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花千枝都称商青鲤为居士,现下他已不必装作是太虚宫弟子,这声居士便如何也叫不出口了。
“叫我姐姐吧。”商青鲤把手上抽出来的一支羽箭重新插回箭囊里,道。
花千枝抿唇笑了下,提着食盒走到商青鲤面前,低下头唤道:“商姐姐。”
“嗯。”商青鲤颔首应道。
花千枝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地上,蹲下身子揭开食盒的盖子,端出一碗松仁粥递给商青鲤,道:“夫人听说商姐姐跟着进山了,让我送早膳来。”
绀黑如墨的深色瓷碗里盛着白色的粥,数颗松仁点缀其中,有缕缕热气升腾而起。
花千枝口中的夫人,除了顾怜以外不会有旁人。
商青鲤心头一热,伸手接过那碗粥,道:“谢谢。”
“商姐姐不要这么客气。”花千枝摇摇头,伸手从商青鲤手里拿走长弓搁到一旁的空地上,又从食盒里取出一盘汤包双手捧着,道:“趁热吃。”
“好。”商青鲤弯眸,喝了一勺粥,将勺子放回碗里,拿起搁在盘沿上的筷子夹了个汤包来吃。
松仁粥入口香软,汤包味鲜汁多。
这顿早膳,商青鲤用的心满意足。
花千枝把空碗和盘子收进食盒之后,仰脸看着商青鲤,面上现出些不好意思来,道:“商姐姐……我能留下看你打猎吗?”
“当然。”商青鲤莞尔。
这场狩猎直到中午才结束。
众人拖着猎物回到万仞山上,将猎到的狍子、鹿、狐狸等全部堆在江宅门口的空地上。
商青鲤和卫瑜两人虽射杀了两头老虎,但两人都懒得拖着虎尸下山又上山,最后还是江牧遥听说之后遣了族中司法执法两个长老去将虎尸扛了回来。
狩猎结束后,便是处理猎物。
这一日所有猎来的动物,都被剥皮剔骨,砍成一块块送往族中各家。
商青鲤一箭射杀的那头棕黄色的老虎因只在脖子上留下了一个箭孔,所以剥下了一张完整的虎皮。
江温酒走到她身旁时,就见她盯着那张虎皮看的目不转睛,不由有些疑惑,唤道:“铮铮?”
“嗯?”商青鲤偏头扫了他一眼,伸手出一根手指向虎皮指去,道:“想给你做件虎裘。”
江温酒:“……”
他静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什么是虎裘。
他抬目,顺着商青鲤的指尖看过去,棕黄色的皮毛上布满黑色横纹。
……做成虎裘?
……穿在身上?
江温酒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转眸看向商青鲤,却见她一脸认真,面上瞧不出半分玩笑的神色,甚至那双桃花眼里还透着些期待。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好。”
处理完猎物,众人提水把空地上的血污冲洗干净,便各自回家了。
那张虎皮当真让商青鲤留下了,江温酒盯着被她卷成一团的虎皮看了一会儿,眸光晦涩,却也并未说什么。
晚间江牧遥和江温酒父子两人都没有用膳,焚香沐浴后捧着祭祀用的祭品连夜去了山巅上,在宗祠里跪了一整晚,第二日辰时才回到江宅。
腊月初八这日,顾怜一早就钻进厨房亲手煮了腊八粥,等江牧遥和江温酒从宗祠回来,便遣人唤了商青鲤一道在厨房用早膳。
早膳后江温酒回房歇息,商青鲤留在厨房和顾怜一起泡了腊八蒜。
把大蒜掰成一瓣一瓣,剥皮后放进干净的白瓷坛里,倒了大半坛米醋进去将蒜泡住,而后封紧坛口,这腊八蒜便算做好了。
商青鲤自幼长在深宫,后来虽流落他乡,却遇见了玉落溪、商逐岫等人,醉生梦死确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但重活脏活累活她从来不曾做过,厨房里的活儿,自然也是没有做过的。
是以像泡腊八蒜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做。
这样普普通通平平静静细水长流的日子,过起来,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安心。
腊八节之后的日子,每日里仍旧是喝喝茶看看书闲话二三。
腊月十五这天,用过早膳,江温酒去同长老们商议族中杂事,房中便只剩下了商青鲤一人。
她在铺满长绒毯子的地上扔了只蒲团,找了一本游记盘腿坐在蒲团上翻看,身侧不远处置了茶炉,炉子里柴火烧得正旺,炉上汤瓶里的水烧开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酱油趴在茶炉一旁打盹儿,尾巴恰好搭在商青鲤膝盖上。
桌上香炉里的檀香还未燃尽,袅袅青烟被透窗而入的风吹散在空气中。
一点一滴,无不让商青鲤觉得惬意。
手上的游记正看到精彩处,便听得卫瑜站在门外走廊上边叩门边唤道:“姐,开门。”
商青鲤一愣,搁下书起身将门打开。
卫瑜窜进房内,四下扫视了一圈儿席地在茶炉另一旁坐下,抬手揉了揉被风吹的有些僵硬的脸颊,伸手探入怀里,掏出蜷缩成一团在睡觉的花栗鼠,扯了下它的尾巴。
商青鲤关上房门,提起茶炉上的汤瓶泡了杯茶放到卫瑜身旁,重新在蒲团上坐下,道:“有事?”
