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语心中烦扰,兴致缺缺。只看一众人正当年华,天真烂漫,明妍灼灼,而她夹在其间,满腹心酸,早生华发,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她正失神,忽而感到有人在看她,忙四下打量,却并未见谁在注意她。
此时侍女分下第一对锦盒,盒中是一只蜀绣香囊,缀着米粒大的各色宝石,彩光熠熠,精美绝伦。景语不由暗吃一惊,这长乐县主好大手笔,随意游戏就拿出这样的绣品。
四人都瞧过后,秦景兰道:“我们姐妹几人都是第一次玩,不知县主有何建议?”
长乐低声道:“这第一轮不知对面如何出招,我们便是说真话也无妨,她们未必能猜中。”
秦景琼人小鬼大,居然也点头附和。长乐见景语不做声,就问“九娘子有何想法?”
景语能有什么想法,她们三人身份贵重,自己不过凑数之人,哪里轮到她有想法。景语看得明白,便推辞道:“我也不懂什么,一切听县主安排。”
秦景兰嫌她呆笨无趣,怕长乐也小瞧自己,忙叫对面来猜。
长乐四人先来描述盒中之物。
长乐先道:“这物你有,我有,大家都有。”
众人闻言又惊又好笑,没想倒县主如此调皮。
秦景兰心思活泛,接着道:“不只女子有,男子也有。”
秦景琼也捣乱,“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也是假的。”
轮到景语,她想了想,“这里头是空的。”
又真又假又空,还你有我有大家有,便是长乐等人听完也忍俊不禁,对面的四姐妹更是一头雾水。因长乐说过,也有可能是只空盒,景语那一句就更叫真伪难辨了。四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起来,有说盒子是空的,有说盒中是常见之物,也有说对面没说真话的,好不热闹。
长乐等她们讨论一会儿,就叫她们押真伪。四姐妹又凑脑袋嘀咕了几句,“我们便赌一赌,赌县主说的是真!”
景语就将盒子打开,四姐妹见是香囊后开怀而笑,“怪不得你有我有,女子有男子也有,想必这是只空香囊,只是琼娘子,为何她们说的也假呢?”
“若是穷人佩不起香囊,自然什么都没有了。”勉强有理,众人便一笑置之。
四姐妹先赢一局,轮到她们来描述。
“县主请听,我这物有花有草有雀鸟。”
“有金有银还有珠宝。”
“你我每日都要见到。”
“梳妆台上少不了,不嫌多,不嫌少。”
对面说完,秦景兰就笑道:“你们说的这样简单,该不是迷惑我们吧?”
长乐也笑,“你们四人一起比划一个大小。”
四姐妹就整齐地比了一个长度。小景琼先不信了,“四位姐姐定是商量好了的。”
景语只作旁观,轮到长乐四人押真伪,秦景兰问长乐意见。
长乐不答,问秦景琼和景语,“琼娘子觉得如何?”
“应是假的。”
“应是假的,不过……”景语顿住,“琼娘子”并不是在叫她。
她和秦景琼同时回答,后半句就叫人听个清楚。长乐有了兴趣,“九娘子觉得是什么?”
众人齐望着她,景语只好答道:“我觉得也有可能是空盒。”
其实是真是假是空,都有可能,四姐妹描述得如此简单一致,可能正是为了叫人起疑,琢磨不透。秦景兰却不喜她抢风出头,“县主只说押真伪,只要对面有扯谎之嫌,便是作假,你不必多做猜测。”
秦景兰对庶姐如此无礼,众人皆视而不见。长乐统一了意见,对四姐妹道:“我们商量好了,押伪。”
四姐妹打开锦盒,正是空的。
真叫猜着了。长乐眼角扫见秦景兰面有不豫,替众人问道:“九娘子是如何猜中的呢?”
“瞎猜罢了。”景语却不愿多说。刚刚那一刻,她心里忽然有个莫名的念头,似一根刺扎进灵台,假的,空的,透过那一层障目的阻隔,里面是空空如也。
秦景兰见她敢拂了长乐,更加不悦,“这有何不能说的,县主相问,不可推脱。”
长乐笑而不语,却叫亭中一时歇声静默。
十几双眼睛落在景语身上,让她有些微错愕。是了,面前的少女是高不可攀的长乐县主,不是此时的她能随意违逆的人。她低头道:“县主恕罪,只是直觉罢了,无从说起,怕说了更叫县主笑话。”
既这样说,长乐便顺势道:“对面如此狡猾,九娘子的直觉甚好。继续吧,我们还未分出胜负呢。”
侍女分下第二对盒子,众人便又围拢一团窃窃私语。景语不再多言,只顺着长乐等人,如此两局,花样百出,真真假假,曲折难辨,直叫各位小娘子玩得兴起。到最后一局时,双方各得两盒,不分上下。
打开最后一只檀盒,盒中是一支竹笛。长乐见是此物吃了一惊,“瞧我回去不教训她们,竟将它拿来了!”
