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昉的脸上洋溢出从未有过的开怀笑意,乖觉道:“我走。”
沈慈很快走到了车门处,虽没听见什么,但见到谢昉满面笑意,沈芳年神色慌张,便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
马车开动,一行队伍踏上了向东的路程。她握着那枚玉佩,看着窗外景色不断后退,手心涔涔出汗,连沈慈问话她都到第二次才听清。
“芳年,方才谢昉同你说了什么?”沈慈又问她。
“没,没什么。只是道别。”她心虚道。
沈慈叹了口气,摸着她光滑的头发,道:“回到京城,该收心了,忘了这里的一切,就当是一场噩梦。”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嗯。”
如果在沙洲的这段经历是一场噩梦,那么她之前和之后的生活,应该算是连梦境都没有的沉睡吧。
她继续看向窗外,一派百里孤烟的景象,却令她生出了蓬山此去无多路的感叹……
☆、风雪归途
政通十一年的腊月,格外的冷。雪是一场接一场的下,距离京城还有数百里之遥的武城客栈,老板不得不每等雪停赶忙招呼人手一同清扫客栈房顶的积雪,生怕自家唯一的产业被雪压塌。
眼看到了年关,赶路住店的人越来越少,客栈中也就清闲起来。这一日又飘了小雪,一队车马停在了客栈门前,客栈老板其实在门内听到马蹄声,却也只在屋内烤火懒得理会。但直到客人进了客栈,老板便不得不出来招呼。
这一看可是不得了,为首的年轻男子身着黑色氅衣,上面落了点点白色雪花,只看此人凌厉的眼神和周身气派,客栈老板一眼便断定,这人非富即贵。
那男子的身后还有十来个看上去就训练有素的随从,两个穿棉袄的小丫鬟左右陪伴着一位头戴帷幕的袅娜小姐。
“众位贵客到访,小人有失远迎了。”老板赶忙上前,“客官要点什么?”
“有没有我们这些住的地方?”谢昉环顾四周,问道。
“有的,有的。近来快过年了,清净的很,房间有的是。”老板殷勤笑道。
谢昉回头指了指身后那三个女眷,道:“先送那位小姐去休息。再给我们上些酒菜。”
老板忙应了声,大声招呼厨房开伙,又带那位小姐上楼。
外头的雪簌簌落下,慢慢就变成了大雪片子,谢昉心中掐算着,雪停后再走不知能否在除夕前赶到京城。店小二先上了热酒,他倒入杯中一饮而尽,只听见楼梯上有人道:“这不是谢公子?”
他抬头望去,一个穿的十分厚实,神态不失稳重的中年妇人在楼上的客房门口,正对他笑。他记不太清何时见过这么一位妇人,待她缓缓走下楼,他才认出,笑道:“您是大同府沈夫人身边的邢嬷嬷?”
“正是。想不到一别一年半,老身竟和公子在这里巧遇。”邢嬷嬷始终沉稳的带着温和笑意,向他走来,“公子可是要回京么?”
“是,嬷嬷是从何处来?”他忙请邢嬷嬷坐下,问道。
邢嬷嬷道:“老身奉夫人之命,刚刚去过京城沈府,送一些节礼。”
谢昉眼睛一亮,又试探问道:“嬷嬷可曾见到……沈小姐?”他以为自己问的直接,会惹得邢嬷嬷不开心,却没想到邢嬷嬷反问他:“尚书府有两位小姐,不知道谢公子问的是哪位?”
尚书府的两位小姐,此时成在暖阁中依偎取暖呢。
沈芳灵年方十六岁,一双大眼睛灵气逼人,眨巴眨巴地望着沈芳年一针一线帮她缝制荷包。
“在这里收一下针,然后打一个结,系紧,就好啦!”沈芳年一边为她讲,一边将丝线剪断。
沈芳灵接过荷包,鼓掌笑道:“姐姐做的真好看。”
“学会了吗?”沈芳年一边收拾线团一边问道。
“没有!”沈芳灵回答的理直气壮,“有姐姐在就好啦。”
“我才不会再帮你应付婶娘给你的功课了!我是认真的。”沈芳年捏了捏她的鼻子。
沈芳灵却置若未闻,只是双手抱住了她的手,甜甜道:“姐姐,你真好!”
“两位小姐,我看到夫人朝这边来了。”秋瑶适时的在门口告知。沈芳年赶忙将针黹都藏起来,沈芳灵忙拿着那荷包去门口迎接。
沈芳灵有一个优点,就是说谎从来都不眨眼:“娘!你看,我绣的荷包,好看吗?”
“好看,针脚缝的好,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芳年绣的呢。”二叔沈泰的夫人袁氏向来对孩子们随和,况且此时她有正事要说,暂且放过了沈芳灵的作弊。
“婶娘。”沈芳年见了她,起身屈膝行礼。
袁夫人坐了下来,笑道:“快起来吧。我看前日下面田庄上又来人送东西了?”
