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轩瞧着好玩,跑上前脆生生问道:“这些银杏树枝叶繁茂,看着很漂亮啊,师傅们这是做什么?”
扶梯的僧人向众人一礼,“好叫诸位施主知道,这几株银杏生了枯叶病,春季里长斑,秋日里就会蚕食树干,最终枝条落尽一树枯死。小寺趁现在刮去树皮,剪去病枝,也许还能挽救一二。”
正说着,一截树枝被从高处抛下,小扇形的银杏叶下坠时翩翩扬起,哗哗声响。
景语抬头望着,记忆里有什么被唤起,梯子……她也是爬过的。
那被珍藏的记忆,打开锦匣,低头望去,沉底的那些春日时光渐渐浮起——
“娘子,您可矜持点,奴婢再没见过您这样大胆的人了。”她的侍女莲子站在墙根下,一边嫌弃一边紧紧压住木梯。
“扶好了扶好了,我看几眼就马上下来!”
三月里,墙边那株老桃树开得满枝满桠,远远望去,红红粉粉团成一片雾气。十五岁的林琼一身杏绿襦裙扒在墙头,她还怕人看见,手里折了一枝桃花,欲盖弥彰地挡在脸上。
就在昨天,她给谢骁出了个难题,说是今日她出不了门,却想见到他,问他怎么办?那时谢骁还是个在羽林军里混日子的八品校尉,他是伯府的庶子和她家也没什么来往,她不知怎的起了坏心眼,想看看这个在她心中无所不能的人要怎么办。
谢骁却淡定说好,他一定会来。
他会来吗,他有办法吗?她又紧张又期待,脑中有几个小人在吵架,吵吵囔囔间,她看到谢骁真的来了!他长得可真好看,她手里还捏着花枝,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从二门处进来。
“谢骁,你来了。”
她的二哥却忽然从侧边冒出来,吓得她如梦惊醒,缩头缩脑差点一脚踩空,让下面扶梯的莲子好险魂飞魄散!
好一会儿没听到外面有声响,她等得抓心饶肺,小心翼翼又扒回墙头。看到了,他还没走,逆着光他越发高大,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把手里的桃花掷了出去给他!
飞掷的花枝仿佛有呼呼声响,就如她擂鼓般的心跳,她一瞬也不敢多看,噔噔噔爬下梯子,飞快逃走了。
莲子看着她敏捷的身影,目瞪口呆。
眼前的僧人刮皮修枝,不断有残枝掉落,哗哗声响。
如果春日里的一个斑点,会叫秋日里一枝枯干,又会叫明年后年一树枯死。她和谢骁之间,又是何时长出了那个斑点?
午休时,景语睡得极不安稳,似乎睡着了,似乎又一直醒着。但她忍住了没有翻来覆去,同屋的还有秦紫,她们睡一个通铺上,她不能影响别人。
这便导致秦紫醒来时,看到景语的脸色吓了一跳!“语姐姐,你是不是昨日赶路太累了,要不要再睡会?”
景语就笑,“别担心,我没事的。”
我没事的。她一直这么对自己说,对瑞姨娘说,对别人说。
我没事的,我好着呢。
在这远离喧嚣的山林里,却被勾起了太多尘封的纷扰思绪。
寺里有不少清静去处,各人有在房中抄经的,有凑堆打牌的,有闲逛寻景的,景语却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一坐,连玉萱都不要跟来。
不料刚走出没多远,就被秦明彦逮住了。
她没留意,什么时候路过了一座六角亭。那亭子依着山,有深深浅浅的树木掩映。秦明彦在后面笑眯眯地喊她,“叫你也没听见,九娘子这是想去哪儿?快过来,我们正缺一个呢。”
亭子里已有人在,她走近,顿时凝住了脚步。
是谢骁。
他为什么在这山里?
