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谢骁居然听到了!
慌乱一闪而逝,她瞬间又定住了心神,就算听到了又能怎样,他能怎样?不过是句奉承搭讪的话,他这样郑重其事来质问,实在太过可笑!
虽说这般,她本因谢骁出现而烦躁的心,却隐隐又有了别的发颤的理由。是了,她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还魂复生”这种事,从来只有在话本里,连明知是编扯的人都要啧啧惊叹。她又何尝不是呢,内心深处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她现在的情形算什么?鸠占鹊巢,偷天换日,夜深人静时她根本不敢深想,她是人是鬼?细思恐极,真正的秦景语又去了哪里,她真的死了吗?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让她越来越不愿去想起那些往事,就这样吧,都忘了吧,就让她糊涂地熬过这余生吧……
景语捏在袖中的拳头渐渐松了些许。谢骁还在注视着她,她对他的质问嗤之以鼻,“太尉大人听错了吧,我并没说过。”
耍无赖。熟悉的劲儿。
谢骁的神情松了些许,也不勉强。有山风徐来,吹动他眼中的浓雾,“九娘子说的是,耳朵听见的不一定是真的,眼睛看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但是简直莫名奇妙!她听得烦躁,并不接话。
她就沉默地站在那,不言不动,谢骁心里忽然刺痛了一下。真实的痛觉,比往常在虚无中的惊恸更痛。他顿了顿,放缓了声音,“夕阳就要落山,山间傍晚多有虫兽出没,我送九娘子回去罢。”
景语却拒绝,“不敢有劳谢大人,我认得路。”
谢骁笑了笑,就像她拒绝回答他一样,他也无视了她的抗拒。景语不走,他就静静等着,十足有耐性。
他们站的那么近,他高一些,她矮一些,影子倒在松林地上又斜又长。
起风了,山风轻轻卷动松枝,万千针叶簌簌声响。此刻谢骁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明明看着无异,却如头顶松针般扎得她密密实实,有些喘不过气来。
没办法和他耗下去,景语忍了忍,他要跟就让他跟吧。
太阳还在半山腰上,橘色的云彩慢慢占了小半个天空,返归的鸟儿掠过树尖,山寺方向传来了沉沉的钟声,提醒着外出的游人是时候准备回来了。
景语在前,谢骁在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慢慢行走在山道上。
此生此世,他们居然还能这样走一段路。只是也就如此了,他们就如这地上的影子,只要日照当空,就连影子都隔着平平的距离。景语扫见斜阳下的身影,不知为何,竟有一丝释然。
秦家和睦公允,是难得的好门户;家中为她挑了王秀才,刚过小定礼成一半,她前次由着自己是这样个结果,这次就相信家里的眼光吧;再说这世间物是人非,过去的都过去了,譬如朝露,譬如水花……姑姑认不得她了,想必母亲也认不得了,哥哥们也认不得了,十年过去,他们经三千多个月落日出,各安生计。在他们心里,那个小侄女,那个小女儿,那个小妹妹早就化成蝴蝶,只在梦中偶尔停驻。命运既是如此,她为何非要再去打扰,让他们惊恐不安,让他们惊疑莫名,坏这清平岁月……
她从没想过要报复谢骁。人是她自己挑的,路是她自己选的,她识人不明她认了。她爱过,不负年少,不负自己,够了。
回忆往事,那时候年迈的先帝还在,太子得势,谢骁却和病恹恹的三皇子走得近。成安伯府是支持太子的,谢骁在家中常被奚笑,想必那时候他就已存了逆反之心。再晚几年先帝病重,朝堂就生了乱相,向来低调的三皇子突然发力。而羽林郎谢骁开锋成为一把利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宛如修罗再世。
消息传来,她是不信的,她的夫君至多为人处世清冷些,却还有副温柔心肠。可是伯府上下气急败坏也不是假的,这个逆子惹怒众多,伯府成众矢之的,连她也成油锅里的煎鱼,出门被横指竖指,回府被诘问刁难。
她家永平侯府向来行中立奉君之道,对谢骁行非义之事也颇有微词。陌生的夫君,婆家的冷眼,娘家的不满,让她无助极了。这时候又有消息传来,三皇子为了笼络谢骁,要将自己的郡主女儿嫁与他,那么她要何去何从呢?仿佛一夜之间,她从父母和谢骁的羽翼下飞向暴风雨。面对这云波诡谲的动荡,她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没想到却是越发平静。
听闻那位郡主早有意中人了,也是个可怜人呢。她竟然觉得这一切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深宫和豪门都是那么深不可测,为了至高之位,牺牲奉纳上性命、忠诚、节操,例子不胜枚举。
能怨谁呢,皇权更迭没有是非,她看的越发清明,就算谢骁自己不动手,也会有人来要了她的命。要怪就怪自己眼拙,没看出谢骁暗藏野心和杀伐手段,而她毫无准备,没跟上这风云变幻,早早退幕。
要报复他吗?
