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她也望着玉萱,玉萱脸上疑惑不解的神情,让她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忽地卡住了。
为什么?
她猛然间意识到,在玉萱眼中,在旁人眼中去找谢太尉是多么不合情理的事!谢骁不是秦府的亲长,不是大房的姻亲连属,连陈氏都没资格登门拜访,她却派玉萱去太尉府找他。一笔惯常的黑账,正如丟了一只鸡的人家,跑去敲闻登鼓上达天听,要求开封府撒开网去找一找。
她有些恍神,被玉萱盯着口中下意识地惯性解释道:“太尉他可以找到人,早些帮姨娘洗脱污名……”
这玉萱当然相信,“可是娘子,我怎么能进得去?那可是太尉府,我还没走近就被人轰走了呀!”
她又是一愣。是啊,太尉府门前五丈外便有挡马桩,寻常人还没靠近便会被劝回,她为何认定玉萱会是例外?她从心底里打了个寒颤,竟有些不敢深想,草草道:“你的身契不是在他那里吗,说起来你也是太尉府的人,你去的话自然会放行的。”
玉萱惊得嘴巴都圆了,她总忘记这件事,却每每想起来都如听天书。
“娘子你别开玩笑了!太尉大人怎么可能当真,他就是、就是想……”玉萱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太尉想折磨她?想戏弄她?还是压根就没当回事?
景语被她两次打断,也焉了一半,“你先去试试,若是不成不会怪你。”
玉萱顿时愁得眉头打结,万分不愿去闯那座府邸,磨着景语左劝右劝,奈何景语犯了傻就是不松口,她也只得出门租了辆马车。
秦府在外城,太尉府在内城偏西北角上。此时已近傍晚,暑气还未消散,原本跑了一路很是燥热的玉萱一看到远处的太尉府,顿时心凉了半截。不怪车夫远远地就停下,收了钱跑得比兔子还快,别说是平头百姓,这一片压抑肃穆景象,叫谁都心生敬畏。
夕阳霞光下,一大片白墙青瓦延展开去,墙里有数不清的飞檐翘壁,间或有高壮的古树枝桠飞冲而起。有鸽群扑棱起落,古朴森严的太尉宅邸安静得听不到别的声音,仿佛一只蛰伏的庞然大物,黑洞洞的巨口叫四周都蹑手蹑脚。
门口还有锵锵齐步的一支卫队四处游弋,玉萱还没走近就先腿软了几分。
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玉萱僵得眼睛都直了,心惊胆颤地向太尉府挪动了几步,顿觉如芒在背,她分明感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也难怪,太尉门前来往的都是官署中人,她一介仆婢本就惹眼,又是如此畏缩行径,想不叫人注意也难。玉萱分明看到前方卫队朝她的方向交头接耳,有人向她走来!心跳快要蹦出喉咙,耳中一片轰鸣,她咽了口唾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转身就跑!快跑!
“哎,前面是玉萱小娘子吗?玉萱娘子请留步!”
身后却似乎有人在喊什么,玉萱跑出老远才敢回头,见一个中年男子边跑边向她招手。
玉萱慌神了,她根本不认识这是谁,下意识就想逃开。那中年男子却动作很快,三步两步到了近前,朝她拱手笑道:“请问前面是秦府上的玉萱娘子吗?我是太尉府门令史,敝姓朱,还请小娘子停下听我说几句话。”
这门令史是什么官,玉萱紧张地打颤,“朱、朱大人,你找我有事吗?”
朱门令见她紧张,姿态放得更柔和了,“太尉大人曾有过交代,若是玉萱娘子来到府上,我们需以礼相待。玉萱娘子若是不嫌弃,进来喝杯茶歇歇脚罢。”
不嫌弃?玉萱不可置信,我敢嫌弃?她吓得连忙拒绝,“不了不了!谢谢朱大人好意,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朱门令看出她窘迫,赶紧问道:“不知玉萱娘子前来所为何事,也许我可以为你效劳一二?”
有什么事?玉萱一时茫然,看着朱门令热情的笑脸,突然想起娘子不就是派她来请谢太尉帮忙的吗?她顿感一切都古怪别扭极了,犹豫了会儿,磕磕绊绊小声道:“朱大人,我能见一见太尉大人吗?”
朱门令却没有露出吃惊神色,依然很好脾气,“这我也不敢保证,不过玉萱娘子若愿意等上一会儿,我可以替你去通禀一声。”
玉萱连忙点头,“我可以等的!”
玉萱就这样稀里糊涂跟着朱门令进了太尉府,走的另一道侧门,不那么引人注意。
朱门令带着她一路通行,经七弯八拐,过月洞桥廊,玉萱渐渐迷得不安起来。就在她忍不住怀疑朱门令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时,朱门令终于在一处小花厅停下。
“玉萱娘子在这稍候,我过去禀告一声。”
玉萱只能局促地点头。
小花厅里外都十分安静,支着的小窗外开着大片芍药和秋海棠,窗边角落又有大丛芭蕉,绿得沁凉沁凉。在这雅致地方,玉萱僵得不敢坐下,她去到窗边不料正看到斜对角还有个会客厅大开着窗。斜阳西下,那会客厅里坐着许多人,一看就是军伍和官衙里的人,他们在那里干什么?玉萱才一嘀咕,忽然福至心灵,那都是等着被谢太尉接见的人!