不止谢骁,秦景兰也坐在亭中。杏花粉的齐胸襦裙,绿丝绦,如意佩,轻拈一把仕女扇,美丽的少女叫这朴素山亭都有了洋洋春意,雅致了几分。
秦景兰午后去找秦明彦,想叫三叔带她进山见识一番,却不料随行的人告诉她,三叔去找谢太尉去了。秦景兰吃惊过后,却是隐隐兴奋了起来,谢大人也来了啊……她回房换了身衣衫,揣着紧张的心跳,一路寻了过来。
亭中只一张矮方桌,桌上放着一副秦景兰带来的叶子牌和算筹。此时秦景兰看到庶姐过来,打心里高兴,一个三叔还不够,多个人才叫她觉得更自在些。
谢骁也看到了景语,也没有错过她眼中那一瞬而逝的僵硬和抗拒。
他就笑了,“九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不知为何,这样的谢骁让她不安,竟有些不敢看他。秦明彦和秦景兰都在望着她,她只好压下思绪,微嘲道:“谢大人,居然在这还能遇见。”
“快坐下坐下,难得出来一趟就不要拘礼了!”秦明彦开始熟练洗牌,口中笑道,“我是多年没玩过这种牌了,你们两个可要让着我!”
秦明彦这熟稔的口气,倒教她突然意识到,三叔和谢骁似乎关系十分要好?谢骁的朋友并没许多,那时她却不知有三叔这号人,反倒叫个姓周的登堂入室……
这副叶子牌共有四十八张,四个花色,玩法也简单,以大击小,谁先打完手里的牌就赢了,是闺中女子常玩的一种游戏。秦明彦谦虚,她却知道,这游戏比的是算牌能力和出牌技巧,三叔如此人物,牌技自然弱不到哪里去,至于谢骁……果然,秦明彦说着谦虚,手上可半点不客气,不一会儿就赢了她们小半的算筹。
秦景兰往日里和小姐妹们打牌,赢多输少,也是个会玩的,不想今日输的如此彻底,还是在谢太尉面前,脸就微微红了,“三叔你还说呢,该是你让着我和姐姐才是,我们可是你的亲侄女!”
秦明彦大笑,“玩就要玩的尽兴,桌面上藏手藏脚有什么意思,喏,等结束了我全还给你。”
秦景兰自不肯要他归还,她们输的小半在秦明彦手上,大半还在谢太尉手里呢。她嘻嘻一笑,“我可不是小气,就当给琼娘子买糖吃了。”
琼娘子。
明知道她说的是秦景琼,却还是叫亭中莫名顿了一顿。连她自己都忽然心悸了一瞬。
“确实不公平,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吧。”谢骁从善如流,眸中有沉沉的风雨压近,仿佛不经意地掠过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大哥资助的抄经本,感谢点点捐助寺里的木梯ww~感谢长安打开了潘多拉往事回忆之门,感谢“在夜色中”提供游戏使用的叶子牌~
谢谢“喷喷啪啪嘭嘭”(+5)浇灌的营养液,目前种子发芽的进度是16/30,等到小树长大开花的那天会有惊喜哦ww~~
第20章
叶子牌灵活多变,依据纸面绘制的不同套图和八张特殊牌,可议定多种玩法,还可坐庄坐闲,以三搏一,轮流上场。这些玩法都需要一点牌技,记牌记数,心算无遗,若一味扔牌叫阵,虽打的快,却不一定打的完。场上之人若有意无意拦截,就容易叫人输个气急败坏。
谢骁和秦明彦年过而立,闯过刀风剑雨,都是心灵莫测之人,景语和秦景兰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是他们对手。
这副叶子牌绘的是四十八种花卉植株,颇为雅致。谢骁修长的十指在牌堆里挑拣时,指尖轻掠,如点花蕊一般,十分耐看。秦景兰正大光明瞧着,可惜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拣出了十几张牌放在一边。
“我去掉了十万贯花色和特殊牌,”谢骁是个不合格的玩伴,什么有趣的事在他仍是平静,“玩法更简单,每人轮流抽牌累计牌面数值大小,越接近九万六越好,超出则直接判负。”
“这就全靠手气了嘛,适合陪我侄女玩。”秦明彦一听就明白了,把他和谢骁赢的算筹又分还给了她们两个,“重来重来!”
