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日来的疲劳和了无生趣的枯坐当中,于飞哥哥弟弟频生困意,未及午夜,便草草回房睡下。爸爸妈妈也早早回房歇息了,在半梦半醒之中犹在挂念于飞,进到于飞房中探视了一回。于飞房中悄无声息,隐约感觉到的呼吸,使这黑暗的房间,保留了一丝微弱的生气。爸爸妈妈在黑暗中伫立片刻,默默回到了房间,在阵阵袭来的倦意当中,不知不觉也先后睡着了...
初返家中后心中安宁踏实的感觉,饱餐之后的肠胃妥帖,还有温暖的热被窝,使得于飞沉沉地睡了一个久违了的安稳觉。天明,爸爸妈妈再次推门而入时,于飞已经醒来,正盯着屋顶出神,听得动静,侧过脸来,微笑了一下。
初一早上的鞭炮声,短促而清脆,此起彼伏,一家人的早饭,比起昨日的年夜饭,倒更是吃出了滋味。
于飞的面色和家中的气氛,一天一天地有了生气,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初六,屋檐下的冰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尽了。于飞爸爸和前来探望的大伯,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说着话,提到于飞,爸爸缓缓说道:
“看样子,飞儿是挺过来了...就让他在家中再缓缓吧,出了正月,还得再想办法给他治...”
于飞的身体,是一天天恢复了元气,心情,却一点点跌入了深渊,他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于飞曾无数次地想回避这个现实,就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但现在,他不得不逐渐承认,这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实了。于飞的心情,在经历了几天短暂的喜悦之后,开始陷入了更深的痛苦,这次,是绝望,彻底的绝望,痛彻心扉,挥之不去...
于飞最后就诊的那家医院,现在想来,就是家黑心医院,不仅没有做出正确的诊断,于飞家人,还在那医生口若悬河信誓旦旦的保证之下,完全听信了医院的安排,停掉了原来的药物,这使得于飞的病情,进入了恶化。面对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急转直下的病情,医生开始敷衍塞责,每天只会空洞地保证,很快就会好转,但对于到底是什么疾病,始终没给出明确的答复。到了后来,由于无法自圆其说,禁不住责问,医生转而有意回避,很少露面。于飞家人想要转院,无奈最后的一些医疗费,已全数交到了这里,无法退回,突降的冰灾,更是使得于飞和弟弟困在那里,进退不得。
即使是在那样的境地,于飞承受的,是身体上钻心的疼痛,心情上焦灼的等待,夹杂着愤怒和后悔。这一切,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但至少还有期待。而现在,于飞很清醒地认识到,到了这个状况,即使是继续治疗,恐怕也是回天无力了。每天钻心的疼痛,已转为毫无知觉的麻木,僵硬的腰腿,已经完全不能活动,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个残酷的事实,渐渐清晰地摆在了于飞面前:自己,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废人了。
每个身处绝望中的人,都曾想到过死,于飞也是一样。可就是死,对于飞都是个难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如何去死?他曾经真的试过,要把自己掐死,但这只是个苦涩的黑色幽默,最后无果而终。只有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渴死,还算靠谱,可这又谈何容易。于飞心里是决意不想进食的,可为了不让爸爸妈妈伤心,他们每次喂他的时候,又只好勉强吃下去。于飞.躺在床上进食,吞咽困难,爸爸就搅米汤给他吃,有一次,喂着喂着,爸爸的泪水,就滴到了他的脸上,此情此景,更是令于飞心中不忍,只好一次次张口,任爸爸喂给他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于飞心中早已了无生趣,却又求死不得,每天度日如年,心情,是真真正正的比绝望更绝望。
爸爸再次给于飞治病的计划,一拖再拖。在把于飞接回家之前,家中的积蓄早已花光,且已债台高筑,出了正月,没等爸爸再去筹款,债主倒是纷纷先登上门来。家中早已空空如也,爸爸百般周旋,烦忧不已。众多亲友,也是借怕了,路上遇见,匆匆打过招呼,便不愿多谈,生怕于飞爸爸再来张口,即便是有事通个电话,也是草草挂断。爸爸妈妈无计可施,每天相对无言,沉默悲哀。
爸爸妈妈其实早已看穿于飞求死的心思,但也没去点破,他们深知,这种痛苦,岂是仅仅开导几句,就能解除。只好装作不知,依旧每日喂水喂饭,悉心照料,一心指望能靠时间,让于飞渐渐平静。为了让他打发时间,他们在于飞的房间,放了一台小小的电视,和一台简单的音响。这让于飞每天的生活,开始有了一点点的变化。
☆、于飞的执念
于飞爸妈怕于飞寂寞,也是为了分散他注意力,给他添置了电视和音响。这给于飞的生活,一点点地带来了变化...
