流利无误,但若论个中情感张力,恕各位在座职官心中直言:完全没有。
郑良娣听那申屠骁的琴音不过如此,心中不禁舒了口气,见穆清行止间已向她缓缓靠来,立即正襟危坐,将双手置于琴上,很快辨别出穆清给她的韵律是《江海凝光曲》的第五节。这一节虽比第二节更讲求演奏技巧,但好在此节琴音激越,情感饱满,作为琴者的她极其容易地便将自己的一整颗心化作琴上芳魂,化整为零地融入到乐与舞之中。
琴音有如空谷幽兰,悠远绵长,一时又变作山间泉瀑,叮咚清脆。明安帝神情微动,这位东宫的良娣,的确有本事。待郑良娣点出最后一个泛音,二位琴者孰优孰劣,高下已现。
然比试还未完。
穆清托着剑,足尖轻点,眼底含笑,似向申屠骁邀约,赴一场盛宴。
申屠骁看清穆清的步伐,心底一惊,竟是最后一节!?
他所知的《江海凝光曲》只有七节,方才郑良娣和着穆清的步伐奏出第五节时,他心底安定。按序,接下来便是他的第六节,郑良娣的第七节。
然而穆清竟给了第七节的韵律?莫非最后的比试是要让他与郑良娣奏同一节,一决高下?
申屠骁压下心底疑虑,很快寻到状态,和着穆清的步伐拨弄琴弦
这一次,他不再如之前一般藏拙,所有的豪情与激越,尽数通过铮铮琴音,分毫不差地流露出来。
穆清身上动作虽不停,但她亦在心底计较着申屠骁与郑良娣的琴音,避开众人的眼睛暗自帮衬郑良娣,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颗是申屠骁此时的琴音,与先前宛若出自两人之手。穆清眉头微蹙,心叹申屠骁这厮还真是每场比试都要闹出些幺蛾子。但好在尽管他拼尽全力,仍比不得郑良娣。
琴曲罢,穆清将目光转至郑良娣面上,看到她那张泛着讶异神色的精致小脸,暗自希望她莫要被申屠骁所扰了心绪。
穆清执剑在殿中转着圈,悄悄解下袖口的暗扣。手肘膝下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不停翻飞,宋修远看着她,只觉心底泛出一圈又一圈檀色涟漪。
蓦地,穆清甩开了手上的双剑!
方才还层层叠叠缀于手肘上的檀色袖口竟一下化作长绸,被穆清向上高高甩至空中!在座各位官员眼底泛花,还未瞧明白这一对长绸从何而来,穆清蓦地回身,又将空中的长绸收回,甩至地上。
殿内静谧,仿若能听见长绸触地时轻微而有力的声响。
那长绸自穆清的袖口始,从檀色渐渐染作素白,与穆清脚边的素白一群混在一起,一时轻纱缥缈,竟觉美极。
郑良娣看着从穆清手中一路蔓延至案前的长绸,心头一窒。
《江海凝光曲》下阕!穆清竟给她出了下阕的试题!
郑良娣强行安抚下自己的心绪。下阕无论技艺还是境界,均远远超过上阕,只要她能和着穆清的步子将下阕抚出来,这场比试她便赢定了!
穆清看郑良娣仓惶的神色化作一股坚定,心下安定,遂转过身去,继续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仅仅过了不到十个音,郑良娣竟用力过猛,不慎拨断了一根弦!
郑良娣面色唰白,手上抚琴的动作虽然未停,面上却失措地看着穆清。
穆清心底腹诽,你瞅我作甚!若是换了阿兄那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双手,断了两根弦都能毫无破绽地奏出完整的下阕!
郑良娣显然已慌了神,完全顾不得穆清的步伐,只是磕磕绊绊地将琴抚了下去。
穆清听着琴音,辨出其中起伏不定的韵律,无奈垂眸,和着郑良娣的琴律跳完了接下去的舞。
......
曲罢,试毕。
穆清向明安帝行礼后便退回了宋修远身后,坐定。
适才青衿已将穆清的斗篷交给宋修远,宋修远见穆清衣衫单薄,鼻息微喘,忙不迭将斗篷罩到了她身上。
穆清被申屠骁和郑良娣这两位幺蛾子刺激得拔凉拔凉的心终于恢复了暖意。
郑良娣起身,与申屠骁相互见礼,便站在姜怀信身后,敛眸静静听着明安帝的判词。
最后一场比试的结果,将由明安帝定夺。
宋修远这时才将目光从穆清身上挪开,打量起殿上的二人。
方才他将心思全数扑在穆清身上,几乎不曾分心细细分辨二人的琴音高下。此时见申屠骁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心底暗叹不妙。
明安帝坐直了身子,细细端详着面前的几人,开口道:“郑氏抚琴,技艺情感俱佳,不知师从何人?”
