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舅父便留下吃饭嘛,回去也是一人,不如我陪你喝几杯?”她曾听人说起舅父有一副好酒量,只是这许多年她却从未见过舅父饮酒,真是好奇极了。
谢骁笑了笑,“叫你父亲知道你偷酒喝,小心他训你。”
回去的时候,谢骁绕路去燕儿巷的成安伯府。
雀鸟骑墙,大门紧闭。门楣上那块匾额,鎏金的“成安伯”三字,也掩不住府邸的萧瑟。成安伯的爵位,尚无人承袭,陛下一直压着没批复,偌大伯府坐吃山空。
只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十年了,这个家再无什么可恋。
“走吧。”
陈氏为长乐县主备下的上好席面,最后分分给了众人。景语也分到一道柳叶嫩鸡脯,都给了玉萱,叫宋婆子和萍儿好眼馋。
吃完饭萍儿与湖菱一道去水房,给景语打水沐浴。西厢并不宽敞,浴桶一摆,再加一件四折围屏,就将房中挤得狭小。玉萱要伺候她洗浴,景语看她浑身是伤,自是劝了又劝,哪里好让她服侍。
入夏后日头落山的晚,过了酉时天边尚有一丝余光。景语和瑞姨娘洗浴后,穿着轻薄的纱衣在院中纳凉,湖菱点了灯笼,又切来一盘西瓜和甜梨。
夏夜朗朗,漫天星光,虫语蛙鸣,清风小扇,景语半躺在竹椅上,一时觉得心中平和。
“可别睡着了,一会要回屋里去。”瑞姨娘在旁摇着娟扇,给她驱赶蚊虫。
景语按住她的手,“姨娘别忙了,你看这星空。”
“这有什么好看的,”瑞姨娘不以为意,轻笑一声,“我看了那么多年,再美也腻了。你再躺会,我给你唱支曲儿。”
景语一愣。烛火在瑞姨娘的身后,将她的身影胧上一层淡晕,灯下的瑞姨娘眉眼如画,温柔宁静,只是她不再年轻了。是了,她也是在二八年华来到秦府,在这深宅大院里住了二十几年,美人迟暮,一个人看尽无数的星夜流萤,也将一个人看尽余生的日出日落。
她忽然想到,父亲出任川中,陈氏为他陪了两个年轻的侍妾,谁也没注意到府里还有个瑞姨娘也需要夫君,也需要人陪。瑞姨娘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若是景语不住在这里,此刻她又能给谁摇扇驱蚊,她又能给谁清吟唱曲……瑞姨娘看着温柔不显,她心中对这枯寂的日子,其实又是什么滋味?
景语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躺在清凉的竹椅上,听着瑞姨娘柔软的嗓音随意轻唱,晚风一阵一阵,很快就遍身凉意。她把团扇遮在脸上,闭上眼,脑中却浮现午后那一幕。
猝不及防,又见面了。
谢骁不大一样了,不是人到中年,容颜不再年轻。还是那个人,却似丟开了一切约束,不假辞色,不理世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她眼中,谢骁原算得上严谨,再有半分的淡漠和从容。不曾想,他骨子里是如此肆意,如此张狂。
就是这种陌生,让她握不出一拳的力气。就算一拳打在了他脸上,她打的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水”友情赞助秦府一台戏班子,感谢“张跳跳”点亮夏夜漫天星光~
(此处加更是要特别感谢小陌,么么哒(づ ̄3 ̄)づ╭~
第6章
第二日,针线房的平娘把嫁衣花样送来时,景语就平静了许多。
平娘画了三张绣样,一张牡丹花开富贵团喜字,一张鸳鸯戏莲双鲤图,一张喜鹊登石榴花枝,皆是常见的美好图样。景语挑了牡丹团纹,又把喜字去了,“平妈妈就简单些吧,嫁衣本已喜庆,时日又赶,不必多做花式。”
平娘自无不可,又道:“九娘子的四季衣裳,是自己做还是交给针线房?”
