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子一打开,徐宏就闻见一股清香。明前茶难得,林老拿出来待客,算是将他放在了比较重要的地位。
“好茶。”
两人之间的话题除了音乐,就是共同的熟人,戚茹。不知是有意无意,徐宏提起了方才林启光做的画。
“原只知您精通乐理,不知您对书画也有心得。”徐宏自己走的是野路子,出身于京戏班子,班主只让几人吹拉弹唱,压根不会花钱让他们识字。
而林启光不同,身为民国时期红极一时的林玉芳的徒弟兼侄子,他从小受到的是精英教育,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偶有涉猎。
“随便写写画画,打发时间罢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未来是年轻人的,我看小七就不错。”
徐宏心里一喜,总算提到了点子上。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诶,您也别夸她了。您见过她那一手字没?要是被人见了,怕是要坏了您的名声。”
林启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接话。
徐宏一惊,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了。林老怎么说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哪里是他三两句话就能打动的。他能教导戚茹制器已经是回报了戚爷爷的恩情,再提出别的,就是他不知好歹了。
想到这一层,徐宏心里苦笑。但他面上镇定,从容拿出了之前就准备好的礼物。
“朋友去了一趟婺源,得了一块青墨和朱砂墨。您知道我是个粗人,拿着它们无用,想着您也许喜欢。我也不懂这墨色好坏,要不您看看?”
两块墨锭放在木盒之中,保存完好,墨色正宗。林启光拿起一块看了看,随后放上,笑着说:“色泽光润,馨香浓郁,颜色正,看模样确实不错。具体如何,还得研了墨才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好墨配好人,小七受您照顾良多,我替她谢谢您。”
徐宏前脚刚从林家离开,戚茹后脚便上了门。
林启光刚把墨锭收进书房,就听戚茹的声音,似乎在和保姆商量些什么。
“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正巧碰见买山货的。我奶奶说这种蘑菇品质好,炖汤喝补身体,您过两天泡发了给林爷爷熬鸡汤喝。”
林启光望着桌上的墨笑了笑,转身出门向着两人说话的方向走去。
“小七来了?带了什么好东西,神神秘秘的。”
戚茹把所有的山货递到保姆手中,又对林启光问好:“林爷爷好。一些煮饭用的食材罢了,君子远庖厨,您不懂。给您带了些果子,不知道您爱不爱吃。”
“你又知道我不懂?”
“从没见您下过厨。哦,烤地瓜不算啊。”
空气中一时充满了欢乐的气息。两人相熟了之后常互相开开小玩笑,像是朋友一般相处。徐宏是她正式拜师的师父,而林启光只是以长辈的身份指点她,更像是忘年交。
“来,一块吃。尝尝你带的好东西。”说实话,林启光从没去菜市场那样的地方买过年货,家里的东西都有专人采买,一些小吃都是从糕点专卖店中买,戚茹带来的小食他还真没吃过。
保姆看他们两一老一少笑得开心,眼角闪着愉悦的泪花。先生妻女早亡,连个后代都没有,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还常年呆在国外。眼看着要一直寂寞下去,好在戚小姐来了,还带动了陆小姐常常过来陪先生。
戚茹正享受着美食,就见林启光停了手,说出一句让戚茹想跑的话。
“小七,去,写两个字给我瞧瞧。就写这个吧。”林启光指着零食纸袋上的几个大字——临安传统小说,炸酥果。
戚茹头皮发麻,两脚跺了跺,准备跑路。
“走,书房在这边。”
“……”
好绝望,两个人开开心心吃零食不好吗?是零食不好吃还是聊天不好玩,为什么要写字呢?
连小黄都能嘲笑她,戚茹对自己的手写字实在没有信心。要说英文,还能用连笔糊弄糊弄学生,可中文,写一篇作文别人还以为是一张病历。
硬着头皮用签字笔写了几个字,戚茹已经没脸看了。可惊吓的还在后头。
林启光抽出一本字帖递给戚茹:“回家后每天一小时的大字,从毛笔楷体练起。”
戚茹抱着字帖欲哭无泪,她一点都不想要这份回礼。
“为什么要练毛笔啊?”
“毛笔能写好,硬笔不在话下。听说字写得好,高考能加分?”
这句话戳中了戚茹的死穴。地中海和大家说过很多次,让同学们没事练练字,考官看了也舒心。印象分很重要,尤其是语文。
“谢谢林爷爷,家里还有事,我走了。”戚茹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生怕林启光再说出要她练习围棋的话。
她完全不知道,这个坑是她的好师父,徐宏给她挖下的。
转眼便到了除夕。
戚家虽然简陋,经过几天的大扫除也变得整洁干净,看起来舒心。对联是从银行免费领取的,整整齐齐糊在大门两侧,门上贴着剪纸,是邻居婆婆送来的。乍一看,很有几分过年的意味,像是电视里出现过的农家小院。
名角和戚茹玩着扔飞盘的游戏,徐宏下厨,戚奶奶给他打下手。有徐宏在的地方,基本不需要别人动手。
“茹茹,碗筷摆好了吗?”