郑良娣沉浸在自己方才的失误中,不妨被明安帝文化,战战兢兢答道:“内教坊的石先生。”
石老是夏国内数一数二的琴中圣手,得石老之指点,无怪乎郑良娣小小年纪却技艺高超。
明安帝喝了口茶,叹道:“确然得了他真传,可惜到底年轻了些,心境不稳。”说罢又看向姜怀信:“日后给你妇人再准备张好琴。”
姜怀信躬身应诺。
明安帝遂又望向申屠骁,赞赏道:“申屠殿下好琴艺!殿下之琴艺,莫说凉国,便是在我夏国之土,也着实难得。”
!!!
只论郑氏之不足而赞赏申屠骁,明安帝这话,分明是为这场比试定了锤!
穆清看见宋修远掩在袖中的手突然握紧,心底泛酸。
若真真论起来,郑良娣能在断了一弦后将下阕第一段奏完,极是不易。相较于之前的比试与她的状态,这个失误委实算不得什么。
究竟为什么,明安帝要判定她输了呢?
这一输,瑜公主便再无可能不嫁申屠骁!
☆、往来
穆清讪讪地跟着宋修远出了相辉楼,还未走下高台,便被一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宫人拦住了去路:“太子妃殿下有请,请夫人这便随婢子去往东宫,轿辇已备好了。”
这位宫人着了绀青宫袍,端的是一副恭恭敬敬之态,只是嘴里说的话却又带了一股高傲之气,不容辩驳,让穆清想婉拒都不行。
穆清正欲开口应下,这时宋修远却向前微微迈开一步,将穆清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垂眸看着躬身的宫人:“不知殿下寻内子所谓何事?”
从海棠口中,宋修远对于半年前的中秋宴之事知晓得分毫不差,亦察觉出太子妃对穆清莫名的刻意针对。今日东宫并无筵席,此时他只觉周墨独独请了穆清入东宫,绝非好事。
“婢子不敢妄自揣度殿下的心事。”未料这宫人对着宋修远微显的戾气,竟丝毫不退缩。
穆清片刻前已换上了朝服,将舞衣交由赵姬带回了内教坊。见此场景,她走到宋修远身侧,在广袖的遮掩下伸手牵住了宋修远,对着他轻道:“无事。”
宋修远诧异于穆清的举动,回头看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穆清遂又笑着上前,朝那宫人道:“那便劳烦姑姑带路了。”
郑良娣带着身边的宫娥,正站在自己的车辇前等着穆清。见穆清跟在宫人身后款款行来,上前与穆清互相见礼,柔声道:“方才多谢夫人照拂。”
穆清回之以一笑,眼角余风却瞟见那位着了绀青宫袍的宫人眉头微皱。
郑良娣亦瞧见了,朝穆清道:“夫人与我同行,车辇便在我后头。事不宜迟,这便走吧。”
***************
自八月十五中秋宴后,穆清便甚少与太子妃周墨有所交集,但在为数不多的宫宴上,太子妃却时常在言谈之中提及她,只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态度又与薛后大相径庭。
薛后尚且能够顾忌她的和亲身份而给她一份薄面,但是太子妃却全然不同,言语张扬,毫不遮掩对她的轻视与不喜。
初时,穆清只以为是因为自己学识浅薄,没能够诵出连垂髫小儿都能背完整的诗三百,故而徒惹太子妃轻蔑,只是后来细细思索,能入主东宫的太子妃,怎可能因为区区半首《月出》便敌视她?
是了,太子妃对她的不喜,带着一丝淡淡的敌意,太过明显,亦太过莫名。只恐今日的邀约,又会是一场鸿门宴。
穆清知晓方才宋修远拦下宫人,便是不想让她在东宫遇到旁生枝节的幺蛾子,但是若她只是一味躲在宋修远身后,她又如何知晓太子妃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并非她在意太子妃对自己的态度,时人对自己的风评,只是倘若她只知晓躲避,又如何能够站在宋修远身边,担起镇威侯夫人这样一个名头?
