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来的是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后生,一身的泥土味儿,迎着把守在楼梯口护卫凶恶的目光嘻嘻地笑:“听说楼上有人贴了告示,要招了工匠造屋的,小的来求一口饭吃,请官爷行个方便让我上楼去!”
恰恰这时,四喜回答秦公子的问话才刚落口:“庄子上修房造屋,来招工匠!”
江离两边的话都听在耳里,这时忙起身上前对护卫陪笑:“官爷,正是小的招工匠哩,要不我们领他下去谈?”
护卫回身看着秦公子,秦公子好像心思扑在江景上,对四喜再不多看一眼,转身挥手。
几个人忙忙地下楼。
下了楼来,江离还道是张小天介绍来的人,开口问道:“张小天怎么会叫你上这里来找工做,不是给他说领了人上梅庄的么?”
四喜和葛海都听不懂,不知江离什么时候就认识了一个张小天,还让人领人来做工。
青衣小帽的年轻后生只是笑,一路领头疾走也不答话。
穿过一条破败的街市,转角一间破落的小店,歪斜的门楼正好遮住了江边那半边竹楼,两个青衣人正坐在小破桌边喝酒。一个长得蛮壮彪悍,一个斯文儒雅,后者一抬头,笑露一口白牙,却不是萧五是谁!
青衣小帽的后生隐匿,江离抬眼在人群中搜寻,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推开一张破椅坐下,江离不得不叹服:“你们这伙人还真是无孔不入,连我前两天才说出去招工的话也晓得。不过,今天来的正是时候。”
“谬赞了!那天只不过让两人送你们回去罢了。”萧五回答得挺顺溜,好像还等着被夸奖。
江离气结,果真被人跟踪,怎么连四喜都没察觉!
回头狠狠剜四喜一眼,这个‘御前侍卫’,怎么一遇到这伙强盗就成了白痴。
气呼呼在萧五右侧坐下,想想这次还准备着要他出血本,江离努力地把情绪摆平缓了,装出一脸的笑来。
葛海在外行走多年的人,哪种人没有见过。此刻见了萧五和陈鱼,自来熟地上前执了酒壶给他们斟酒,俨然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殷勤。看在江离眼底又是气得不轻,连声冷笑,说葛海跟他们还真像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三个人相视一笑,不以为意地碰杯。四喜手中的杯刚要举起,看一眼陈鱼又狠狠地放下了。
江离气过又摆笑脸,皮笑肉不笑地寒着一双眸子,拉开了谈判的架式,跟萧五商量走私船的安排。
“我给你准备了六艘小型货船,你看着够是不够?”江离开口。她又不知萧五带了多少人。
“若是船小,连人带货四只已足够。”萧五也不罗嗦,直奔主题。看江离并不问他去哪儿,他也不开口说。陈鱼被叮嘱了少开口,此刻果然听话,一言不发地喝酒。
江离瞪眼,刻意抹黑了的脸上满是忿忿不平:“那么贵的船钱,以为我没事白送两只给你开道啊?这一路出境的都是走私货船,咱们船上啥货也没有,就带两船价值连城的宝贝?这一路上看着别人交易,咱们船上一笔买卖都不做,船上干放着几十只大箱子,行船久了也要让人生疑的。总得搭些货物遮掩遮掩吧?”
“那都是你们的事。你们若要捎搭些货物也可以,不过不能过多,免得耽误我们的正事。”萧五皱眉,这样的事也要跟他掰扯?
“不是我们的事,完全是为了你们。我们年关本来都不用出门的,作生意也有歇业的时候不是!”江离挑眉,眼睛里全是算计的光芒:“都给你说了船上置些货物只是装幌子,自然也是为了你们才置办的,全都是围绕着你们货物的安全起见,怎么能说是我们的事,我们不在乎那点薄利。”
江离绕舌:“你们说过会付船钱,那么六只货船的人工,还有上面作遮掩用的货物,你们都掏了罢。”
萧五略一沉吟便说:“这盗亦有道,不能让你帮我出力还贴钱,我也不为难你,这些钱我就帮你出了也罢。”
还是个讲理的强盗!江离心想这事成了。
“我这些兄弟可都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送你们,说话得算话!”江离得让他不能反悔。
萧五有些恼了:“江湖好汉自然是说话算话。”
“好,这是我们以前的主顾订下的货物,将就着这次再搭两船去。其余四只船上多少也要搭些,免得让人起疑。”江离平淡着脸,漫不经心地把四喜开回来的单子递出去:“你现在给了银子我们买去!年关我们不准备出门,一时凑不出这笔钱。”
萧五拿着江离递上来的单子,手有些发抖。沉水香檀香麝香,一大堆香料药材,哪一样都价值不菲,偏偏还要装几船。扫一眼清单明细,每一样都备注好了价钱和数量,萧五粗略瞄一眼帐目,冷着脸挑眉:“一船上万两,兄台每次出货都这么大手笔?”
