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对不吵吵呢,明天就又和好了。”
谢骁叫菡光传话,说要回寝间去,那边回话说不准,菡光就在屋子里两头跑,东一句西一句,直看得大家有趣,都不信他们真吵架了。
最后还是景语赢了,谢骁闹了一会儿也就随她,在书房后边安置。
他这边晚上是湖菱过来值夜,到了亥时屋里只剩角上还有盏莲花灯,夜色静静融入了黑暗。
半夜里谢骁口渴,迷迷糊糊喊了一声,睡在外间地铺上的湖菱即刻惊醒了,执灯过来相问,“大人,是要喝水吗?”
谢骁含糊应了一声,也不知是真渴还是在说梦话。
不管怎样,湖菱都不敢怠慢。
她穿上棉外套,搓了搓手,从书房侧边的小门出去,门后边连着个茶房。
房里有个半封着膛口的小炉子,炉上彻夜温着水壶,预备叫值夜的人用茶水。不只茶水,还有一些封好的吃食,热一热就能下肚。
湖菱推开小炉的膛口,扒了扒里边的炭,又添了一块新的莲花炭,炉子很快就烧热了。她蹲在炉边,伸出手烤火。
她的手指纤长白净,骨肉均匀,指甲上没有涂凤仙花汁,却也有种别样的艳丽,十分好看。她没有烤很久,拢了拢厚厚的棉衣起身,提着还没滚烫的水壶回到书房。
屋里静悄悄的,东边那头是景语的寝间,菡光几个值夜的也都睡得很安静。她把莲花灯挪到书房里来,拿剪刀剪了一段烛芯,灯光又暗了几分。
书房靠后窗那边有张木榻,平时可以下棋品茗,木几上有一副茶杯。那张巨大的隔断也顶到这面的墙头,隔断另一头才是可以通到后边休憩的小间。
湖菱把灯放到桌上,翻出一只茶杯。这屋里用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她认得这是汝瓷杯。她往杯子里倒了一小半热水,停了一停,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
打开,将纸包里的药粉抖落在水杯里,迅速融化了。她的手在发抖,但是没洒出来。
做完之后她把纸片重新塞回怀里,拿起水壶又续了一些水。白瓷透亮,茶水也清透无色。
她叹了口气,正要端起来转过身,忽然肩上搭来一只手,压着不让她动弹。
“别动,别出声,别惊扰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倒计时……
第65章
在只燃着一盏豆灯的寂静夜里,这一声是如此突兀。饶是湖菱这样一贯镇定的人,心都跳到了喉咙口。她果然没有惊呼出声,但端着的水杯惊骇之下洒了大半。
没有觉得烫手,湖菱转过身来,看到谢骁站在身后。
他的目光十分冰冷,黑夜仿佛都凝在了他的双眸中,没有一丝光亮。
“大人,你怎么起来了?”湖菱压着心跳,脸上还有惊吓的余悸。
谢骁望着她,声音如常沉静:“到外面说。”
“是。”湖菱轻声应了。
寒冷的深夜里,借着一两点星光,院里那棵已凋敝的巨槐,无数枝桠横七竖八地倒影下来。树影从屋顶密布到地下,纠结可怖,无声无息,只有凝实的黑暗笼罩在这个院子里。谢骁和湖菱就站在廊下,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你父亲……去世有十二年了,我没说错吧。”过了许久,谢骁终于打破沉默。
一阵冷风吹过,湖菱打了个寒颤。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十二年一轮回,听说这一年他们要重经轮回转世,你听过这个说法吗?”
湖菱死死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道:“听过,民间一直有传闻说,人离世后若还有羁绊,魂魄就会留在人间,到了轮回之年才会飞去地府。”
他们隔着几步并肩站着,谢骁侧过头看她,突然向她伸出手。湖菱全身都僵住了,想往后退的脚却凝住了似的,这一刻只剩眼里露出惊惧和复杂难辨的怨恨。谢骁视若不见,抬手在她发间轻轻一动,拔下一支簪子。
那是一支云纹宝葫芦金簪。
谢骁把簪子收在手里,目光晦暗复杂:“你走吧。”
湖菱垂在身侧的两手早已捏成了拳,刚才被他吓出的冷汗此刻都成了声音里的颤抖,“走?谢大人,你要我走去哪里?”
“随便去哪里,你以为我是菩萨心肠吗?”
谢骁斜了她一眼,眸光闪动:“在你心里,我害你家破人亡,在我心里,我何尝不恨你们害死我妻?当年你父太子詹事与我是各为其主,生死有命,时过境迁,罪不及妻小。我今日不欲杀你,你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免得我要反悔。”
湖菱盯着他,满眼通红,再不复往日一丝熟悉。
她挺直背脊,厉声嘲讽道:“你谢大人也会有怜悯之心?你说的不错,你们男人之间各凭本事,各安生死,但你和我父胜负已分,你为何还要一把夜火烧死我王家一门五十二口人!你不堪丧妻之痛,怎就能丧心病狂要听别人哀嚎?可见你妻不过是借口,你骨子里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屠夫!”
谢骁喉咙里发出几声古怪的嗬嗬笑声。他冷冷地看着湖菱,似乎耐心尽失,“那你想怎样?”
