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谢昉走远了,她赶忙褪下了自己的嫁衣吉服,将在篝火上方挂着的,早就已经干燥如初的半旧衫裙换上。谢昉的官袍就在她的旧衣上盖着,她拿过时忍不住又红了脸颊。
她还是好心的帮他拎起了那靛色的绸袍,掸了掸上面的浮土,准备一会递给他,却偶然拍落了一样东西。
小小的册子从袍子内的暗袋滑落,好奇心驱使下,她忍不住捡了起来……
谢昉走到湖水边,又洗了把脸,将两个空水壶再次灌满。极目远眺片刻也没什么收获,便向回走去。
转身间瞥见了沈芳年的背影,倒映在湖水碧波中,风吹之下摇曳不已。他的唇角不自觉的上扬,直到走到近前,却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该走了。“他悄无声息的靠近。
沈芳年低着头,双手紧握着那手掌大小的册子,专心思考着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赶忙转过身来,下意识的将手背后,双眼中满是不信任和猜疑。
”手里拿的什么?“
“你的官服。“她冷冷的,伸出一只手将衣服递给了他。谢昉接了过来抖了抖便穿在了身上,又问:“另一只手里拿的什么?”
“谢大人的官服里少了什么,可不就是拿的什么。”她抬起手亮出了那本无意中发现的册子,扔给他,问道:“方烈是谁?”
“一个逃犯。”谢昉接过册子,重新收好,神色也暗了下来,一个字也没多说。
沈芳年怒道:“站住!你是不是为了灭顺平军而来?”
谢昉听了这责问的语气,心中更加烦闷,干脆道:“是,又如何?”
沈芳年听了则更加生气,不仅生气而且委屈,原来他们流落沙漠这么久,他居然还防着她。她握手成拳,用力打在他身上。
谢昉任她打了一下,便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低低唤了一声:“芳年……”
她此时听不见,抽回自己的手,继续发怒:“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谢昉的脸色脸色更加阴沉,心中了然她的意思。原来现在已经快到沙洲了,她便开始担心自己未来夫君的安危,怨恨自己没有告知她了。他冷笑出声:“沈姑娘搞不清楚状况么,本官是在执行公务,你既然是此案相关人士的未婚妻,本官自然要瞒着,防着,没绑起来便是便宜你了。”
“好、好!”沈芳年后退两步,飞快地开始收拾东西,采摘好的果子、水壶、衣服,统统塞进一个包裹。
“你做什么?”他拽过她,试图组织。
“从此刻起,便当我们未曾认识,你我各走各的!”
谢昉听到她说的话,心头无名火起,一把拽住了她的包裹,拦住了她的去路,“沈芳年!你给我站住!你知不知道若我们分开,谁都没法活着走出去?”
他不放手,沈芳年也不放手,险些被他拽得踉跄。
她横眉冷对,讥讽道,“谢大人还有这么大力气拉拉扯扯,当然肯定能走出戈壁!”
他闻言,更加生气:“那你呢?为了给你的未婚夫打抱不平,就要舍了自己的性命?”
听到他又提到了自己的未婚夫,仿佛在故意嘲笑自己的婚事,她更加用力的挣扎,“放开我!大人操心你的公务便好,我的死活不用大人操心!”
谢昉冷冷道:“你要死我不管,把东西留下,爱走便走!”
“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果子是我摘的,水壶是本来在我马车上的!凭什么留给你!”
谢昉不再与她废话,捡起掉在地上的官服要塞,敏捷而迅速的将她的双手绑了起来。
沈芳年奋力的挣扎,在他的强势下却显得无用,她只能咒骂起这个人来,“放开我!放开我!谢昉!你这个阉党走狗!你这个混蛋!你敢这么对我!我要杀了你!”
谢昉对她的咒骂不加理会,伸手一拽腰带,“上马。”
上了马,她的手变被紧紧绑在了马鞍上。挣扎不再奏效,她便开始咒骂。但是很快,在烈日暴晒之下,她只能偃旗息鼓,将对谢昉的诅咒都留在了心里。
接下来的路上,不再是满目的荒芜,偶尔可以见到小片的野梭梭,甚至路过了几处早已饱经风蚀的土墙。
第一次看到古城遗迹,谢昉还颇为振奋,想要沈芳年凑近些去辨别是否是古沙州城,可沈芳年一言不发在马上一动不动,他这才想起来他们方才决裂一事,悻悻作罢。既然这样,那便继续冷战好了。
这样沉默着又走了一日半,他们都深切的体会到了,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中,连可以交谈的人都没有时,时间会过得多么漫长。
第二日夜里,他们又走到了一处应该是较近的年月中因水源枯竭而破败的村庄,高高矮矮的土墙诉说着村庄兴衰。可惜谢昉并不在意,他只找到看上去最坚实完好的那一个,今夜在那里过夜。沈芳年下了马便依然沉默着自己走了进去,靠着墙边一倚,不论脏净,总之要背对谢昉。
夜间,戈壁中难得的下一了一阵急雨。谢昉升起了火后便忙去洞外接雨水。这雨水虽然来的急,但落到地面很快便会被蒸发掉,地下水得不到补充,丝毫不会改变这里干燥的气候。
听着雨声滴答,沈芳年侧身躺下,心中五味杂陈。她的一部分愤怒已经消解,在茫茫戈壁上谈分道扬镳在是太愚蠢了,因为最可能发生的结果是他们谁也不会走出去。但是关于另一部分愤怒,她依然对谢昉的欺瞒不能释怀。一时间除了愤怒,离家日久的愁绪也涌上心头,她蜷缩在那一角,泪盈于睫。
抽泣了一阵,她发现自己耳边除了自己发出的声响,又多了一些细微的响动,转头一看,她尖叫出声!