“那是自然。我们常年交易的都是这些货物,蓦然换一种货物倒让人生疑。此去路虽能避开官府,却避不开同行的眼睛,谁知道哪里不留神就被人瞧出蛛丝马迹来呢,还是循旧例的好。”江离回答得面不改色。
葛海在一旁边扑闪着眼睛,心领神会的附和着江离的话,笑得很油滑。只四喜大张着嘴,不敢相信主子就来个狮子大开口,连强盗都敢宰,诧异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抢人哪!”旁边老酒灌够了的陈鱼呼地起身,炸开一大嗓子。惊得路边的行人纷纷回头侧目。
江离没有被陈鱼的粗声大嗓吓倒,微微一笑,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脸色发白的萧五。口里还不饶人:“奇了怪了,强盗骂别人抢人?到底谁才是强盗?”
陈鱼气哼哼地坐下,睁圆了一双巨眼咋呼:“难怪老二常说,一等的强盗当官、二等的强盗经商、三等的强盗流窜、四等的强盗称王。以前老子还不信,没想到这次闯一趟京城,都被老子遇到了!”
江离被陈鱼关于强盗等级的划分雷到了,咧开了嘴笑。
葛海更是拍掌叫绝,哈哈大笑着给陈鱼敬酒。却奇怪:“这称王的强盗不是最大么,怎么还成了最末一等?”
陈鱼压低了声哼哼:“老二说,称王的强盗更惹眼,王做不成就等着被砍头,是最笨的强盗,所以排在最末。这话老子却不认同!”
江离心里对他们一窝子土匪倒产生了兴趣,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编出这么一段顺口溜来。不由笑着打听:“能说出这么一段妙趣横生的话的人,竟然只是你们的二当家,可惜了人才。”竟是丝毫不以骂自己二等强盗为意。
萧五听出来这是一句讽刺话,陈鱼怎么能分辨出来。接口答道:“我们二当家自号天下第一聪明人,当然是个人才。”
江离听了更觉好笑,又是个有趣的土匪,还自号第一聪明人呢。
四喜一句话冲口而出:“呸!这第一聪明人在你们那里还只能做老二?”
陈鱼一翻白眼,大大咧咧地说:“你以为是谁都能排名在俺之前?这老二的位子虽然是他赌来的,可是能赌赢也得凭真本事不是?!下次若被他撞了****运,说不定老大的位子也能赌赢了来!”
这当家的位子也是赌输赢来当的?!这都是一窝啥强盗!江离算是开了眼界。
“嗯哼!”萧五干咳一声刹住了陈鱼的话头,把话题拉回来:“兄台这趟船钱着实收的恁贵了些!照这个价钱,我们那里找不了这些船。”
江离试着退一步:“要不船上的香料算是你们垫出的本钱,成交过后利润就算作给我们的船钱?若还觉得不馁当,你们大可到别处试试再来。这样高风险的事,说真的,我还不想兄弟们去冒险。”江离说的是实话,她还真心不想接这趟活儿。
以江离的推断,江湖好汉说过的话自然不能不算的,以他自己的人品也不容自己反悔,这是那些被称为美男子,自认很君子的男人的通病。抢来的宝物虽然样样都价值连城,但这个关口自然还不能出手。所以这下子,也该换萧五头疼试试。
但没想到萧五沉吟片刻竟答应了,轻轻地举杯敬江离一杯,冷哼:“看来我得改行学兄台做生意去了!”
江离听着很受用,也不计较别人高兴不高兴,乐呵呵地笑了。
“还有一事相求。”萧五冷面换过,又是一副清风和煦的谦谦君子样。
江离竖起一身的汗毛,一脸的戒备神情,以为他才刚吃了亏,马上便要找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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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立春 家人
萧五笑出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说:“不要多心,萧某是听夏成回来说兄台庄上准备大兴土木,不才手下正好闲得无聊,权当是为兄台添砖加瓦,送几十个兄弟到庄上做苦力去,还望兄台不要嫌弃。”
说完,向某处招招手,刚才领江离三人来的,那个青衣小帽的后生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地过来行礼。
萧五指着青衣后生对江离说:“喏,他就叫夏成,可是一个修房造屋的能工巧匠。手底下又正好有一大帮兄弟要赚钱养家,萧某欠着他一个人情,答应替他手底下一班兄弟找活干,不若兄台就收了他去梅庄上做工?”
江离看一眼这个叫夏成的傢伙,刚才一路走来,看他的脚步轻盈、举止敏捷,完全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又是萧五的手下,搞不懂他们财宝到手,却要留下一伙人,不一起走是个啥意思。
看江离犹豫着不想答应,萧五添上一句:“他们的工钱不要你出,我全都包了!”
这样的好事?!江离有些懵,看一眼葛海,葛海低了头,这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意思了。她仔细想了想,正巧准备着修房造屋,工匠又没有着落,这白送的人工哪里去找。再说一时也瞧不出他们有啥别的企图,想到这里忙说:“先说好,梅庄上也不给住宿的!”