秦景兰一听这里面有戏,凑趣道:“这紫竹笛看着虽有些年头,但缘口还是毛糙簇新的,想来主人吹得不勤。”
“这是我七岁时央着舅父为我制的,我吹了两次不得法,便收进匣中再没碰过。”长乐说着自己也好笑起来,“便是如今我也还没学会,白叫舅父为我削了两竿。许是她们以为这只是寻常笛子,便拿来凑数,你们可得帮我保住了,不能被对面赢去。”
长乐县主的舅父?秦景兰讶道:“这是谢太尉亲手制的?”
谢太尉?景语有些奇怪,长乐县主的舅父那也应是皇亲了,皇亲不掌实权,朝廷怎会授予他三军武略的最高衔?如此圣眷,这长乐县主比她所想还要有分量,果真是能横着走的。
“是呢,我舅父可是笛中高手,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景语离这些人和事太远,便只漫漫听着。秦景兰知道了这是谢太尉之物,忙商量着如何应对这一局,最后定下计策。
长乐先描述,“这一物有许多孔。”
秦景兰接上,“它是可以吃的。”
小景琼想了想笑道:“可惜我不爱吃。”
轮到景语,她没什么可说的,“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四姐妹听完便凑着脑袋开始讨论,竟是难以抉择。听形容,这不是莲藕便是莲蓬,恰巧秦景琼确实不爱食藕,可这最后一场制胜之局,对面会如此简单吗?
讨论半晌,几人拍板,“是真的!”
秦景兰便得意笑起来,“可惜,你们猜错了。”
景语打开盒子将竹笛亮给对面,四姐妹一看,大叫她们太狡猾!长乐四人所言既是真的也是假的,竹笛也可拆成竹和笛,笛子有许多孔,竹笋确实能吃,又有个秦景语为她们的言辞加了掩护,无论判断是真是伪,都是无解。
保住了这支笛子,长乐几人又破了四姐妹的谜障,押中最后一只礼盒,结束了游戏。
众人玩得尽兴,也彼此亲近不少。长乐将赢来的礼物分了,因她们的三只礼盒中一只是空的,长乐便将紫竹笛赠予景语。
在亭中坐这许久,已是遍身凉意,秦景兰便请长乐移步戏楼,长乐自然应允。
景语几人陪着上岸,岸边的萍儿得以到了跟前。景语把竹笛给她,叫她找个匣子收起来。萍儿得知这是县主赏赐,艳羡不已,“一看就是珍贵之物,娘子你看,这里还有个字呢。”
景语不曾注意,低头看去便见管尾不起眼处刻着一个“谢”字,这字迹——她如遭雷击,浑身一僵。
“我刚可听说了,听说长乐县主的舅父是谢太尉,这一定是谢太尉所制,娘子你可得好好收着!”
“谢……太尉?他叫什么名字?”
萍儿哪里知道谢太尉名讳,“这就不知了,不过我听说长乐县主常去康业坊找太尉。”
康业坊!成安伯府就在康业坊的燕儿巷中!谢太尉,成安伯府,谢……谢骁?景语只觉手中一烫,竹笛便“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萍儿吓了一跳,赶忙捡起来,“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景语心中有了猜测,只觉脑中一片嗡鸣,更是一眼都不想看到和他相关之物,敷衍道:“过于珍贵了,你不用跟着我,回去收好再来。”
萍儿见随侍众多,便放心地捧着竹笛回了。只余景语缀在众人末尾,面色苍白,因她大病初愈,也无人察觉异样。
只有不远角楼上的一人,将她尽收眼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公子小白”为一众小娘子游戏提供精美道具“蜀绣宝石香囊”一个,感谢“一世长安”为谢太尉提供重要道具“紫竹笛”一支~!
第5章
秦府有一大一小两个戏楼,平日府中饮宴宾客就在大戏台,女眷自个赏乐就在小戏台。陈氏为长乐县主开了大戏台,一应安排周全,长乐和秦景兰随意点了两三出,众位小娘子便坐好看戏。
景语向来不爱这咿咿呀呀的热闹,加上神思不属,坐得很不是滋味。长乐县主,长乐,如果她舅父是谢骁,那么她就是那个奶娃娃吗?景语还记得,庶出的谢骁有个胞妹,这个小姑在自己嫁入伯府不久后出嫁,很快便怀有身孕生下一个女儿。这小女娃的抓周、百日、周岁,她身为舅母都送了礼物。不曾想,当日不过一怀抱的女娃娃,如今已是娉婷少女,站着和她一般高了。
是了,这错失的岁月里,这世间虽不是沧海桑田,也已花开花谢,斯人渐生华发。只有她还停在十年前,如孤魂野鬼,格格不入。
景语看着前方言笑晏晏的一众少女,渐觉胸闷气短,手脚冰凉。她想起身走走,不想一转头,竟见谢骁坐在她一臂之外!