她得体的站在袁夫人的面前,点头道:“是,东西都收了,我已经都记在账簿里了。”
袁夫人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自去年腊月来,下面的田庄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将今年收成送来,她有意让这个侄女学着帮忙整理,自己渐渐轻松下来,到了今年腊月她竟也能整理的有模有样。她对这个侄女是十分满意的,只是自己的夫君,当年和大哥闹得十分僵,对侄女虽然没有迁怒,总是端着架子不肯亲近。
“别忘了挑两匹自己喜欢的料子做新衣裳。”袁夫人道。
沈芳灵本出门玩雪了,此时探头问道:“娘,那我呢?”
袁夫人指着她笑道:“你?淘气丫头,就你天天玩雪这个脏样,娘可不舍得给你做新衣裳。”其实她早就为自己这亲女儿做好了衣裳,只是不知道侄女喜欢什么样的图案,便没插手。
“哼,不做就不做!我让姐姐顺手便给我做了!”沈芳灵说完便又转身跑去了雪地里。
袁夫人见她这样,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问沈芳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年前应该再没有什么人来咱家了,年后你可有什么安排吗?”
年后?沈芳年摇了摇头,她能有什么安排?
袁夫人接着道:“初五刚好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寿诞,你带着芳灵入宫去玩一玩吧。”
“皇后娘娘让我和芳灵入宫吗?”她吃惊的问道,从前皇后千秋,都是袁夫人这样的命妇入宫拜贺,从来没让她们这样的贵女入宫呀。
袁夫人点头道:“皇后娘娘让四品以上官员之女皆入宫,你和芳灵一起去,也有个照应不是?”
“嗯,我知道了。”不过是进宫一趟,左右不过半日,她除了帮袁夫人打理府中事务外就一直很清闲,去就去,没什么好纠结的。
过了年,很快便到了初五。虽然下午才会入宫,可一大早起来便要梳妆打扮。平日在家还好,可若说要进宫,一切衣裳饰物都要按品级而用,否则不是僭越获罪便是失了身份。沈芳年姐妹二人近日都是外着氅衣,内里上着短袖褙子,下着织金马面裙,头戴的发簪、华胜、耳坠,手戴的镯钏等都是成套的头面,沈芳年戴的是一套珊瑚的,沈芳灵戴的则是金鸦的,这些都是寻常人家买不来的。
服饰整理好,还要精心打理仪容,才不算失礼于主上。沈芳年用朱匀面,又用胭脂点缀廉价,这叫粉靥。自己弄好了,还要帮沈芳灵涂抹一番。这才终于准备好入宫。
重檐斗拱之间,她们在宫女的引领下小心的低头穿行,不知走过了几座宫殿,这才来到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皇后周氏是大兴人,姿容妍丽却有庄穆之感,仿佛与生俱来便有母仪天下的气场。周皇后此时身着大红礼服,虽然今日已经接见过了不少人,可现在仍保持着礼貌的笑意危坐于正殿之上,颇有些宝相庄严。
周皇后只是简单问了她们年纪、家中可好,便笑道:“好了,本宫还有其他客人,先送两位贵女去御花园吧。”
御花园在宫阙最北,一处精美别致的园林。如今虽是冬日,但今天阳光很好,在外面也不觉得寒冷。若是怕冷的话,还可以进入与御花园相连的莲华阁休息。
刚刚走到御花园,沈芳灵便不解问道:“姐姐,皇后娘娘巴巴地把我们叫来,就为了问这些吗?”
这御花园中此时人真的不少,全都是和她们一样被皇后请进宫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别瞎揣度皇后的心思。”沈芳年警告她,这可是在宫里,不是在外面。
沈芳灵委屈道:“可是……可是我饿了。”
沈芳年从袖口中掏出两块包好的芸豆卷偷偷塞给她,安抚道:“乖,先把这个吃了,你看那边那几个不是成日和你玩的姑娘吗,去和她们玩一会。”
沈芳灵吃了两口,见到了伙伴来了精神,便开心起来,带着糕点跑远了。
沈芳年无奈的摇头笑了笑,自己也四处逛了逛,从身边女子来来回回的那几句中,她大概猜出了皇后今日的用意。皇后大抵是有皇上的授意,要选淑女了?
她微微皱眉,觉得这太阳照着也是寒冷,准备去莲华阁内取暖。正走着,却听见远处的叽叽喳喳越发激烈起来。看见许多人都围了过去,她也走了过去。
一个尖利的女声“咯咯”笑着道:“我父亲是正三品佥都御史,妹妹的父亲是何官职啊?说出来怕是难堪吧?”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小姑娘身形纤弱娇小,面有不胜之色,畏缩着,如同暴雨打湿的凤仙花般可怜。
见她半天也没说话,那个为首嘲笑她的女子又壮了胆子,继续道:“妹妹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吧?你们可认识这是谁家的女儿吗?你们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们!她可是……”
较弱的少女瑟瑟发抖,知道自己的身份被说出来后,迎接她的会是更多的嘲讽和看不起。就在这时,却听到有人站到了自己身前,冷冷道:“她是谁,关你什么事?”