“摆好了。我来端菜。”戚茹再一次把飞盘丢出去,名角乐颠颠甩着尾巴去叼了起来。
一桌家常菜,愣是被徐宏做出了满汉全席的效果。可惜他没有娶妻,手艺便宜了戚家祖孙两。饭毕,戚奶奶和戚茹一块送徐宏出门,就在隔壁,走两步路而已。
可徐宏到了自家门前却没有进去,反而对两人说:“上我那看春晚吧,今年交春早,守夜好放爆竹。”
戚奶奶有些迟疑,戚茹却兴奋起来。
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看过春晚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活动要参加,小明星要赶的场子不少,又有八小时的时差 ,错过了很多年。
尽管每年都有华人吐槽,可依旧有无数家庭守在电视机面前,等待着那一经典的——我想死你们了!
可惜这一年她没有等到好看的节目,也没有看见天后。去年一首《传奇》红遍大江南北,今年却没有她的身影。
才看了两三个节目,戚奶奶便没了兴致。徐宏对春晚兴趣也不高,不合老人家的胃口。
又不好这么快提出离开,戚奶奶便道:“茹茹,要不拉个琴来听吧。”戚家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唯一的娱乐活动便是听戚茹拉二胡。不过戚奶奶很少提这个,她没有那种让自己小孩在别人面前表演的虚荣心。
戚茹方才喝了点米酒,酒意上头,脸色通红。她不住点头,话说得十分豪气,一拍大腿道:“好!我给你们,给你们拉个,新年好。嗝。”
她没醉,一首简简单单的新年好用二胡拉出来还挺有喜庆的气息。来来回回拉了好几遍,戚茹还觉得不过瘾。
“那再来一个赛马吧。”徐宏逗她。
“好!”赛马不难,四级难度的曲子而已。只是拉完容易累,戚茹的胳膊和手腕力量还太小,一曲下来整个人都快要趴在桌子上了。
戚奶奶见孙女这般模样有些心疼,给她盛汤道:“喝点汤醒醒神。我们茹茹厉害得很,快要赶上你爷爷了。”
提起戚爷爷,她没有伤心。身边的亲人离开太多,她早就学会了控制情绪,最多只是唏嘘光阴太短,人生无常。
徐宏倒是有些伤感,可又怕勾起祖孙两的伤心事,于是接过戚茹的琴,拉了一段克罗地亚狂想曲。
这一拉,又给戚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戚奶奶以为自己老了眼花,戚茹却真真切切看到了残影。
原来,二胡还能拉钢琴曲的吗?
第27章
克罗地亚狂想曲是马克西姆的成名作之一,按理来说他一个玩跨界的在国内不应该被大众熟知,尤其是被徐宏这样拉二胡的民乐演奏者知晓。
可缘分就是如此奇妙。
徐宏为人虽低调,但朋友不少,有声琴行由非云摇滚乐队一手创建,其成员恰好有一位是徐宏的棋友。来往多了,自然对西洋乐有了一定了解,偶尔两人还能改变曲谱,合奏一番。
钢琴曲改编成二胡曲谱的难度不算太大,两人于乐理上都是专业的,合作过后,还把几首古典提琴曲改编了,其中就有巴赫和帕格尼尼等人的舞曲协奏曲。
徐宏还嫌不够,见戚奶奶听得开心,又起身去换了把韶琴,嘴里咳嗽两声。
“最近还学了个其他的,拉给你们听听。”
韶琴是改良版的二胡,减轻了二胡悲闷的音色,某种程度上与小提琴有所相似。调子一起,戚茹就拍着桌子笑了起来。
她眼前仿佛有两只小人穿工服戴着帽子挥着水袖起舞,时不时还从头顶上跳下两朵蘑菇,瞬间酒醒了一大半,不自觉跟着抖起腿来。
徐宏摇头晃脑,拉弓的右手一顿一顿,偶尔还做出夸张的表情来逗这对祖孙两。戚奶奶一开始还跟着一块笑,可后来没了表情,单手掩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奶奶?你怎么了?”戚茹发现了不对。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你父亲。”
父亲两个字对于戚茹来说是陌生的。她才刚上小学,父母就双双过世,留她一人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对父亲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胡子拉碴但心地善良的男人,母亲,母亲她已经记不起来了。
戚茹不问,奶奶就不说,以至于戚茹对双亲的了解并不深。十几年来,她们一直避开这个话题不谈,一个失去父亲,一个失去儿子,除了抱头痛哭之外,也没什么好做的。
但现在,戚茹忽然想了解自己的双亲,填补长期不存在的空白。