于飞自幼喜爱音乐,也有很高的音乐天份。这可能来自妈妈的遗传。妈妈当年是公社的宣传队长,对山歌,没人比得上她,在家的时候,没事时也喜欢时时哼唱,于飞耳濡目染,打小就学会了很多歌曲,对一切音乐的事情,都很着迷。
于飞对面山坡上的一户人家,一位叔叔喜欢吹笛子,干完农活,吃过晚饭,每每就来上一两曲。悠扬的笛声,常常于对面黑黝黝的山坡,点点灯火之间袅袅传出,和着蝉声蛙鸣,在夏夜的山谷中回荡,飘散在满天繁星的夜空。于飞每次,都听得如醉如痴,也常常跑到对面山坡看叔叔吹笛,拿着笛子把玩。玩儿着玩儿着,有一天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要自己做把笛子吹吹。山中竹子多得是,于飞说干就干,锯竹筒,洞穿通孔,铁棍烧红烫出音空,取竹膜,一次次反复试验,反复重做...终于有一次,竹笛真的发出了声音,音调还不是很准,但也能吹出曲子,于飞摸索着,第一次在笛子上吹出了曲调:世上只有妈妈好...
上学期间,只要有文艺活动,于飞,和于飞的班级总是拿第一。出门打工之后,每天忙于生计,唱歌玩乐器,就渐渐淡忘掉了,直到一次上街碰到街头抽奖,助兴歌手的演唱,才又勾起了于飞久违了的回忆。之后于飞工作之余,常常去歌厅纵情欢唱,过过唱歌的瘾。于飞每到歌厅,都会成为大家注目的焦点,很多人都把唱歌的机会让给于飞,只为更能多欣赏他动人的歌声,去歌厅唱歌,成了于飞的一件人生乐事,直到腿病发作,这一切才重又开始离他远去。
于飞现在整天躺在床上,度日如年,听歌唱歌,成了他绝望生活中的唯一乐趣,只有这,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忘掉寻死的念头。就这样,于飞开始每天听歌,学唱,累了就看看电视,或睡一会儿觉,待兴致再起,继续听歌,学唱。
听歌唱歌,使于飞的生活有了一点点生趣,同年的512汶川大地震,使于飞彻底放弃了寻死的想法。
电视里灾区惨烈的画面,给于飞带来很大震惊,原来生命也可以是这样的脆弱,一瞬间,成千上万的人就死于非命。自己曾经一心寻死,但眼见到死亡,这些一去不还的生命,他意识到,就是平安地活着,也是一种幸福。看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们悲伤的表情,于飞意识到,如果自己是正常死亡,爹妈还可以承受,要是突然失去了生命,该是怎样的伤心和痛苦。
于飞思前想后,告诉自己,不要再有寻死的念头。活下去,就还有希望,这病,就有可能还有治好的那一天,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爹妈的余生,也将在痛苦和遗憾中度过。轻生的念头,要到此为止了,今天起,就好好地活下去吧!