景语低头行路,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注视着她,不疾不徐地跟着她。
从前的从前,有一次她和谢骁吵架,为什么而吵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生闷气不肯理他。起先谢骁没在意,等到两三天过去,她依然半句话不说,他才急得百般讨好认错,一向镇定的人居然急出了汗。他就差下跪了,“你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不理我,幼娘,唯独别不理我!”
幼娘是她的小名,她是侯府的幺女,父亲和母亲就这样珍而珍之地唤她。他是那么诚恳,眼睛湿润润的,她一下就忘了为什么生气,原谅了他。
她信那时候这是他的真心话。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往昔便如一柱香,燎了火星烧着了,寸寸落为灰烬,寸寸化为轻烟。那灰烬里的谢骁是个错误,她也为这个错误付出了惨痛代价,才终于悟得一丝通透。她信他们彼此曾有过真挚的爱慕,既然她没有狠绝心肠提剑杀人,那么她就任余下的人在那个缝隙里呼喊,转身不再理会。
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挽回,不是所有的错失都可以重来。
她又想到了那把剪子,雪亮的剪尖,那时她拿在手中,而他近在咫尺,那时她在想什么呢……她也忘了,只记得转头撞上谢骁的眼睛,他的目光刺破她茫茫思绪,她恍然回神扔下了剪刀。
再活一次,她不肯再为这堆灰烬,一剪扎破她平静的新生。
欺人欺心。谢骁不畏流血不惧死亡,他那么骄傲的人,就让他在岁月剜掉的空洞里,听他自己的回声吧。
永不回应。
景语听着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声,渐渐平复了思绪。
她就这么走在他前面,一次都没回头。
回去路过那座六角亭时,身后的谢骁忽然开口,“九娘子,你怕我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听着有些异样。景语转身,十分镇定,“谢大人何出此言,我为什么要怕你?”
“你相信身体会有记忆吗?”他却忽然语出惊人,眼中的浓雾散去,平湖秋月,有细碎湿润的潋潋水光。
“即使变了样貌,变了声音,当熟悉的人靠近时,它依然记得那个心悸的感觉。”
“幼娘,是你吗?”
“不知谢大人所说何人,”这一刻,她内心平静,甚至还能怜悯地朝他笑了笑,“谢大人认错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长安和点点,吹来松林针风,扎扎扎了谢大人满身满心ww~感谢“j”壕大哥为此处交锋,半夜给了作者莫大的鼓励(≧▽≦)/~
感谢我大哥(+1),阿屿(+1),“四嫂群殴群口口口”(+60)浇灌的营养液~种子直接发芽,长出了两片幼叶~小苗要成小植株,大约需两年时间,目前进度是48/730~
第22章
认错人了……谢骁盯着她,眼中水波霎时敛去,仿佛认错了人,便片刻柔情也不肯给了。只是他被水洗过的双眸,暗涌汹汹,更清亮得吓人。
他没有认错,他不信,可是他没办法,拿她没办法!此刻两人只隔那几步距离,她好好地站在那里,他很确定,此刻他血肉里那些肆意奔涌的痛楚和喜悦是那么鲜明,熟悉的亲近感叫他指尖都在打颤。他的理智已沦陷,所有的意愿都叫嚣着不管不顾上前,把她死死抱在怀里!