看起来是全靠运气,又简单又有趣,秦景兰自然要捧场,“好啊,三叔这回我可不让你了。”
他们两人兴致盎然,她却在听到谢骁开口时便如坠冰窟,从头到脚都僵住了。这个小游戏她并不陌生,是她从前和谢骁常玩的,只是他怎么能……
刚成婚时,她在成安伯府上无所事事,既不管家也不管事,连谢骁也不大管得着。她闲得找谢骁麻烦,谢骁晚上当差回来,就变着花样陪她玩叶子牌。只她怎么是对手,输得日月无光,捶胸顿足,非要揍上他几拳不可。谢骁便说也有简单的,就看你运气。
她居然真信他了!他们就抽牌累计数值比大小,还真叫她翻身赢了一两次,这下她高兴坏了,谢骁却不肯玩了。现在轮到她求着谢骁再玩一会儿,谢骁就说没彩头没意思,敢不敢谁输了谁就脱一件衣裳。
彼时夜幕四合,他们沐浴后在床上玩闹了半天,床幔低垂间忽然就有暧昧涌动。
敢,她翘着下巴说有什么不敢的!借着刚赢来的胆量,她火辣辣的眼神望过去,却发现谢骁眼中比她更滚烫。
话都撂下了,再没转圜余地。比上次输的更快,她还没回过神来,谢骁“你说话算不算数”的眼神已经注视着她。她咬咬牙,磨蹭了一会儿,脱了外面的那件轻薄罗衣。
她就赤着肩吊着胸衣继续玩下去,结果……她幻想中赢了谢骁叫他露胸露腰露腿的事还没办到,自己已经输得钻进被里去了,这游戏没法玩了!
这之后好一阵,她都不敢闲的找他麻烦。倒是谢骁饶有兴致,问她要不要再赌赌手气,哼,谁还要再上当!
这游戏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小乐趣,私密的,甜蜜的。此刻,她却听到他提议换个玩法,将它从久远的角落里拽到了阳光下。
谢骁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沸腾,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到底什么意思?这里还有秦明彦,还有秦景兰,甚至秦景语对他来说也是个陌生女子,他却拿和林琼的小游戏来取乐!
她生气了,气得放在膝上的手隐隐发抖。气过后,她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这个男人赐了她一剑,她却还在想着这些东西!是,她爱过谢骁,无关风月无关其他,最终自己看错眼,她也认了!但是她绝不能忍,在最初那些美好时光里的记忆,被人糟蹋被人随意轻慢!
“三叔,兰妹,我昨日坐车到现在还困顿,想先回去。”她缓过一口气,并无异样。
秦景兰忙关切道:“姐姐是不舒服吗?”
“无妨,就是有些乏了。”她站起来冷冷瞥了谢骁一眼,“谢大人玩的愉快。”
谢骁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她,不算隐蔽,也不算唐突。他早就说过,这个九娘子的心事,对他来说就像白纸上的黑点。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似乎可以轻易看穿他人的言外之意、遮遮掩掩,谎言会像雪,心机会像盐。正如此刻,他在对面之人的眼中,看到了她的震惊、愤怒和厌弃。
他也不说话,只静静望着她。
她却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也不等他们开口挽留或相送,转身就出了亭子。
漫无目的走着,此刻她心烦意乱,全然不辨方向。
她还在想着方才谢骁那突兀、失礼至极的提议,难道是时光久远,他忘了这其中还别有意味?十年后,她见过他冷漠,见过他疏淡,见过他傲气,唯独这一刻,才是真的诛心之痛。
山林漫漫,她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坐上片刻,不想在这里居然也有人。是早上在东配殿门口的那个老嬷嬷。
那丝熟悉感又萦绕上来,她正想上前打个招呼,忽然瞥见老嬷嬷身旁还有个人。
那是位年长的老妇人,半白灰发,气质沉静,叫人一不注意就会错眼忽略了。
她无意识地往那方向迈了两步,是姑姑,是她的姑姑!心跳骤急,这意外的惊喜叫她猝不及防,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
信陵侯夫人张林氏,早年嫁到侯府上连生三个大胖小子,却是更喜欢粉雕玉砌的小女娃,一直以为憾事。等到林琼出生,升级为姑姑的她可谓如获至宝,抱着小琼娘就不撒手,叫三个亲儿子都羡慕不已。
脚下踩进地面的松针落叶上,仿佛无处着力,她即刻僵住了。是了,她现在是谁呢,只是个陌生脸孔……一团郁气霎时堵在胸口,近在咫尺的亲人,让这心痛更有了实质。她僵直站住,一步之遥,如隔云海。
松林涛涛,斜阳荫下大片树翳,她在阴暗里,姑姑在那边阳光下。
她迈不开脚步,心上发酸,只痴痴望着。
就在这时,她猛然瞥到老妇人上方那棵松树淅淅哗哗异动,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掉下来!她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姑姑当心!”
