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江先生忙着做账,忙着做秋收后租税的事情,整天泡在文书里,几乎没有别的举动。程素素那里就更安静了,因江先生回来了,高据连文章都不能送到后宅去给她点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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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景不如去年,如何做账,是个大学问了。去年要报得好看一点,一是谢麟需要政绩,二也确实是丰年,谢麟一番整顿,确实出了成果。
今年则不然,天旱,虽然最后下了雨,到底收成不如去年。再则钦天监等给谢麟的信里写得并不乐观,没有成灾,但是谁也不能保证明年的年景。要为明年做预备。明年年景好,皆大欢喜,继续不好,还得愁。
邬州不似程犀如今的辖地,有香料等出产,邬州的特产既不成规模可以有大量的收入来换粮,地方也不在交通枢纽,有往来客商。还是要靠产粮。
江先生除了权衡邬州,还做了另一件事情,让王瑱等商人去邻州经商时,收集了邻州的情报。如果大家都灾着,邬州就也报个灾,多截留一些粮食在州府。如果大家都好,那就少报一点。无论如何,都要压四邻州府一头。
这样的时候,程素素就更不会再生事了。每日里,她就写写字、读读书,拿着谢麟的旧笔记,做一做旧题,再研读谢丞相文稿,研究邸报与京城的消息。其次才是关注府里的情况,尤其是谢麟的生活情况。
她得做出个悠闲的样子来,太闹腾了,显得州府不关心百死活,只会寻欢作乐。一旦有什么灾情,容易被引导产生不好的影响。太紧张了,又会人心惶惶。
程素素也就抽个空,隔几天去趟道观,有时候也去寺庙。出行的时候即便骑马,也不纵马狂奔。偶尔也乘车,带着仆妇去上个香。盘龙观也去,铜佛寺也去。
她先去的盘龙观,观主见到她,露出见到救星一样的表情来:“没想到娘子还会再来。”
程素素奇道:“我怎么就不会来了?”
那观主迎过来,陪着且行且说:“铜佛寺香火极旺,几乎要压了那边那个破庙了。”他与慈悲寺和尚是老对头了,没想到弄到最后,一起被个铜佛寺给欺负了。
“做道士要厚道。”
“不是贫道背后说人长短,这铜佛寺兴旺得蹊跷,真得小心。那个圆信,人都说他方正,可他办的那个事儿,不定怎么男盗女娼呢。”观主也是憋屈得狠了,幸亏是今上崇道,但凡皇帝略没那么痴迷,他是绝对干不过铜佛寺的。
这怎么行?!观主对圆信忌惮已极。
程素素站住了,问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管和尚还是道士都得信守的。”
观主急道:“那别是个走旱路的吧?”
“呸!”卢氏赶紧啐了一口,护着程素素要带她走。
观主道:“真的,他不沾女色,可收了些精壮男信徒,还亲自指点呢。”
程素素喷了:“话不能乱讲的。难道要他拐骗良家妇女来自证不成?胡闹。”
观主道:“反正,我看他不像好人。娘子想,道家的,贫道熟。秃驴家的事儿,贫道也与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也不生。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你该多打会儿坐,静静心了。”
程素素不再理会观主对铜佛寺的评语,三清前敬过香,问观主:“今年香火不如往年?”
观主灰溜溜地道:“今年收成不大好。秋收后,正是仓满库满的时候。布施得多不多,就看他们收成好不好。”
程素素叹道:“冬春要艰难啦。”
观主道:“我们也施粥的,娘子知道的。”
“铜佛寺呢?”
“他们往年自己都吃不饱,今年……听说呐,有人宁愿自家吃不饱,也要舍米给他们。”
“是吗?那倒要去看一看了。”
观主本来是给铜佛寺上药眼的,不想竟给对手引路,顿时目瞪口呆。
程素素一笑,也不立时就去。辞别了观主,回到府衙,先将今日从观主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谢麟:“本想安安静静的不招惹是非,事情偏凑了过来。是不是觉得铜佛寺更有意思了?”
谢麟捏捏鼻梁:“是呢。”
“我再去看看?”