许是徐宏的二胡拉得太好,戚奶奶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你父亲年轻时候很爱玩这些游戏,那时周围人家的孩子都有游戏卡,他找不到朋友和他出门玩,于是也缠着你爷爷要买红白机。你爷爷宠他,你爸那一点工资也不够买,二话不说带他去了商场。那时候还是黑白电视机,一到晚上就听见这游戏声音,直到你母亲嫁进来,他才收了玩心。”
“那些游戏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家里穷,连黑白电视机都卖了,更别说游戏卡。
客厅里一时陷入安静,徐宏有些后悔拉超级玛丽了。他本意是调节气氛,却将局面推入尴尬,失策失策。
二胡停了,电视节目也不吸引人,戚奶奶拉着戚茹起身告辞,回了自己冷冰冰的家。熄掉的炭盆重新被点起,两人挨在一块说些悄悄话。戚茹没再提起父亲,一直和奶奶展望未来,告诉她两人将会住上大房子,自己有朝一日会带她过上好日子。
“奶奶相信你,我们茹茹可厉害。”
前半夜在祖孙两的温情中过去,后半夜戚茹帮着奶奶放了一串爆竹后,挨着奶奶一块睡了一觉。戚茹一直是一个人一间房,第一次和奶奶睡,竟然不觉得不适,反而更觉安心。
大年初一,走亲戚,拜好年。戚家在临安没有亲戚,戚茹第一个拜年的对象是徐宏。
“师傅新年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新年好,拿个红包玩去吧。”徐宏笑着递给小徒弟一个红包,名角儿在他脚下汪汪叫,还竖起前腿给戚茹作了个揖。
戚茹给它挠了挠脖子,剥了颗糖塞进它嘴里:“名角儿新年好,吃糖。”田园犬的胃比较强大,名角儿什么都吃,从没因为食物拉过肚子。
“你呆会去哪?”徐宏问。
“去林老家,顺便再去陆家。”
徐宏点头:“是该这样。不过,你们同学都不去给老师拜年吗?”
戚茹摇头。她在班上相熟的同学只有小黄小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不愿意去给老师拜年,至于那些会去的,和她也不熟。而且,上一世的戚茹从没参加过此类活动,和老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逢年过节并不问候,只是路上见到会打打招呼。
骑上山地车,戚茹用围巾把自己半张脸包住,一身火红地去了林宅。没能拗过奶奶,只好由着老人家给她选了个喜庆的颜色,还是时下流行的带裙摆的长款棉衣。
红色衬得她的肌肤越发白皙,林启光一见他便夸道:“气色好了不少,瞧你,和我家年画上的福娃一个模子出来的。”
“我可没她那般胖。”
“胖点好,细胳膊细腿麻杆似的,不讨喜。给,拿着买点好吃的。”林启光一边说一边往她兜里放红包。
戚茹刚要拒绝,林启光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人可送,就当可怜可怜老头子吧。”
“哪有,您还有一个徒弟呢。”说无人可送,岂不是在骂陆景行不是人?
“咳咳,别管他,你收下便是。不收以后就别上门了。”
最后一句俨然带了一丝威胁的意味。
戚茹只好把红包藏好,又给林启光行了个大礼,陪他一块坐在客厅喝茶。保姆在一边给两人夹核桃,笑呵呵看着他们斗嘴。
林宅大门敞开,快到饭点了却只有戚茹一个人上门。戚茹灌了一肚子茶,被林启光强行投喂了不少零食,撑得走不动道了,正用斜躺在沙发上用不雅的姿态给自己揉肚子,就发现面前罩了一片阴影。
“师父新年好,景行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岁岁平安。”
是陆景行,林启光的徒弟。他假装没看见戚茹,并不往沙发那边瞧。
戚茹艰难地起身,把棉衣披上,放下揉肚子的双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林启光见了好笑,介绍两人认识。
“戚茹,这是我徒弟。”随后又望向陆景行,“景行,这是我朋友家的孙女,只比你小半岁。”
陆景行于是向戚茹拱了拱手,嘴里说道:“戚妹妹好。”
戚茹:“……”这位怕是看多了红楼梦。
她求助地看向林启光,却只得到个捂嘴挤眼的笑容,只好无视道:“你好。”什么哥哥妹妹的,她不知道。
陆景行本想着陆妙把她当姐妹,对方喊自己一声哥哥再正常不过,却不想戚茹只当没听见。而且,他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戚茹却好似一直没有把他记起来。一时也冷了脸,不对戚茹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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