裁缝制衣颇为费事,再说贴身衣物和献给夫家的女红需亲自动手,也是不小的功夫。景语不想麻烦瑞姨娘几人,“一并劳烦平妈妈了。”
平娘忙道都是份内之事,又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花样。
她本取“琼”入名,最喜洁白琼花,此生却不可再对人言,便只淡淡道:“无他,素净些就是了。”
等平娘抱着几匹衣料回了,玉萱上前急道:“娘子,针线房就会那几个样子,给下人做做衣裳也罢了,你可怎么穿呢!”
自知道景语答应了陈氏,玉萱便一直不快活。她和景语朝夕相处,对九娘子的心思最为清楚,奈何人微言轻,半点办法没有。尽管婚事不如意,但在这些事上玉萱也不愿委屈了她,针线房惯会偷懒,怎会用心给娘子做衣裳?
景语却看的淡,“哪有那么差,府上的绣娘还是有手艺的。再说,你我绣个手帕还勉强,哪里会做衣裳。”
见她如此不在乎,玉萱心头一跳。屋里没有别人,她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娘子,刘公子的事,你不要太难过了……”
景语愣了愣,才想起“刘公子”是谁。
大房共有三子四女,长子和次子均是陈氏嫡出,三个哥哥业已成家。三嫂李氏的门第自然比不上两个妯娌,但她有个表兄过了乡试,举人进京要应明年的春闱。秦家满门为官,又有曾在国子监任职的三房,人脉和才识俱是上选,李氏便想让表兄在秦家暂住,拜馆求学或探听应试消息也便宜。举人若再进一步就是进士,以后在朝中也是秦家助力,陈氏给川中去信,回信自无不允,还给这年轻举人介绍了几位饱学之士。
待人上门,二十三岁的刘举人,将那些七老八十的童生秀才比到了天边去。同个屋檐,低头抬头,秦景语也和刘公子碰过几次,她往来常见的不过护院仆役,又如何能比这俊雅的年轻举人?以秦家门第,小门小户的刘举人即便中了进士,秦家也不可能将嫡女相嫁。倒是庶出的秦景语,可以被用来结这个善缘,想来刘举人为前程计也不会拒绝。本是一桩两全美事,只需一个人去向陈氏捅破,不料陈氏先行为她寻了一门亲事。
三十二岁的老秀才和继室,秦景语一听就白了脸色,她明白她已错过了最好时机,此时再提不过徒增羞辱。她已是大龄十八,再不可能留在家中,错过了刘公子,也再不可能遇到更合意的人。这一生,等同无父无母卑微活着,便是婚嫁也不由自己,她万念俱灰,存了死志,在暴风疾雨中一昏不醒。
景语便是这时候转醒,这神鬼造化搅得她脑中混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刘公子。再说这点懵懂心事她自看出不过是一方寄托,远不是爱。景语将刘公子抛在脑后,不料玉萱还记着安慰她。她有些感动,“玉萱,不要再提他了,现在尘埃落定,我们就当没有过这些念想吧。”
“娘子,”玉萱听了眼眶一酸,“娘子,我们再去求求夫人好吗?”
景语只是摇头,“不必了,其实王家刘家并无差别,倒是你可有中意的人家?”
玉萱时年十七,景语并不愿她陪嫁去蹉跎年华。她向陈氏讨人时已是想好,要为玉萱寻一户好人家,趁早送嫁,也算了了一桩事。
玉萱却不领情,景语只好先不提此事,和她一道分拣布料,商量要做哪些物件。
秦府占地足有十二三亩,这等宅院即便在京畿外城也不算小。当年秦家进京置产买下这个园子,经过几十年的养护,砖瓦芜廊,很有几分大方典雅。府中的一处小院,连山带池,檐廊低徊,假山旁种有一株茂密琼花,因过了花期,琼树便也瞧着普通。
几个侍女拿着帚笤在院中洒扫,低声絮话,“……前些日又来了。”
“……每回都是如此,方才我进屋瞧见床褥全没动过,想来又是坐了一夜。”
“喏,可不是那儿。”
顺着视线望去,水池边的籐椅和钓具还摆在那里。有风起落,池水泛微波,摇动水中琼树的倒影。
“我竟从没见过它开花。”
“平日哪许人进来,快些打扫完回吧。”
待院中一切洒扫完毕,几人收拾好物什离去。正遇十九娘子秦景琼经过,几个侍女避道一旁。
六岁的琼娘子穿着粉衫襦裙,发带系铃,十分娇美可爱。她闲逛到此处,好奇道:“这是前几日谢伯伯来时住的地方吗?”