正思忖着,车辇停了下来,东宫到了。
东宫与皇宫之间以通训门相连。过了通训门,再由南向北过嘉德门、崇教门,经三大殿,再过一道宜秋宫门,便是郑良娣的宜秋宫。
郑良娣一下车便回了自己的寝宫,穆清则由方才的那位宫人领着,到了太子妃的承恩殿。
守在殿前的便是穆清从前在中秋宴上见到的柳依,宫人与柳依见礼后便退下了,剩下柳依领着穆清与青衿走入宫中。
青衿头次来到宫里,一路上便有些雀跃。穆清恐她的浮躁性子被东宫刻意为难,便趁柳依不备,悄悄放缓步子。青衿正低头打量着脚底下的绒毯,不妨穆清突然减小步伐,一下撞上了穆清的后背。
这一下的力道可不小,穆清脚底踉跄,青衿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穆清。穆清趁此挨着青衿,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令道:“少看少听少说!”
音量虽轻,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青衿似懂非懂,惶惶地应下了。
柳依性子粗,竟丝毫不觉身后两人的暗潮汹涌,只是在不经意的回头间,腹诽适才跟在穆清身后的小丫头,怎一眨眼便扶着她家夫人了?
太子妃今日着了寻常的燕居常服,仍挽着灵蛇髻,见穆清入了殿,面上含笑:“我早就想请夫人来我宫中小聚,正巧今日夫人献舞相辉楼,我便趁此时机在镇威侯面前将人截胡了。还望夫人回府后替我多向镇威侯赔罪。”
穆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对着太子妃清冷的眼眸,亦笑着回道:“殿下相邀,是妾之荣幸。”
太子妃见穆清虽笑着,但神情淡淡,便也无心寒暄,道:“已近午时,想来夫人还未用膳,我备下了饭食,请夫人不妨与我一起用膳。”
语罢,又吩咐身边的柳依:“命人传信至镇威侯府,告诉阿远,我留了夫人在宫中用膳,叫他不必着急。”
阿远?
穆清闻言,心底微讶。想不到东宫太子妃与她的夫君竟是旧相识,且以名相称,若非亲族...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穆清又觉得宋修远绝不会无聊到跑去中书令的府上认一位异性小妹。心下不禁好奇又泛酸,宋修远与太子妃究竟是何种关系?
只是席间,太子妃却再不提半句与镇威侯相关之事,仿若真只是与穆清闺中小聚,你来我往地谈论起各自出阁前在蜀地与郢城的见闻趣事。
然而太子妃愈是闭口不谈宋修远,穆清心底愈是微妙。
不错,她有些吃味。此时这位戳在她面前的太子妃,在她眼里仿若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牛鬼蛇神。
连她这位正儿八经的镇威侯夫人都不曾喊过宋修远的表字,寻常的牛鬼蛇神怎可如此轻易地唤出宋修远的名字?笑话!
可是转念一想,在凯旋的第二日,在阳陵,宋修远便与她互换表字,让她唤自己“阿远”了。彼时她与他尚不相识,碍于面皮,不愿喊出口......直到现在,人前她仍称呼宋修远为将军......这又怪得了谁呢?
只是穆清心底虽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一片淡然之色,从容地就着宫人递上来的漱口,拭嘴。
这大概是她从华蓥带出来的习惯。青徽子为人淡泊高远,在他身边长大的一众弟子便也带了一股承袭自师傅的淡然之风。穆清跟着杜衡在青徽子身边待久了,周身亦不自觉地飘着一股华蓥仙气,后她又在蜀宫浸润三年,以至如今,若非亲近之人,极难从她的面色上瞧出她心底的情绪起伏。
太子妃见穆清并不像预想的那般失神,反而淡然从容,顿时只觉自己的那声“阿远”仿若一个笑话,心底不悦。
莫非宋修远与穆清并不像坊间传闻那般恩爱?
眼眸微敛,放下手中的杯盏,太子妃欲再开口,宫人却通传道:“郑良娣求见。”
微微扶额,太子妃无奈地让郑良娣进来了。
“殿下万福,见过夫人。”
穆清起身与郑良娣见礼:“一个时辰不到,又与良娣见面了。”
郑良娣看着穆清,笑道:“今日比试多谢夫人帮衬,妾方能奏完下阕的第一节。方才未正式向夫人道谢,故而便想着趁夫人尚未出宫来谢上一谢,只是不想打扰了二位。”
声音朗朗,倒像是说给座上的太子妃听的。
太子妃眉眼淡淡,从嘴角飘出两个字:“无事。”
郑良娣说着便又要向穆清行礼,穆清忙将人虚扶起:“良娣折煞妾了,不过区区一支舞,何须言谢。”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夫人善舞,又得了舒窈长公主的舞谱,正巧我宫中的几位舞姬颇为愚笨,每每瞧着便令我心烦不已,不知夫人可愿指点一二?”
闻言,穆清心底喟叹,来了,果真来了!若不明着刺上她一回,太子妃便不是太子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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