还不等她觉得自己荒诞,朱门令又回来了,“玉萱娘子,太尉大人说这边有请。”
离秋山寺那次见到谢太尉,才不过十几天功夫,玉萱却觉得书房里的这个人和记忆里的那人不似同一人。
谢大人不再孤零零坐在饭桌上,也不再在有葡萄架的小屋门口等她们,更没有存留半点拒不讲理的无赖。他换上了鸦青常服,在一个巨大的书案后,一摞摞的文书后面,只来得及看她一眼。
“玉萱,是你找我?”
如果不是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玉萱真要怀疑谢大人是否真的认识自己。这屋里的一切,包括谢太尉都叫她又陌生又畏惧。玉萱把景语叫她来的目的一口气说完,静静等他回复。
过了片刻,她听到了。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好听,有如寒冻时候,平平淡淡,“知道了,这是秦府的家事,不该我插手。”
玉萱半句不敢质疑,低头退了出去。
朱门令又把她送到轿厅上了马车,并嘱咐车夫要稳妥地把人送回秦府。
“朱大人,这是哪位女眷,还劳动你亲自相送?”
身旁忽响起一道略含讥诮的柔软嗓音,朱门令忙把视线从离去的马车上收回,转身见是一美貌女子怀抱着只胖橘猫,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他不由心头一警,哈哈笑道:“莲娘子怎逛到门口来了,是有事要嘱咐吗?方才那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让你见笑了。”
这位“莲娘子”望着年二十几许,实岁已过三十,是太尉府后院的管家,也只有朱门令这等知天命的老仆才有体面这般叫她,旁的人都要尊她一声姑姑。她的地位超然,府里人都知连太尉都敬她三分。
“莲娘子”也不拆穿他,只留下个意外深长的微笑,便回转了门内。
马车驶动颠簸,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玉萱才回过神来,这一傍晚她都经历了什么?
华灯初上,回了秦府玉萱才想起自己该怎么回复娘子?太尉大人拒绝帮忙虽是意料之中,只是娘子那么心疼姨娘,在王秀才那已经失望过一次,若在太尉这再失望一次……再者她回忆起自己一路言行,不禁心虚窘然,实在丢脸丢到恨不能失忆的好!
景语等到她回来,便问太尉怎么说?
玉萱心里不忍,低头不敢看她,“娘子,我没见到太尉……”
她心跳了一瞬,有些不敢置信,“你没能进府去吗?”
“进是进了,但等着见谢大人的人太多了,我就没见着。”
太忙了。他太忙了。
她使劲压了压心底蓬然而发的怒意,朝玉萱笑道:“不怪你,你先去吃饭吧,江妈妈摆在了姨娘屋里。”
“那娘子你吃了吗?”
“不用管我,我没什么胃口。”
玉萱没有见到谢骁,这出乎了她的预料。她扶着花窗,看夕阳沉沒,天空泛青,思绪也跟着沉入那个她不敢深究的地方。
虽然她万分不愿意承认,但谢骁敢叫她“幼娘”,他心里有了那个猜测,不管有多荒诞离奇……秋山寺里,松林间,她当然看懂他眼里的湿漉,也听懂他发颤的声音,她拒绝回应,但是……在她自己都拒绝回想往事,抗拒深究死生混沌之事时,她下意识接受了谢骁认出她的事实。所以她从不曾想过玉萱一个小丫鬟要怎么走进太尉府里去,从没想过谢骁是不能求助之人。
然而谢骁没有见玉萱,也就是,没有见她。
她感到自己被骗了。
等玉萱吃完饭回来,就见娘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就是让人心里毛毛的。
“娘子……姨娘叫你去吃一些呢,她给你留了爱吃的菜。”
瑞姨娘,连这些小事都想着她的瑞姨娘!她长出了一口气,“玉萱,还要麻烦你再去一趟太尉府,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什么!”玉萱惊掉下巴,“娘子你莫不是急糊涂了?”太尉大人怎么会来见你?而且这大晚上的,他怎么来得了这里,这可是后院啊!