这个爹爹的朋友每回来家里玩,都送她一箱一箱的玩具。小景琼对他胆子也大,听说小时候吐他一襟口水,抓他发冠,他也从来不恼。因此这个高大的谢伯伯虽是不常见,小景琼依然将他记得牢牢的。
“是呢,琼娘子要进去看看吗?”
秦景琼自是乐意,进屋转了一圈便又去了别处玩耍。
三房的堂屋“松风居”里,秦景琼的母亲纪氏正在查点库房的清单。入夏多雨又燥热,库房中许多物件需小心存放,以免发霉损坏。纪氏刚过三十的生辰,因只生育了一女,身段容颜俱还靓丽。她挑了几样摆件,细细嘱咐如何保管,又交代下人择日开箱把丝绸软锻翻检一番,妥善堆叠。正和侍女说着话,从外边进来一人,在她近前耳语了几句。纪氏点头示意知晓了,仍是吩咐起那些琐事。
待一应处理完毕,余人退尽,纪氏才微微叹了口气。
小琼儿去了那个院子又如何,不过是进去逛了一圈。这么多年过去,纪氏想到那个女人,心头泛起万般滋味,却说不出是哪一种感觉更明晰。她应该恨,可是她恨不起来,她想起这许多年来的事,竟只有一声叹息可表一二。
说羡慕吗?可人却没了,年年岁岁,不过得忌日时的一杯酒。
有时候纪氏真不明白,为什么太尉不把这棵树挖走,栽在他自己府上?后来她想了很久,才想到,也许太尉是怕一个人祭奠。太尉怕年月渐长,怕她渐忘于世,他就这样顽固地一年一年来叨扰,提醒着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女子。就如前几日,狂风暴雨过后难得清爽的一个黄昏,纪氏见到太尉提着一壶酒出现时,心情顿时沉了下去。
纪氏坐在窗下,正漫漫想着,就见她的夫君秦明彦从院门处进来。夏日的骄阳还未升至头顶,斜着将轮椅,也将轮椅上的人照得轮廓分明。
纪氏忙起身,来到院中推他,“怎么没人在你身边,三郎这是何处回来?”
秦家的三子秦明彦生得一双好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就像盛了一碗夜晚的星子。他已三十又三,不再年轻,但面容仍清俊朗朗,瞧着甚是精神。他拗不过妻子,由纪氏推到屋门口。
轮椅边附有拐杖,秦明彦两手使力,使劲站起来。这一站,真个身量修长健美,只是他一迈步就露了馅,右脚似乎用不上力。秦明彦拄着拐杖,被纪氏扶入屋中,“是我不让人跟着,今日天气甚好,出去转了转。”
纪氏知道这轮椅困不住她的夫君,想到他从前打马观花,恣意快哉,心中一涩。
“你来了正巧,我刚收到信,说是许女先生还有几日便到,咱们正可把书房收拾出来,琼儿也该好好读书了。”
不说秦明彦曾是两榜进士、国子监直讲教授,纪氏也是大家出身,才学不凡,两人教导一个女娃娃自不在话下。但父母终究是父母,小娃生性就敢恃宠而娇,甜腻得让人发作不得。纪氏又哪里舍得对爱女有半分脸色,这个女儿她盼得快绝望才终于盼到,自是掌上明珠,万般宠爱。
秦明彦笑道:“读书是兴致使然,倒不要她读出什么名堂,你请的女先生如此厉害,只怕咱们琼娘子要气哭了。”
两人说话间,侍女已打来水盆,摆上凉茶瓜果。纪氏没有假手他人,亲自绞帕递茶,“就是你平日里太宠她,才叫她天不怕地不怕。”
秦明彦被她倒打一耙,哈哈大笑。他趁机握了纪氏的手,“我倒觉得,我还更宠你些。”
虽是老夫老妻,纪氏仍是羞红了脸。她也反握住他的手,眼波一嗔示意这还有一屋子人呢。
秦明彦笑了笑,问她何时开饭,自己要去抓小景琼来坐等混吃。
纪氏心里甚甜,那因太尉前日到访的最后一丝涩意也蒸发不见了。良人在侧,她又何必羡慕那个女人呢?