坐席分男宾、女宾,平日本有围障相隔,今日只招待长乐县主,陈氏就将围屏撤去。景语坐的远,邻着男宾席,竟不知谢骁何时坐在了过道一侧,又坐了多久。午后晴朗,又离得这样近,晨间那个模糊的身影便拨山拨雾,清晰分明得刺痛了她的眼。
这一惊是如何也掩饰不过了,景语只得稳住喉咙,向他点头致意,“谢太尉。”
谢太尉,他终于还是用她的命翻了身。
那一剑仿佛就在昨日,眼一闭一睁,一地的血迹已擦得干干净净,那个人影已变了模样,冠冕堂皇,意气风发。她也变了,眉也变了,眼也变了,身形也变了,跌进尘下土里。
猝不及防,又见面了。
谢骁却不看她,侧着脸,戏台上五光十色的余晕,只勾出一个冒着青茬的下巴。
他不再年轻了,这份冷漠却一如往昔,景语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她想离席,一动才发觉自己看似镇定,实则手脚发软,如坠云里。连握个拳攒一把力气都做不到,只能看他就大大方方坐在那里,专注地望着台上的戏子。
她在看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在远处。
幸而她这边的动静,叫人看见了谢骁。长乐戏也不看了,一众小娘子也起身立定,纷纷行礼。
“舅父,你何时来了?”长乐快步粘上来,笑弯了眉眼,“若早些叫我,我还能给你点一折秋山夜奔。”
对着长乐这个软腻的外甥女,谢骁才恍然回神,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若叫你,反而看不成了。诸位不必多礼,不用管我。”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好听,低回肃沉,有如寒冻时候,物冷而坚。只有长乐不惧,挽着他的手撒娇,“舅父难得空闲,便坐下好好听一回嘛,这个戏班可是有名难请。”
谢骁摸了摸长乐脑袋,“你开心便是,我晚间来接你。”
一众人便看他言毕转身而去,背影颀长卓拔。没人敢强留谢太尉。
他就是谢太尉……秦景兰在长乐身后,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泛起一丝异样。
台上重开锣鼓,只是不知是否谢太尉的离去叫人受了影响,众人皆看得没味。秦景兰见长乐也并不十分爱看,就提议去自己的绣楼坐坐。陪了这许久,这回没有景语几人的事了。等长乐县主一走,戏台上一卷云袖,过完场景便歇声停鼓。人从众随,热闹转瞬而凉,权势竟是如此叫人追逐。
景语身心俱疲,只想快离远些。等远远望见西北角那个院子,这一隅之地居然叫她松了口气。
瑞姨娘来她屋里,见她面色不好,不赞同道:“便是少了你又不会如何,陪客最是费神,你也不知寻个时机回来。”
“姨娘这话说的,长乐县主是什么人,老婆子我就没福气凑到跟前呢!”宋婆子又谄笑一声,“再说若是不去怎会得了太尉大人的礼物,萍儿,你去把笛子拿来。”
景语现在最听不得“太尉”这两个字,宋婆子和萍儿却是热心,还提醒瑞姨娘管尾的刻字。瑞姨娘见过不少好东西,这紫竹笛也不是什么精美难得之物,只不过谢太尉位极人臣,权势中天,他亲手所制之物便也得道升天,叫人追捧。景语在旁,心中只是冷笑。十年前,他不过一个八品散官校尉,他的笔墨、手工,除了自己这个傻子,谁还当回事?他写的一手好楷,一手行草,唯有“谢”一字,他惯将右小半“寸”字飞流直下,直如锋刃,不在行笔章法之内,独一无二。当年新婚时,他也亲手写过一个“谢”字送予她。
“从今以后,你不姓林,随我姓谢。”
情话依然在耳,想起便又一阵心绞痛。她不喜宋婆子奸滑,就叫萍儿把笛匣给她,“宋妈妈最是稳妥,就拜托你小心收好了。”
宋婆子喜得忙应下,抱着匣子四处找橱柜。
瑞姨娘见了便小声对她道:“你交给她怕是不妥。”
就是要她不妥,宋婆子好逐虚荣,好弄是非,有了这笛子她怎么忍得住不现眼,若是弄丢就更好了,一举两得。景语就笑,“不妨事的。”
长乐到底没在秦府吃晚饭,谢太尉在花厅接了她回去。陈氏带着秦景兰送行,长乐便约好改日再来玩耍。
长乐的母亲嫁在建仁伯府,建仁伯府在西大街上,谢骁送她进了西大街,就有人回伯府通传。等谢骁到伯府门口,早有一干人等开门待命。长乐的父亲魏宇在轿厅相迎,他娶了谢骁的妹妹,如今水涨船高,对这个大舅哥不敢有一丝托大。
魏宇比谢骁要年长,蓄胡戴冠,颇有威仪。他向谢骁拱手笑道:“多谢太尉送小女回来,成韵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太尉不妨留下小酌一杯吧。”
成韵是谢骁妹妹的闺名。谢骁仍是拒道:“不了,我和长乐说几句就走,府中还有要事处理。”
这就是谢太尉,冷漠得不近人情。虽说谢太尉对自己女儿颇为照顾,但魏宇知道这个大舅哥对伯府其他人并不看重,对长乐的亲弟弟,对他的亲外甥也不加半分青眼。他知自己没有那个情面留饭,便叫长乐好生陪舅父说话,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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