“不要自己去,约邹家娘子同去嘛,他们家的女孩儿就罢了,哪个女孩儿都甭带去。”如果可以,谢麟还不想自己老婆去呢。
程素素捏捏桌角,绷着不肯笑:“好。”
“一定要小心的。”
“只要你的事做好了,邬州平安,我就平安。”
“知道,”谢麟声音淡淡的,不经意地道,“自己不要去探问铜佛寺的事,看一眼,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我才没那么多好奇心呢,盘龙观一准儿比我更想知道。”
“他们也不顶用。还不如寻别家和尚呢。”
程素素挑挑眉:“那算了,不去了。和尚也没什么好看的。”
“那就不看,也没什么。”这才是谢麟的真心话。僧啊道的,有什么要紧?业余生活打发时间而已,如果不是有一个崇道的皇帝,大家花在僧道身上的时间只会更少。
程素素又窝在了府衙里,给亲友们写信互致问候。待到谢麟这里处置完今年要押解的粮草银钱等事,衙门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接到王麓的贴子,邀她同去盘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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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扼腕,原本闲了下来,他还想跟媳妇儿一起逛街的呢。因周边的州府收成比邬州更糟糕一点,谢麟在江先生的帮助下,既留了些库存,又将自己的业绩做得好看,心里正美。不在这个时候跟媳妇儿秀一秀,要什么时候?
眼下得先放人。
王麓看起来比之前成熟了些,见到程素素就笑了:“果然,我就知道,到观里来邀你就对了,换了旁人,都不乐意。”
“怎么?”
“她们还是爱去铜佛寺,真是奇了怪了,居然还这么爱去!圆信此人,心机很深呐。”
“看看呐,又不少块肉。也只是看看而已。”
“这么讨厌,不爱看的。”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盘龙观。毫不意外的,观主这次又向程素素爆了新料:“官府这会儿得征役伕押解粮草银钱、修水渠啦,可听说,他们都不爱去,宁愿白给铜佛寺干活,修新庙!还自带干粮,还给庙里布施。这不是跟官府抢人吗?”
王麓皱眉,对程素素道:“这可不是好事儿。”
程素素对观主道:“这事我可管不着。”王麓欲言又止,程素素对她摇摇头,此事确不是她能下令管得了的。现在也确实是需要些精神鸦片的,但是不能让圆信再坐大了。程素素对观主道:“一个外来和尚,将本地僧道都比了下去,还好意思告状呐?想办法呀。”
观主哭丧着脸:“怎么会没想呢?又是施粥,又是赠药的,可他们吃完我的饭,有了力气,跑秃驴那儿修庙了。”
程素素道:“知道了。”这就不大妙了呢。
王麓也无心再在道观里游玩了,回程挤上了程素素的车,低声道:“这个圆信,有些邪门了。”
程素素道:“别乱说话。”
“当时我鬼迷了心窍,现在想想,他不像走正道的人呀。”
“只要他没有犯法,就不能因喜恶而处置他。”
王麓郁闷地道:“是啊……哎,叫这事儿弄的,我还有件事忘了说了。家里,叫我回京过年呢。以后,怕难再见了。”
程素素一怔:“难道?要说恭喜了?”
“谁知道呢。”
“也未必就见不着了,以后的事情,说不准的。什么时候动身?”
“哥嫂的意思,等他们备好了年礼,我跟着一块儿走,人多,好有照应。”
“那约个日子,我这里的人也一道走,更有照应了。”
王麓这才笑了一下:“那更好了。只盼着能下一场雪,咱们痛痛快快的吃酒赏雪才好呢。回到京里,再想这么惬意游玩,可就没有了。”
“那我备好了酒等你。”
“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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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麓说话时轻声细语,回到府里,推开书房门的瞬间,程素素表情就严肃了起来。
扫一眼里面,谢麟、江先生师徒,看雨等侍仆,程素素对小青道:“把门关上吧。”
看雨知机,来与小青一道出去将门带上。高据也要起身,江先生道:“你站下。”
程素素与他打个眼色,对谢麟道:“不再能放纵啦。放纵下去,是养虎为患了。”
谢麟道:“你说的是?”
“圆信。”
江先生道:“东翁却才也在说,铜佛寺的香火,旺得很呐。他敢收粮,就叫他收。帮东翁存着,有什么不好?”