此后,于飞依旧每天听歌唱歌,看电视,并开始了一些力所能及的锻炼,不再被动地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看电视时,于飞用心留意各类健康节目,就是医药广告,也仔仔细细观看,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中,揣摩自己的病因,冀望着,哪一天再去治疗时,能有所帮助。
于飞从小多才多艺,学习又好,一直是村里姑娘们钦慕的对象,同龄伙伴及本家众兄弟,对他也是很服气。于飞的一个堂弟,对堂兄更是仰慕之极,视作偶像。于飞遭此厄运,堂弟跟着非常痛心,于飞回到家里后,堂弟心中挂念,常常过来探望。
于飞的锻炼,最初是在床上面房梁挂上布条,于飞躺在床上,双手拉紧布条,身体向上牵引。堂弟见到哥哥打起了精神,开始锻炼,非常高兴,更是时时跑过来,在一旁相助,鼓励。
于飞的家境,是从父亲因超生问题引起事端,到于飞生病,遭遇了一系列变故,才变差了起来。而堂弟家里,一直就是极度贫困,是村里最穷的人家,这令堂弟常常很自卑。但这孩子非常有正事儿,也非常有志气,学习很认真,立志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堂弟当时正读高二,成绩不错,在村里同龄的孩子当中,是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
堂弟看到于飞一点点振作了起来,而且开始慢慢能自己在床上腾挪,有了点能起来的样子,满心欢喜。一天,堂弟对于飞说到:
“哥哥,我跟你发个誓吧…你要是能走了,我就一定要考上大学…你好好练着,我好好学着,争取咱们两个都成功!”
于飞闻听此言,微微笑了起来:“好,你要是考上了,那可是咱村第一个…咱俩也比比看,看谁能先做到…拉钩!”
兄弟俩拉钩做誓…
光阴似箭,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四季轮回,春节鞭炮响过,田间油菜花盛开,转眼又是蛙鸣阵阵,不知不觉,已到了2009年夏天…
于飞的锻炼,已从床上,开始移到了床前空地。于飞双臂下面,夹着用树杈做成的双拐,身上绑着布条,布条跨在空地上面房梁上,于飞借助布条的牵引,沿着房梁,双手紧紧握住双拐,慢慢开始尝试着挪动双腿,一点一点开始能移动几步了。
这一年多的日子里,对于飞来说,有欢乐,有希望,更多的,是痛苦和消磨。
于飞的家境,是越来越差,债务,已累到十多万。人陷入困境,有时是像绳索越拉越紧,越艰难,越没有施展的空间。于飞爸爸本是能人,未出变故之前,酿酒养猪,样样在行,家里经营得有声有色,是村里首户,如今陷入困顿,不得施展,只得编筐为生,时而出去打打零工。这样的收入,根本还不起债务,更别说攒够费用,带于飞出去治病了。债主频频登门催讨,于飞爸妈疲于应付,烦忧不已;于飞的病情,一拖再拖,根本无力医治,爸妈更是伤心内疚,常常是相对无言,沉默悲哀。
于飞眼见这个状况,伤心惭愧,恨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成了一个废物,成了家里的拖累,真恨不得能马上站立行走,出门挣钱,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于飞对自己的病情,已有了大概的揣摩,也初步了解到了哪里才能医治,可这费用,对现在的家里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于飞只好把这一切埋在心里,怕说出了口,爸爸妈妈更是伤心。
每有债主登门,对爸妈恶语相向时,于飞恨不得冲出屋去,一脚把他们踢飞。但这也只能是想想,于飞只能眼睁睁躺着,无能为力。每到这时,于飞都会将头埋在被子里,默默流泪,羞愧不已。
于飞唱歌的兴致,已大不如前,看电视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很多时候,电视开着,却无心观看,仰望着屋顶胡思乱想。
每日的锻炼,虽已渐渐松懈,倒是一直在进行,也慢慢地见了些成效。于飞心里想的,是哪怕前途茫茫,也要终有一天能走出家门,哪怕是拄着双拐上街讨饭,也不愿再成为家里的负担,这一切,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了。
8月3日那天,于飞锻炼完毕,又百无聊赖地打开了音响,歌声甫起又烦躁地关掉,仰望着屋顶,愤懑,无聊,悲伤…一阵沉寂过后,于飞打开了电视,却无心观看,蒙上被子盖住了头,又陷入了生无所恋,索然无味的烦闷心境…电视里,一阵嘈杂的广告过后,《半边天》栏目开始了。在主持人张越娓娓道来的叙述中,一个女孩清澈的歌声传了出来,《天使的翅膀》。于飞从被中探出了头,专心看了起来,此时,歌声已是《外面的世界》,西单女孩任月丽怀抱吉它,轻声歌唱,歌声安静清澈,似淡淡述说。于飞听着歌声和西单女孩的讲述,脸色逐渐明朗,兴奋…节目结束后,于飞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浮想联翩,西单女孩的歌声,一直在脑海中回荡…
西单女孩的故事,强烈地触动了于飞,像是一束光,一下子就照亮了黑暗。于飞立刻打定了一个主意,一想到这里,他就激动得换身发抖,不能自持。于飞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
“终于有出路啦!我要出去,我要唱歌,我要唱歌养活自己,挣钱给自己治病,我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唱歌!”