她当然读懂玉萱的疑惑,不过她更知道,他当然来得了,从前他微末之时连侯府都进得来,现在区区秦府怎么能挡得住他?除非是他不想来。
她看上去毫无异常,只眼中隐隐有不明的情绪沉浮,“去吧,再去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喵喵和长安垫资给车马行租用马车,感谢我大哥安排谢大人抽空见了一面,感谢“丷千九”请一院人吃晚饭~
谢谢跳跳(+10),长安(+10),娅鹿(+1),“柯尐吖呐”(+1),提供的营养液,小树苗生长进度277/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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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读者》:3,一世长安
我万万没想到,在我连载的第二天,就收到了第一颗地雷。是长安投的,由此我赚到了非现实生活中的第一个5毛钱_(:з」∠)_当时刷出来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我总以为离获得有人认可那一天还要很远,长安却不吝给了我这一丝绮望【比心~也就是长安给了我启发,我要怎么感谢呢?我就想到,要把大家也写进故事里来,到处留下她们的踪迹,一个道具,一个伏笔,一场午后的雨……
善变美少年长安hhhh在她懒惫不想留言的时候依然会说“热的不想打字”,在她出发去考试前会说“后天再见”,在谢大人的墙头上倒得眼花缭乱,也在这个故事里陪我走过了每一天。山一样的长安,我要靠一靠~
第31章
玉萱走后,仿佛也抽掉了她一丝精气神。她忽然有些莫名不安起来,隐隐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强迫自己镇定,去用了些饭,又坐下给瑞姨娘削了个梨子。
五六天功夫,姨娘已看着消减了一些,原本温润柔和的脸庞也失去了往日盈然的神采。想起事情的起因是姨娘典当首饰为要给她添妆,她的心就有些发堵。别说她现在没有能力替姨娘追回那些典当之物,就连看着姨娘被人欺侮她都难能维护,这种软绵绵的无力感让她挠心挠肺地难受。
她躺在竹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扑打着团扇。漫天的星斗密得让她有些晕乎,她索性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有了困倦之意。朦朦胧胧间,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
“咚!”扇子滑开手落到地上,她也打了个激灵。
来了吗?
她捡起扇子,也捡起了眼里的一团愠意。
她去到门边拿开横闩,打开门。门外是举手敲门、神情惶然的玉萱,她的身后,是高了一头的谢骁。
夜色里,有远远近近的灯火,有影影绰绰的楼角屋檐,谢骁的轮廓就比前几次白日里所见浓了许多。他站在那儿如松清拔,仿佛是来得匆忙了,一身埋首案牍之间的凌然之势还未完全收回,有些许的陌生。
谢骁也在静静看着她,眼神清透,反而摸不着什么边际。
门外还有几个军侍提着气死风灯,站开五十步外,隐隐圈出了一片不叫人打扰的清静。玉萱只敢眼神示意“人我叫回来了”,就连忙低头弯腰溜进屋去。
剩下他们两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不管谢骁是怎么来的,他真的来了。此情此景,仿佛撇去了身遭一切不相干的事物,连头顶的星空都远得模糊又神秘。
她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口中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谢大人,好久不见了。”
谢骁不以为意,“九娘子找我。”
他也回得平平淡淡,并不曾见晚间即刻赶来的切慕,甚至从容得有些过分。她心头那丝潜藏的不安又渐渐升起,轻轻挠了几下。她谨慎地放缓了声音,“是,有件事想请谢大人百忙之中帮个忙。”
“请说。”
谢骁接得很快,快得仿佛半点不在意,疏淡得仿佛在应付一次常见的对话。哪里怪怪的,到底是哪里?
她按捺住心底盘旋不去的一丝古怪,却忽然意识到一件别的事!玉萱撒谎了,她第一次定然是见到了谢骁,他知道她来求助的事!他什么都知道,现在才会这般不带一丝讶异和好奇地听她陈述。
可是他没有答应吗?她的心跳突然快了一分,心底隐隐有不妙的危险感浮现,感到事情有些偏离她的预期。她紧了紧袖子里的拳头,依然开口道:“谢大人,我想请您帮忙找一个太府寺官员。”
谢骁望着她,眼眸有些深。
然后就见他极轻地摇头,“九娘子,陈夫人应不希望我插手。”
有晚风贴着院墙扑棱棱穿过他们中间,亲耳听到他的回绝,她一时愣住了。
她没料到,这在他只是举手之劳,只需交代下去一句话的事,他竟不肯帮忙?谢骁的神情很是淡漠,不辨喜怒,不近人情,一如常态。相比之下,在秋山寺里的他才恍然像错觉一样不真实……她已朦胧察觉到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只一时不通透,正和谢骁僵持间,忽见对面的他神情渐变。他眼里有春水破冰,眼波泛起汹汹狂喜,他渐渐露出了有些难以捉摸的笑容,那个不真实的谢骁又出现了。
在他的炯然注视下,她慢慢张大了眼睛……她犯了一个错误。
她太理所当然了。
就算这是件小事,也不是现在的她有情面可以开口的。这才是不可逾越的现实,她不再是侯府墙头的林琼,只是一个小姓官员的庶女——
在不多的几次会面里,她竟从没注意到自己有过那么多的错疏:
秋山寺里,明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给他上药,她应了却常一觉赖到下午。他不催不请,她也就半点不念应诺,换了谁有这个胆子,又有谁会放过这样接近一品权臣的机会?
后山松林间,一路上她都走在前面,半点不搭理他,哪家的女眷有这样轻狂态度,又敢给三军太尉后脑勺?以他之权势,就是当朝公主也不敢这么失礼。
六角亭里玩叶子牌,当着其他人的面,她对太尉提议的新玩法变了脸色,一介无名庶女一怒就能拂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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