十多年来,那个人从不知还有个男人在默默望着她,而少女纪氏就站在那个男人身后。幸好她坚持,幸好她不曾放弃,年年岁岁,纪氏终于上前一步,在秦明彦心上落得一席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张跳跳”为女主提供嫁衣的纹样,感谢“喵了个喵”资助女主四季衣裳~
第7章
玉萱休养了几日,她是个勤快的,不肯看宋婆子脸色闲着。午间小睡后,她就抢着帮景语纳鞋底。
但见玉萱捏着大头针在硬邦邦的鞋底上使劲戳戮,景语瞧着都手酸。她自己的针线手艺也平平,能照着花样子绣完便万事大吉,算不上好。
两人就坐在西厢的外厅慢慢戳着,小丫鬟萍儿在一旁拣些零碎布头绣着玩。
“娘子,这翘头履你要作何样式,重台还是凤头?”玉萱的针卡在鞋底,她不得不咬牙把它拔|出来。
长裙曳地,有时行走会踩到前裙,翘头履正可托起裙边。景语的绣鞋多是轻便常鞋,但大婚大礼,时人多会着一双端庄典雅的翘头履。秦家不是寒酸小户,这等细节陈氏在给她备嫁的衣物清单上也列了出来,不叫她失了美仪。
重台履的鞋底更高些,穿上更显身量修长。但看玉萱如此费力,景语自然是选了平底鞋。
这般边做活计边闲话,秦老夫人院子里忽然来人,请九娘子过去。
秦老夫人的大屋在中线上,堂堂正正,面阔五间,颇有威仪。秦景语身为孙辈,每旬要来给祖母请安,对此处不算陌生。
老夫人今年已高寿七十九,满头华发,因养尊处优,倒是气色尚佳。景语向她问安后,赐坐一旁。屋里除了老太太贴身的几个嬷嬷,没有外人,秦老夫人就不再含糊,把桌上的一个小木匣推了推,“小九娘,你可知这是何物?”
景语来之前,已大约猜到是因着她的婚事。此刻见了这木匣,便知这是王秀才的庚帖,匣子里是他的生辰八字。她不知老太太何意,低眉答道:“孙女不知。”
“今早王家托媒人送来庚帖,若依礼,此刻你的匣子也已交换,是我叫你母亲暂缓,想来问一问你。”
生辰八字是这一生的命门,儿女出生时,父母亲便会写下时辰封锁檀匣,供家庙祖堂上托求庇佑,若非婚配,一生都不得轻启命匣。景语知双方交换庚帖后,就会过文定之礼,婚事便算定了。想想王家孤儿寡母的情形,老夫人拦在这,确是一片慈心。
秦府三房同住不分家尚且和睦,与老夫人的秉公持正分不开。景语对秦老夫人有几分敬佩,便也柔声道:“多谢祖母体贴,婚姻之事,自当听从长辈安排,孙女别无他想。”
听她这么说,身后的玉萱快要急跳脚,怎的娘子这么糊涂!如此好时机,怎么不想想刘公子!她忘了刘公子吗!
“我着人打听了一下王家,你且听听再下决断,”老夫人既缓了换帖,就把这些事都揽下了,“虽是长辈做主,也得你乐意才好。”
秦老夫人是真正的大家出身,大家教养,不止穿衣吃饭,更在风仪涵养。府上这些孙女的婚事,老太太并不糊涂,虽有嫡庶之分,但都是秦家子嗣,不可轻忽偏颇,有失气量。何况对景语她有一分愧疚,那年耽搁了九娘子议亲,此番再议,她自然颇为关切。
4/46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