于飞打定了这个主意后,就开始了疯狂的行动。
最初的几天,每天的锻炼,时间和强度大大加强,唱歌,更是几乎没有间断,于飞并跟爸爸要求,给他准备竹笛和葫芦丝等乐器。爸爸妈妈看着他眼中绽放的光亮,和急切到有些焦灼的神情,吓了一跳,有些无措,但还是照办了。
超出常规的大幅度运动,使得于飞浑身刺痛,但他全然不以为意,忍着剧痛继续坚持。这剧痛甚至成了一种刺激,每有疼痛袭来,于飞反而有些兴奋,就觉得这样,才是朝梦想更近了一步。
经过了几天的狂乱和不得章法之后,于飞的歌唱和锻炼,渐渐沉稳了起来,但与以前,已是大大不同,除了强度和时间在增加,更多的变化,是透着一种坚定和执着,还有由衷的热情。爸爸妈妈不明就里,起初有些慌张,但看到于飞每天如此,言行举止也没有别的异样,就渐渐放宽了心。
堂弟参加完了高考,时间多了起来,又开始时时过来看望哥哥,于飞锻炼时,常常在边上相助。
一天,于飞辗转腾挪,绑着布条练习,堂弟搬了个竹凳在一旁看书…于飞正把那副拐杖,架在腋下,先解开了身体左侧的布条,缓了一下,又慢慢解开了右侧,于飞紧紧握着双拐,慢慢挪动了一下,稳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移动…堂弟感受到了于飞这边的异动,抬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吃惊地扔下书本,欲伸手去搀扶于飞,旋即又反应了过来,缩回了手,大声喊道:“自己来!再动一步…再动一步!”。堂弟欣喜地看着于飞又挪动了几步,直到有些疲惫,无力前行,才慢慢扶着他,回到床前,帮着他躺回床上…如是几日,于飞已开始能在屋内盘桓,之后自己躺回床上,爸妈脸上愁云渐少,偶有喜色…
于飞微笑对堂弟说到:“你看看,我已经能走了,你的大学怎么样了?”
“不算,这还不算,你得能跨出门槛,走到屋外,这才算数…你还得再练…”,堂弟的表情,有些狡黠…于飞日复一日在屋内挪动,在门槛尝试…一次,终于跨出门外,晃了一晃,稳住了脚步,于飞爸爸正在院内编筐,看到了这一幕,激动得扔下手中活计,急唤妈妈,二老看着于飞,眼含泪光…堂弟匆忙赶到,趁二人独处之际,掏出录取通知书:“哥哥,我考上啦…”。于飞闻听大喜:“臭小子,你行啊!可是破天荒的大事儿,有种,有种!通知书,你是不是早收到了?臭小子…”
于飞在堂弟陪伴下,伫立门外,注视着蓝天白云,田间美景...堂弟继续放飞着心情,于飞,神情却渐渐由欣喜,变得若有所思…一家人围聚吃饭,气氛温暖欢喜,于飞笑意之中,几次欲言又止…于飞一直在思忖,要怎样,才好说出他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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