“啧。”卫瑜桃花眼斜飞,道:“无事就不能来找你么?”
“……”商青鲤无奈道:“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花栗鼠在卫瑜扯住它尾巴的刹那就已惊醒,站在卫瑜掌心上睁着双小眼睛有些紧张的四下张望,卫瑜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一小把瓜子放到掌心上,花栗鼠低头嗅了嗅,用两只前爪捧住一颗颗瓜子开始嗑。
商青鲤颇为无语的看着瓜子皮从卫瑜掌心溅落在白色的毯子上,抬手抚了下额头,拿起之前未看完的那本游记继续翻看。
等到花栗鼠嗑完一小把瓜子,卫瑜咧嘴笑了笑,将花栗鼠塞回怀里,拍了拍手,端起身旁的茶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道:“姐,收拾几件衣物跟我走。”
“嗯?”商青鲤不明所以,翻书的动作一顿。
卫瑜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拿过那本游记,拽着她起身,道:“小叔说成亲前你不能再和姓江的见面了,所以让你去你师父那儿住一阵子。”
“……这是什么理?”商青鲤奇道。
“不知道。”卫瑜耸耸肩,道:“歪理吧。”
商青鲤:“……”
心中虽有些不解,商青鲤仍依言包了几件衣物和卫瑜一道去了商逐岫在九渊的住所。
商逐岫的住所与江宅隔的并不远,出了江宅大门,顺着山道往下走上一炷香的时间,就能见到山道左侧有一条小路往左延伸而去。
沿着小路,穿过松柏林,便入了梅林。
粉色的、红色的梅花竞相绽放在枝头,冷冷梅香扑鼻而来。
梅林间有黄泥筑就的矮墙,墙面上攀着些落了叶子布满尖刺的藤蔓,矮墙内是宽敞的院子和一间黄泥筑墙茅草盖顶的屋子。
院子一角种了几棵罕见的重瓣绿梅,萼绿花白、小枝青绿。商逐岫和卫渊两人,此时正坐在梅树下对弈。
“师父,小叔。”商青鲤提着包袱走到两人面前,低头扫了眼棋盘。
商逐岫点点头,落下一枚棋子,道:“成亲前就在为师这住下,等着他来娶你过门。”
听见“娶你过门”四个字,商青鲤面上一红,低头应道:“知道了。”
当天夜里,商青鲤失眠了。
这段日子以来,她已习惯和江温酒共卧一榻相拥而眠,现下一个人躺在榻上,竟生出些孤枕难眠的感觉。
她起身下榻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户,望向挂在远处山巅上的那弯冷月,细细回想与江温酒之间的所有。
太虚宫里初遇,他风情万种的一瞥;长安街头,他笑吟吟揽她入怀……
少时未曾尝得情滋味,总觉得话本里戏台子上说的唱的那些儿女共沾巾是不属于她的。而今她终于明白,这万丈红尘里自是有情痴。
那人青袍白冠,眸底潋滟生波,广袖流云走过万水千山,成为了她的风雪夜归人。
☆、八零。暮雪白头老。
除夕这日寅时将将过半,商青鲤便被气势汹汹闯入房间的卿涯掀开被子拽下了榻。
焚香沐浴、绾发更衣,折腾了近一个时辰。
梳洗完毕后商青鲤从铜镜前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瞥了眼外头的漆黑天色,不由眉梢一挑,看向卿涯,道:“这么早?”
“咳。”卿涯假意咳嗽了一声,抬手抵住唇,道:“商师父吩咐的。”
商青鲤听言抚了下额头,无奈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当然是去用早膳。”卿涯上前打开房门,倚在门框上,转头道:“商姐姐,走吧。”
商青鲤:“……”
穿着嫁衣去用早膳?