☆、第十九日:和好
沈芳年正在暗自生气,丝毫没注意到一根黑黢黢的杆子忽然伸到了她面前,她听到细微的声响才疑惑皱眉,转头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被木头贯穿了的无头蛇,蛇尾还在缓缓蠕动,便是那缓缓的蠕动发出了的那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响。
她尖叫了一声几乎跳了起来,谢昉见了,忍俊不禁,将手中的蛇肉串收回,架到了新生的篝火上。然后才来到被逼迫到墙角的她身边,开始帮她解绑。
沈芳年颇为戒备的看着谢昉,冷战了两日,她不知道接下来他们的战争会进行到那个阶段。
谢昉终于解开了带子,一对细嫩的手腕上除了细银镯,还多出了浅红色的勒痕。沈芳年伸手握着自己的手腕抵在下颌下,疼痛的皱眉,哭得更厉害起来。
谢昉无奈道:“别哭了。”
“不用你管我!”沈芳年现在不想看到他,转身站到了那光亮照不到的角落里。
“好,不管。”谢昉只得退回了篝火旁,“可惜好不容易捉到的这条蛇,本来想为沈姑娘加餐。”
“你倒找我五两银子我也不吃!”沈芳年边抽噎边回头道。
谢昉佯作疑惑:“沈姑娘很怕蛇吗?这蛇……虽然长得可怕,可是在戈壁上,对食物还是不要挑挑拣拣了吧。”
沈芳年依旧抽泣着不语,站在角落中背对着他。
“听说蛇的血是凉的,所以蛇便喜欢在阴凉不见阳光的缝隙中安家。想来是因为这一片戈壁中,只有这废弃的村落中还剩一些断壁残垣,还有一些光照不到的石头缝,所以沙蛇才会在这里出没吧。”
沈芳年闻言暂时忘了哭,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这一块阴冷的石壁,好像十分符合谢昉说的蛇窝的特征。
他继续循循善守:“快过来,方才我看到你脚下的石头动了动呢。”
沈芳年终于被彻底唬住,想到蛇沿着自己的腿向上爬的渗人模样,只能暂时放弃赌气,向后退了两步,站到了火光所及之处。
“沈芳年,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闻言转头,透过朦胧泪光看到谢昉坐在火堆旁,因着方才刚刚从夜雨中回来,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几缕湿法贴在鬓边。他也在看着自己,那眼神有些服软的意味。她又抽噎两下,他们已经僵持了两天,再这样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一步两顿的在他身边坐下,任由谢昉用那因为惯于拿刀剑而生有薄茧的指腹一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温热的手指擦去冷却的泪,在脸颊上留下一片逐渐升高的余温。
这一下,擦去了她哭过之后不理智头脑中的礼义说教。他顺势一推她的后背,水到渠成,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头。
“我本打算到了沙洲城再告诉你。”谢昉叹了口气,缓缓道,“对你,我绝非有意隐瞒,只是若我如实相告,知会增添彼此烦恼。此乃皇命,不可更改,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沈芳年抬起头来,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除了这个方烈,王彻他是不是也作恶了?”
谢昉沉默片刻,也没有找到更委婉的说法,“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是。而且他很可能犯下了死罪。”
“那么,你明知道我要嫁给他,明知道我有多担心这桩婚事,明知道我要嫁的人犯下了死罪,你居然都不打算提醒我一下吗?”沈芳年气得抬手又给他来了一下。这个人,难道要等自己被王彻牵连时再隔岸观火吗?
“提醒你做什么?难道你有能力救王彻幸免此劫吗?”谢昉压抑着火气,说话却尖刻起来,“我告诉你,王彻这次死定了,你别指望我会徇私!”
沈芳年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谁指望你徇私了?你提醒我,我才好准备着如何和他先解除了婚约啊!”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她因着这样而生气,原来她这是想着法的不嫁给王彻啊……
两相沉默了一会,只剩架在火上烤的那倒霉黑蛇发出哔剥之响,还有远处传来的雨声。
沈芳年不解的看着谢昉的脸上阴晴不定,又低下了头,“别说我无情,这个时候,我只能先顾着自己了……”
“沈姑娘为自身着想,也是人之常情,岂能算作无情呢?”