“行,他们自有落脚之处。”萧五答应得干脆,夏成完全听萧五的,全程动都没动一下。
江离找不出还有拒绝的理由。宝物送走了,强盗头子也走了,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小虾米,四喜应该能镇住。这些人给梅庄上做工,还不用花梅庄上花一分钱,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她一口应了下来。
一切商议停当,江离让萧五择日送了银票给葛海,只要香料办齐便可出发。这几日四喜正好带夏成到梅庄认认场地,准备着年前选个吉日就要提前动土开工。
以后工地上的事有梅伯监管,四喜是要跟着葛海去一趟青州的。
希望一切都来得及,江离忧心忡忡地想。
立春梅花分外艳。
离着立春不到半个月,梅庄上一片花海还未到花期最盛的时候,江家派来了车马接人。随行有两个祖母跟前侍候的人。一个中年麽麽、一个梳着双平髻肤白貌美的彩衣丫头。
府中的大丫鬟都梳双平髻,来的丫头就叫彩衣,是祖母跟前一等一的大丫头。她亲自来,自然是代表祖母的意思。瞧这个阵仗,江离知道这次不能不起身回去了。
好在四喜已经随着葛海出了船,梅伯已经领着夏成开工动土。张小天带了些人来上工,他就替了梅伯成天守在工地上管帐,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运转着,江离便很安心地等着,看绿萝小香收拾起行装,一起回江家去。
一路彩衣陪着殷勤的笑意,话语陪着十分的小心,看着不像是装出来的。祖母跟前的丫头,无一不是见风使舵的高手,彩衣的表现落在江离的眼里,江离也把祖母的心事猜透了几分。
祖母先是不急着让自己回去,多半也是跟徐氏先前说的那件亲事有关。事情的结果已经表明,祖母最终偏向了人多势众的二房。现在二房里江敏的亲事已经订下,她江离回不回去对二房来说已无关紧要。想来祖母觉着亏欠了自己,这才显得殷切些,忙忙地使了彩衣来接。
江离不觉得吃了亏,所以对祖母并无怨怼。只觉得此时梅庄花开得正好,此时回去,倒错过了一段最好的花期。
江离病中带出去的人,只有绿萝跟小香是从前身边服侍的,同跟着江离一起,先去芷园中给江离的祖母江老太太问安。
彩衣依旧陪着笑在前头带路,江离细细打量着雕梁画栋的庭院:一园子碧湖翠桥,九曲回廊、奇石假山。江离这具身体从小在这儿生长的,以前只觉得这些园子不够精致,现在换一个灵魂看,却感觉有些扎眼,太过奢靡。
江老太太上了些年纪,把家事全托付给了大媳妇徐氏,镇日里丫鬟陪着抹抹骨牌赏赏花,偶尔也学学佛法。芷园中自来建有一座佛堂,里面供奉着玉石观音像。
今日老太太却不在佛堂。彩衣笑着解释:“元日近了,这几日老爷们都在家忙着督促下人洒扫宗祠、备办着祭祀;奶奶们这会多半在老太太屋里,年下需要忙活的事情又多又杂,咱们府里亲戚又多,今年又新添了一家贵亲,老太太这几日也高兴,时不时过问着节下的货物采办、人情往来,生怕正月里在客人面前失了礼节。她这也是担心大奶奶第一年当家,难免考虑不周全。”
一路说着话,转过一道湖石砌就绿藤緾绕的翠障。一园子芝兰芷草幽香,无花无木、宽阔敞亮的庭院里,齐刷刷地侍立着各房的丫鬟仆妇,见彩衣引着江离进了园子,众人依着礼上前问讯过了,眼神无一不透着惊奇。
可不是么,半年前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又是打小那么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段体态,如今从从容容袅袅婷婷地一路行来,身姿挺拔、气度雍容,美目顾盼间精气神俱足,通不似这一园子丫鬟仆妇看着成长起来的病弱小姐。
下人们惊奇归惊奇,问候得却十分热络。毕竟三房里对下人们一向大方,比另外两房的主子更体恤宽容,因此笑容多半出自真心实意。
彩衣抢着两步打起门帘,就听里面一个丫头扬声禀道:“老太太,九姑娘回来了!”
一屋子嘤嘤嗡嗡的话语声忽顿,江离抬步进屋,几十道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杏眼桃腮、肤如凝脂、身段扶柳、气质如梅,一双妙目如碧波生烟、漾一湖轻水。江离一身月白长袍、内衬浅粉梅花云涛边裙,乌发用银钗挽就,只簪了支素净玉石珠花、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在一屋子人眼里,各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祖母······”江离冲着软榻上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妪一声娇呼,深深地福下一礼。
上首软榻上坐着的江老太太一头白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富贵髻,白胖的面盘如一轮满月,两鬓的银发衬着慈爱的眼神,气色红润的双颊抽搐,滴下两滴浑浊的泪水。此刻翕动着嘴唇对江离招手:“来,到祖母这儿来,让祖母看看,我可怜的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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