商青鲤哑然。
等到跟在卿涯身后穿过院子,钻进搭在院子右侧的厨房里,见到灶台旁置了张摆了几样吃食的桌子时,商青鲤已经不知该作何表情。
卿涯把她按坐在桌旁,冲她挤眉道:“姐姐慢用。”
言罢她转身出了厨房,身影很快没入未褪尽的夜色里不见。
商青鲤沉默一阵,视线扫过桌上的吃食,一盘看不出馅儿的饺子、一盆白粥、一盘咸菜、一壶清茶。
来九渊一个多月,这样简单的早膳商青鲤还是第一次碰见。
她取过桌上的粗陶碗,替自己盛了碗白粥,又握住搁在盘沿上的筷子,筷尖向那盘饺子探去。她堪堪夹住饺子,便听得有人推开院门,向厨房的方向走来。
商青鲤松开筷子,转头看去。
江温酒一身红色广袖长袍,穿过稍显浓重的夜色,跨过门槛走到桌旁,在她对面坐下。
长袍式样简单,与她身上的嫁衣一样,没有任何繁复花纹。是干净纯粹到极致的红,如一团火在燃烧。
他容颜之艳,本就世所罕见。今日红袍着身,衬着眸底潋滟波光,竟生出几分妖冶来。
商青鲤心头一颤。
“铮铮。”他唤道,音色雍容一如初见。
“嗯?”商青鲤眨了下眼。
江温酒低笑一声,拿起桌上另一只粗陶碗盛了碗白粥,道:“今日是你我成亲的日子。”
“我记得。”商青鲤脸上发烫,垂眼道。
“族中婚俗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江温酒握着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咬下一半,伸手将剩下的一半凑至商青鲤唇边。
饺子皮被咬破,露出绿油油的野菜馅儿。商青鲤启唇咬住筷尖上只剩下一半的饺子,点点头。
“好吃么?”江温酒咽下饺子,问道。
面皮很粗糙,野菜有些发苦,实在当不起“好吃”二字,商青鲤喝了口粥,道:“还行。”
江温酒冁然而笑。
一盘饺子大抵有十来个,每一个饺子江温酒都自己咬下一半喂给商青鲤一半,不多时就解决了。
商青鲤喝完一碗粥,江温酒提起茶壶倒了小半杯茶水递给她,道:“我们去山间走走。”
“好。”商青鲤接过茶杯,饮尽杯中茶水。
晨光熹微。
不算明朗的天色里,江温酒一手提着只红色灯笼,一手牵住商青鲤,与她一道出了商逐岫的院子。
早些日子堆积在屋顶树梢上的雪融化了大半,山道上的雪也早已被人清理干净。
凛冽晨风里,江温酒牵着商青鲤,横穿过山道,钻入了茂密山林内。
山中无路,藤蔓倒挂,在尚未大亮的天色里,凭着灯笼不甚明亮的光线,走得颇为艰难。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明亮天光撕破夜幕,山林间的一切入目便清晰了起来,举目望去,但见树木阴翳,怪石岷峨。
江温酒熄了灯笼,将它随手挂在树梢上,偶尔抬手拨开挡路的藤蔓,一路上与商青鲤说些族中趣事。
至正午,商青鲤和江温酒钻出山林,回到山道上。
山道正中间,有人置了张桌子,桌上同样摆着几样吃食。
江温酒拂去沾在商青鲤肩上的一片落叶,拉着她在桌旁坐下,往她手里塞了一双筷子,道:“用午膳。”
商青鲤握住筷子,垂眼便见桌上是熊掌、燕窝、鱼翅等山珍海味并一壶好酒。
江温酒盛了碗燕窝递给她,道:“九渊偏远,难见繁华,俯拾皆是山光树影,望你不会生厌。”顿了顿,他接着道:“往后一日三餐我都会陪着你用,无论粗茶淡饭、海味山珍。”
“嗯。”商青鲤桃花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用过午膳,江温酒又拉着商青鲤顺着山道而上,去了山巅嬴江宗祠里。
嬴瑀的铜像下,多了张长几,几上有笔墨和一本《嬴江家谱》。
两人跪在蒲团上,江温酒翻开那本家谱,握着商青鲤的手,一笔一划在家谱上添上了她的姓名。
出宗祠时,有洋洋洒洒的雪花从密布的彤云里落下。
江温酒笑了笑,牵过商青鲤的手,道:“铮铮,你看,我陪着你从天光乍破,走到了暮雪白头。”
商青鲤抬眸看了眼天色,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没到黄昏,所以不是暮雪。”
江温酒:“……”
携手从山巅回到江宅,商青鲤站在门楼外,便能听见宅内人声鼎沸。
她偏头看了一眼江温酒。
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卷翘长睫之上。
江温酒低头,吻去那片雪花,唤道:“铮铮。”
“嗯?”商青鲤眼睫颤了颤。
江温酒笑道:“吉时将至。”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红色薄纱,抖开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面容,道:“拜堂去。”
薄纱并不能完全遮住商青鲤的视线,她抬眼,目光透过薄纱,落在江温酒旖旎的眉目间,笑了下,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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