可是这一步却有如天堑,他拼着心神最后一丝清明,看到这张白纸上的人是那么从容,眼中毫无波动。破绽百出,但是没办法,他没办法逼她,一点都舍不得勉强她。
不要急,不要急,谢骁忍了又忍,再忍。几个瞬息之后,他才装着和往常一贯的口吻,“抱歉,是我唐突了。”
略显嘶哑的声音,却泄露了他紧张的情绪。
她瞥了他一眼,“无妨,就送到这吧,谢大人请留步。”
就到这吧,留步。
山里的落日似乎落得也格外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晚霞漫天,天色已昏暗了。
景语回了寺里,玉萱见到她终于松口气,嗔怪道:“娘子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我就要打着灯笼出去找你了!”这山里毕竟比不得在秦府里,有个什么事也没人在身边,她在屋里坐了半个下午,真是等的着急。
两人正说着话,秦紫进屋来。她是特地过来一趟的,午后景语一个人出去闲逛,毕竟同住一屋,她既知道人出去了,就要留意后面的事。她也松了口气,“语姐姐一起去吃饭吧,听说大师傅晚上做了素鱼呢。”
寺里也可以开小灶,但秦府诸位都觉得去饭堂也是难得的体验,既是出门就不要太多讲究。就连秦景兰也不挑剔,赞掌勺的师傅好手艺。景语再次感慨秦家真是好教养,上得了山珍海味的席面,也吃得下清粥淡饭的简食。
秦紫叫上弟弟和两个小堂妹同去。这时候饭堂里已有不少人,景语看见了昨日未曾瞧见的几个生面孔。
“是太仆寺李大人府上的,”秦紫朝前头那两个穿紫衣和粉衣的少女努了努嘴,轻声提醒,“听说性子有些急,语姐姐离她们远些。”依着往常秦紫是不会说这话的,但估计景语在家中听不到这些,出了门若仍是糊里糊涂,万一有个碰撞就不好了。
这些大小姐确实惹不起,景语点头,“你要吃些什么?我一并去给你取了,哎你坐下别动,我是姐姐,应该的。”
秦紫被她说笑了,“可我也是姐姐。”
身后的小尾巴秦轩听见她们的话,就探出头,“是啊,我在这呢!”
众人轻声笑。
端了饭菜,才喝几口汤,门口就进来一人。原本还有低声絮语的饭堂顿时静了一静,似乎有些诧异。
景语抬头一看,竟是谢骁。
身量修长的谢骁原就生得一副好样貌,成了太尉后积威日重,年月渐长更见眉眼深邃,一举一动都叫人莫名注意。此时此刻,他冷不丁出现在这郊外的山寺里,凤璋玉姿,不管识不识得他的人都心下惊艳莫名。
“这……这是谢太尉?”秦紫低声和景语咬耳朵,“我莫不是眼花了!”
神佛在上,寺庙里来来往往诸多善男信女,男女大防就不那么严肃。但夏日里避暑的多为女眷,男宾便少有走动的,譬如秦明彦的饭食就是叫人送到屋里。何况谢骁身居高位,公务繁忙,怎会有闲暇来这郊外吃素?