“弥勒教就很不好了。”
高据一惊:“弥勒教?怎、怎么会?”
第133章 意料之外
程素素过来之前, 江先生正与谢麟说的, 也是铜佛寺的事情。铜佛寺不正常的扩张速度, 本身就是一件极诡异的事情, 绝不是府衙所乐见的。然而说到圆信的真实来历, 无论是谢麟还是江先生,都不能确认。
惊讶的不止是高据, 不过高据既然先叫了出来,江先生与谢麟就对望一眼,默默地装起高深,露怯的事情,当然要给年轻人机会去做!二人也好奇, 程素素怎么能这么笃定的呢?谢麟是与弥勒教打过交道的,尚且不能确认。
高据也不负二人所望, 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不能开玩笑的。”他是老师养的,不是府衙养的, 有些话就能说出口了。
程素素在谢麟身边坐下了,道:“我看差不多是了。”
谢麟清清嗓子:“怎么说?”
程素素给了他一个白眼:“又来考我了?你不是已经见着人了吗?”
高据咕哝着:“就是个想显摆的和尚, 有些讨厌。看着不像个正经和尚, 可要说弥勒教,也不能就这么定了呀。”
“三武之后, 还有大胆的和尚吗?”
“三武”是个什么鬼?高据茫然。江先生咳嗽一声, 低声给他解释,这是仨皇帝,因谥号或者庙号里都带一个“武”字, 都打击过佛教,所以合称三武。分别是北魏的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三个人,都是佛家十分讨厌的皇帝。客观地讲,经过这三位之后,佛教比之前和气了许多,也老实了许多。这么肆无忌惮,还连知府都算计上的,都绝种了。
而不老实的和尚,近来只有一支——弥勒教。
高据低下头。男子对女子总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她们总是叽叽喳喳,见天儿地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算计些根本没意义的东西。一次两次地发现自己有些事情上被比下去了,高据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才行。先生说得对,不能只懂钱粮刑名。虽然还是有些不大明白。
江先生接过了学生的话茬:“圆信胆子是不小,眼下顶多能说是有传道的野心,这也不算罪过。朝廷对度牒一向管得严。”也正因如此,江先生才没有将圆信往危险里去想。
程素素掰着指头道:“没有度牒而心向往之的,才可怕呢。在这样的年景里,广收布施,亲信的信徒都是壮年男子,粮有了,兵有了,又不归朝廷直接管,信的是佛祖不是朝廷律令。纵然不是弥勒教,也不能叫他坐大了。坐大了,就是地方官失职。”
江先生也不捋他的胡须了,抻直了腰杆,与谢麟对望一眼。先前他们讨论的,乃是这个圆信有野心要做宗教首领,扩建寺院,收受信徒的布施,扩大铜佛寺的影响。他自己也通过逃妾案子等,刷了不错的声望。
这一套并不新鲜,所以才有江先生说的“帮东翁存着”,一旦铜佛寺的经济势力扩大得伤及本地赋税根本,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他们给干翻了。对此,江先生毫无愧疚。
谢麟也说:“圆信初来乍到,至今不过一年光景。邬州又不是那等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弥勒教难以扎根不说,眼下也是没有实据的。”随便找理由是一回事,随口编造理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素素道:“我一样一样的说,你们听听有没有道理?”
谢麟道:“好。”
“第一,无论是有度牒的僧道,还是乡间跳大神的,在什么人身上花心思回报最高?老人、妇女,青壮是最后的选择。如果是正信,则众生平等,只看悟性,也不会只挑青壮男子。要只守着一亩三分地呢,就要像我家那样,收年纪小的弟子,最好比自己小十五岁以上,从小教养,长大了养老送终继承衣钵。搜集青壮,除了做打手,我想不到别的用处。”
“第二呢?”
“你也说过,这上上下下,油都浸透了。是极乐世界吗?”指着高据,“问问他,没有咱们到这儿,他要怎么跟族里周旋?咱们做事,以三年为限,长则六年,没想着一朝就海清河晏的吧?弥勒教也不会。我听过他讲经,讲的都是因果故事,淋漓畅快。人心的激愤都被激起来了,只要有一个引子,好像将木柴晒干,一点火星就能点燃。不需讲什么杀戮教义,就能煽动百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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