你便无情吧,越无情越好。
“还说什么生死之交,连这点事情都要瞒着我,不就是怕我给你添乱么?”她凑到他眼睛下面,不屑道。
谢昉双手将她推开,郑重道:“沈姑娘,对不起。”
终于到了算账的时候,沈芳年将手腕抬起给他看,“对不起就算了吗,你看看,我的手腕!”
那皓腕上除了些许脏污,便只有那两圈红痕颇为扎眼。他用双手掌心覆住那两道勒痕,道:“淤血遇热化开,很快就会复原了。”
每一次他们有何接触,沈芳年总会觉得他身上的热度顺着肌肤交接之处引燃自己。她的手腕淤血没被捂开,但是脸先热了起来。她抽回了自己的双手,那串极细的银镯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沈芳年突然想到这镯子还是一年前顺平军的人送到京城的嫁妆中的。当时她只觉得好看,便戴上了。如今在沙土里挣扎了半个月,竟瘦得戴不住这镯子了。她将之捡了起来,毫不在意的揣在了袖口。
“算了算了,我原谅你了。”沈芳年随口道,“反正我现在是饿的没力气再跟你置气了。”
谢昉这才想起举起那串蛇的杆子,递给她:“蛇肉烤好了。”
沈芳年看着那蛇肉,虽然有股肉味儿,但这还是可怕的蛇啊。她皱着脸尝试了一下,还是打算放弃,可怜兮兮的看向谢昉,想将木杆递给他,却被他又推了回来。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脸上什么气色了?再不吃,饿晕在半道,我也没力气再管你。”谢昉威胁道。
沈芳年喉咙挤出一声不满的娇声,只能闭着眼睛咬了一口嚼了两下便赶忙吞下。
“半年前沙洲地方上报,说抓了一窝沙匪,其中的沙匪头子竟然是曾经的顺平军大将方烈。方烈带着这伙沙匪烧杀抢掠,犯下的都是死罪。为了减罪,他说出了自己被赶出顺平军之前的一些事情。王氏在沙洲没有多少根基,于是便贿赂沙洲当地豪强,狼狈为奸。那时候王彻刚刚从他父亲那里接过位子,眼看曹氏在沙洲势力壮大。他们便勾结了吐蕃军,连年侵扰归义军的防线。只说这一条,便能定王彻里通外国的死罪。”谢昉趁她嘴被食物占着,开始解释自己在沙洲的使命。
“但是方烈在昭狱中供出不少东西后,兵部却请了陛下旨意想要将方烈转而关押到刑部大牢。就在这转送的途中,方烈被他的部下救走了。这转移犯人的过程,肯定有不少关窍,但是既然是天子口谕,暂且也没办法深究。没有了方烈,定王氏的罪就麻烦了些。而且顺平军有军户上万,需要谨防方烈逃回沙洲走漏消息,打草惊蛇。所以我只能以沙洲宣抚使的名义轻装简从,不能让人看出我的来意。”
沈芳年闻言,边吃边皱眉,“那么抢劫我们的那些沙匪,是这个逃犯方烈的同伙吗?”
谢昉摇了摇头,道:“不知道。近年来甘、沙数州以内沙患不绝,不少失了土地的流民纷纷跑去做沙匪。这沙匪的派系也是盘根错节,另有江湖。其中较大的几支说不定背后还有势力。这队沙匪显然并非乌合之众,但是若说仅凭他们样貌、耍的招式辨认他们属于哪方势力,我还做不到。”
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啊……
沈芳年勉强吃了十来口,实在是不想再吃,便递给了他。这次他没有再推回给她。
沈芳年问道:“照你这么说来,方烈供出来的,只是顺平军中有人行不法之事的一部分?”
谢昉将那蛇也吃了一半,饮了两口雨水后道:“不是,方烈供词中的内容很多,但是我们有真凭实据的只有这两件。其他暂时不能证实的罪状,便是我这次要调查的。那日也是得了消息,说方烈可能会在那段官道上经过,我才会在那里设卡搜查的。只因他若能再伏法,我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原来你也有惫懒不愿工作的时候啊。沈芳年这样想着,准备给他一条新思路:“会不会那队沙匪,背后的势力便是顺平军呢?”
谢昉有了摇头,问道:“有证据吗?”
沈芳年拉过他的手来,手心朝上,用食指在上面画着,“我记得他们的袖口都藏着一个弯月的图案。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可若今后在顺平军中看到此图案,不就印证了吗?而且,那些沙匪抢了那么多东西走,没理由再将你我同在的马车抢走。如果他们不是为了抢夺车上的财帛,而是为了杀在车上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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