玉萱和几个侍女就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桌尾,看到谢骁进来,她“咚”一声直接把手中的汤碗洒了,谢太尉!她差点都要把这个人给忘了,却一出现,又叫她想起那天被他拿下的惧意。玉萱悄悄把脑袋埋到饭碗里,恨不得没人能看见她。
谢骁的目光悄然滑过景语的方向,她已敛眉低头,仿佛不曾看见他。
有眼尖的小沙弥,赶紧上前请他上座,毕恭毕敬道:“太尉大人,这边请。”
谢骁颔首,没有拒绝。
众人眼明心亮,这待遇果然不一样。佛家宣讲众生平等,因而饭堂里没有排坐序,长桌不分男女主仆皆可上桌。不过大雍尚左尊东,桌椅东首左近的位置便尤显身份,来寺里的人家多会避开这几个座次以示谦逊。小沙弥引谢骁去的,正是那个方向。
没人会怀疑谢太尉不够格。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太尉得无匹圣眷,领枢密院虎符,掌三衙兵权,叫无数人心惊肉跳。每日里劝谏皇帝收束谢太尉的奏章几年间从没断过,为此宫里还专门腾出一间房来堆放这些抄本。此刻这位年轻的权臣就坐在远处,独自用饭。
众位小娘子不由端端正正,细嚼慢咽,小心翼翼。只景语觉得有些好笑,什么时候,谢骁竟叫人这么有压力了?
玉萱耳中听得这静悄悄的饭堂,心里便有些痒。她是怕谢太尉不假,但她也从谢大人手底下逃了一条命,还不小心砸了太尉大人的脑袋!说起来,没人干过这么石破惊天的事吧?不知怎的,她就想看一看谢太尉的额头,那时候吓得魂飞魄散没敢看,只瞥见他额角有血迹,现在他的伤好了吗?
她偷偷往谢太尉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个他的侧面,一手饭碗一手执筷,吃相十分优雅。不不她不是要看这个!玉萱赶紧往他额角看去,却离得远了看不清楚。她就这么时不时偷看两眼,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一个人远远坐着,没人和他说话,也没人和他一起吃饭,这样的太尉……看起来有些孤单啊。
一顿饭吃得极沉闷,众人均是草草扒了几口便放下碗筷。
她们走的时候,谢太尉还坐在那。玉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太尉大人还在那慢条斯理用饭,一个人和一切不相干似的。
景语也看见了。
山寺晚间宁静,各人安歇。景语就在灯下研墨,开始抄写经文。
她抄得很认真,半点污迹和错字都不肯要,连废了好几本,才渐入佳境。玉萱在一旁看得直打瞌睡,起初她还觉得娘子这么认真的样子好看极了,不一会儿就觉得纸上那小楷黑糊成一片。
景语连写了两本,心湖渐平,这才拿过新抄本,一字一句复又誊抄下来。
第二日早间,又在饭堂看到谢骁。
谢大人比她们早些到,这下玉萱和几个侍女根本不敢上桌,只侍立在自家娘子身后,一个个循规蹈矩。
玉萱就嘀咕,“谢大人怎么不去开小灶……”害大家都不能好好吃饭。
景语不为所动,“哪个管得了他。”
玉萱在景语身后,忍不住又偷偷望向谢太尉。还是坐那东首的位置,谢大人似乎一夜之间憔悴许多,下巴上冒了青青的胡茬,看着有些落拓,倒不难看。
直到吃完早膳离开时,玉萱才猛然惊觉,她又没看清谢大人额角的伤口怎样了,似乎总被别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谢骁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回去后,景语正考虑今日是继续抄经还是带玉萱出去游荡,就有一个小沙弥上门来递话,谢太尉请玉萱过去一趟。
请玉萱?谢骁叫玉萱去一趟?景语有些意外。
玉萱也呆了,谢太尉特地派人来叫她?她似乎这时才记起谢骁冰冷的眼神和令她要窒息的威压,吓得朝景语连连摇头,“娘子!”
景语就问,“敢问小师傅,谢太尉还有别的训示吗?”
“太尉大人说两位施主若有疑虑,便让小僧提醒一句,卖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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