那老嬷嬷迅即抬头一望,赶紧护住张林氏退开两步,那东西已砰然砸在地上!竟是一个鸟巢,摔得不成样子,里面有五六只松鸦雏鸟摔得惊恐不安,啾啾啾急声尖叫。老嬷嬷俯身查看,抬头和候夫人说了几句,两人均朝她看来。
景语就紧张地看着老嬷嬷走到跟前。
大约是感念她刚才出声提醒,老嬷嬷不复严肃,露出三分笑容,“这位秦家小娘子,我是信陵侯府上的崔掌事,我们夫人想见你一面好亲自道谢。”
她的心忽然就刺痛了。她记得姑姑身边的原掌事并不姓崔,这位有些许面熟的崔嬷嬷能升上来,想来前头的那位已告老或干脆故去了。
时光荏苒,她熟悉的人一一老去,还剩下的人,也与她见面不相识。
侯夫人受这一场惊吓,倒还是镇定。她已年近六十,无论怎么保养,肌理都已松弛,眼眸也不如过去清澈明亮。林琼嫁给谢骁后,与信陵侯府的来往也少了,想上一次见到姑姑,姑姑鬓边还未有白发,不想一个晃神,两人已错身成如今荒诞光景。
姑母张林氏先是向她道谢,又笑着问她,“刚才我听不真切,似乎秦家小娘子喊我姑姑?”
她的心狠狠一紧,望着姑姑不敢承认,“候夫人没听错,是小女唐突了。夫人慈祥雍容,与我姑姑有几分相似,方才情急之下就……还望夫人恕罪。”
张林氏就笑着再次向景语道谢,又请她改日来做客,“小娘子自去玩吧。崔嬷嬷,叫个侍卫拿篮子把这些小东西送回树上去,怪可怜的。”
无疑姑姑是客气又疏离的,她不好跟上去,只能看着两人缓步离开松树林,这天差地别的待遇,叫她愣愣说不出话来。
她一个人默默站了会儿,正要回去,却忽然看见谢骁不知何时站在侧后方,不知站了多久。
这一惊非同小可!
此刻天高山远,只他们两人在这静谧松林中,本能的,她觉得此时的谢骁很是危险。一股郁气席卷,她险些气得发抖,真是极其烦他,走到哪里都能遇见!她没有找他算账,他反倒一而再地来搅扰她!
风声乍起,万松应和,谢骁慢慢走上前来。
一步之遥,犹如天堑。
“九娘子,你姑姑早在几年前就难产去了。”为此还耽误了秦景语的婚嫁。谢骁冷静地盯着她,声音却不似平日那么淡漠,隐有一丝发抖的迹象,“我见过秦家出嫁的姑奶奶,她是位鹅蛋脸、气质温柔宁静的夫人,而我姑母却面相端正大方,剑眉星目,气质爽利。”
“她们一点都不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大哥让这一天无阴云无雷雨,放了个好天气~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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