“你又是谁?”为首的女子皱眉。
“我是谁就更不关你的事了。”沈芳年对她笑,“姑娘有时间还是去补补妆吧,表情做的太狰狞,脂粉都卡在笑纹里了。”
她说完,围着的那一圈女子果然都瞩目到那个女子的妆容上,发出细碎的笑声。那女子脸颊通红起来,一时语塞,赶忙跑走去照镜子了。
一众看热闹的人都走开了,沈芳年便也准备继续走向莲华阁,却被人拽住了袖口。
瘦小的女孩子发出细小的声音:“芳年姐姐,谢谢你。”
“你认得我?”沈芳年还以为她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女儿,所以才被方才那个佥都御史之女嘲笑,她怎么会认识呢?
“当然了,芳年姐姐不认识我了?”女孩仰起一直低着的头,对她笑了起来,“我是谢芫姬啊。”
☆、皇后寿诞
莲华阁是一座三层阁楼,她们登上了几乎无人的顶层。谢芫姬身体孱弱,上了这好些台阶后便咳了一阵,才平复下来。
喝了一口宫女递上来的热茶,谢芫姬才道:“之前也是有这样一次,芳年姐姐也是这么救了我,时间过去太久了,姐姐不记得了吧?”
谢芫姬的出现翻动出不少记忆,有的是关于她的,有的是不关于她的,在沈芳年的脑海中不懂搅动,好不热闹。沈芳年勉强对她笑了笑:“是你长大了,变漂亮了,所以我便没有认出来。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吗,为何她会知道你的身份?”
谢芫姬怯怯道:“她是佥都御史许甫的女儿,叫许怜儿。我一直体弱多病很少出门,又一次她爹似乎有事找义父,带着她去了我家,她便认识了我。”
许怜儿看不起谢芫姬是谢崇礼的义女,可她父亲还曾经带她登门拜访谢家外宅,这不是很奇怪吗?她皱了皱眉,想不通,转而问道:“今日被皇后娘娘请来的?”
“嗯。”谢芫姬点了点头,“今年我的病看起来好了些,义父便准我出门了。”
那,那你哥哥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前来呢?她的心砰砰乱跳着,想要这样问,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仿佛是知道她的心事般,谢芫姬又补充道:“而且哥哥可以送我回家。姐姐知不知道,我哥哥年下回京了?听说陛下要迁他做锦衣卫指挥佥事呢。”
她眼神发飘,坐立不安,只觉得这小小阁中的炉火烧得太好了。“我,我怎么会知道呢?”她真的不知道,已经过去一年半,她将记忆小心封存,再也没有开封过了。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到了呢。我走不动了,姐姐可不可以帮我叫哥哥上来?”谢芫姬笑眯眯的请求。
“那好,你在这里等着。”沈芳年其实心中很想拒绝,可口中却已经够答应下来。
她换换走了出去,沿着那蜿蜒的楼梯下到了二楼,借着一些高度俯瞰着御花园,若他真的在,她一定能一眼就看见他的,她相信他也是。
等他们见到了对方,又要说些什么呢?她边看着,边想象那样的画面,第一句话究竟要如何开口呢?她能把他给的那块劳什子破玉佩扔到他头上吗?她能忍住不哭吗?
她的思绪被打断,御花园的角落,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两个啊,她感叹道。一身粉衣的少女笑得灿烂,拉着他的袖口摇晃着,好像是在撒娇。他也不再像从前对她那样,总是冷着一张脸,如今也学会满脸笑意的看着少女,时不时帮她拨整齐晃得散乱的珠钗。
她的一张笑脸被冷风一吹,便僵在那里,心中泛酸,脑子里却不停的告诫自己:这样才是她本就盼望的,明明早在一年半前,她便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不是吗?自己应该开心的,开心的想要流眼泪。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十分狼狈,忽然意识到谢昉要找妹妹,肯定要上这只有一个门的莲华阁。不行,她还不想看见他们两个人,她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和心情,她得赶快趁他来之前下去!
这样想着,她转身便赶忙向楼梯下跑去,匆忙间却没有看到正有人准备上楼,两个人狠狠地撞在一处。她惊叫一声,脚下踩空,带着那个人一起向下摔去。
幸好离地面已经没多少高度,可他们二人依然摔得够呛,她只觉得手掌触在地上一阵疼痛,赶忙坐了起来才发现被她连累,撞下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襕衫的青年人,生的温润如玉,只是此时也面目狰狞的扶着自己的腰,凑近她问道:“这位小姐,你走路要看路的啊。这下摔了吧?有没有受伤?”
16/55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