是啊,她能怎样?自阴差阳错来到太尉府,她日日隐忍,以为毫无破绽,却不料这么轻易就被勘破,她此刻甚至摸不出一把刀具和他同归于尽!湖菱的手又开始隐隐发抖,她不畏死,奈何死容易,要报仇却如此不易!
谢骁冷嗤一声,懒得和她分辨,“你当年才几岁,别听什么信什么,动动脑子。若是从前,你留下随意折腾,我权当眼瞎了看不见,但是现在……”他朝大屋东面寝间的方向望去,“我容不下。”
湖菱也望了一眼,声音越发低沉:“我不要你的命,反正你也……只是你到底想怎样,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真有报应就好了,那也该报到我身上。”谢骁转身回屋,“明天你自己向她请辞,别等我开口。”
云深重重,星月稀稀,槐影虬曲,大屋仿佛一头蹲伏着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巨口。湖菱望着他的身影融进黑暗里,半晌才感到一身冷汗被冷风吹得遍体生寒。
这个男人,眼神太冷了,他心里结冰,故而目中无人。她留下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根本看不见她的痛苦和愤怒,即便她拿刀扎进他心口,只怕他也毫无反应,没有比这样的复仇更无趣更绝望。
谢骁回到书房后面的卧榻,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摸着那支簪子,久久沉默。
太子东宫王詹事一家,夜里被一把火烧个干净,人人都说是他丧妻不久后的疯狂报复,百官自危,同仇敌忾,恨不能将他即刻送上狗头铡。他知道自己没有,只不过到了那最后一步,是不是他做的已不重要,群情燃起,血花四溅,一触即发。后来新皇继位千头万绪,也不欲翻这些旧账,成王败寇,新皇不宜再追讨他兄长,免得叫人齿冷,有碍皇室声望。
至于他的名声,谁在乎呢?男人不比女人,站到最高处,自然有人望风而从。
他坐了一会儿,起身往东头的寝间走去。
几个值夜的人都在熟睡中,他掀开纱帐,脱鞋上了床榻。被窝里很暖,他因在外面停留过久,浑身冒着寒气,正犹豫要不要去暖炉上烤热了再过来,忽然有绵软温暖的手伸过来碰到了他,然后把他冰冷的手合在自己手掌里。
他立时不敢动了,“幼娘,吵醒你了吗?”
就有含含糊糊的声音,睡意朦胧说了一句什么,谢骁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才听到她似在说“你还敢不敢惹我生气了?”
他心里一软,俯身轻声答道:“再也不敢了。”
也不知她是不是清醒的,是不是听到了,手脚都缠了上来抱住冰凉的他。
第二日早间,景语醒来就看到谢骁睡在枕边,两个人额头相抵,靠得极近。想起两人昨晚小吵过几句,想板着脸叫醒他,又看到他一脸倦容,还是不忍心。
她一向畏寒,谢骁身上却似火炉,她见他睡着了,就往他怀里贴了贴,反正醒来不认就是了。却不料她一动谢骁就闷笑了一声,伸手把她紧紧抱在胸前。
肢体代替了言语,两个年轻的灵魂在这寒冬的早晨相互慰藉。
坐下吃早点的时候,景语才迟钝地问了一句:“你今天不用上朝吗?”
谢骁不动声色地望了湖菱一眼,“休沐。”
“难得休一天,”她听了挺高兴,“你要出去逛逛吗?”
分明是她自己想出门了,想到这几个月她一直拘在府里,谢骁点头:“前些日报恩寺的住持邀我品茗,你若不嫌无趣,午后就陪我一起去吧。”
报恩寺?她想了想,想起似乎是在秦府里也能望见洁白高塔的那座城郊寺宇,顿觉亲切,“自然要去的。”
撤了早膳奉茶时,湖菱忽然低声道:“娘子,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景语见她眼圈微红,神情憔悴,就叫旁人退下,只谢骁坐在一旁不挪不动,也不好赶他走。
湖菱所请却是合情合理,原来今冬是她父亲整寿,她想请假回家过年。景语自然应允,还要为她预备车马和礼物。
谢骁静静听她们闲话了几句:“这些事我来安排,你去收拾行李吧。”
后半句是朝向湖菱说的,湖菱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低眉告退。
湖菱收拾得很快,本来即刻就要出发,景语好歹留她吃了中饭,又给她添了许多布帛财物才作罢。
午后景语和谢骁出发去报恩寺时,湖菱也坐上了马车。
两车前后脚在门口分开,景语从车窗里瞧见了,轻声道:“谢骁,我总觉得她有事瞒着我,她这一趟也太仓促了些……”
谢骁弯了弯唇角,“那你为何早先不问,还要成全她?”
“算了吧,她既不愿说,我再刨根问底未免有失风度……谁没个心事秘密,彼此见谅吧。”她轻轻斜了他一眼,映着午后暖阳,眸光闪耀,温柔宽容。
谢骁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那边湖菱上车后,就注意到坐垫旁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眼皮一跳,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平静脸色霎时崩溃。
那是件藏青色缎面男式长衫,款式简单,只袖口和下摆绣了几个缠枝莲花的纹样。
正是早前宋婆子咬定是从景语房中偷出来的那件。那是她趁九娘子去郊外避暑时躲去西厢,偷偷为故去的父亲做的寿衣,今年轮回之年,父亲该走了……十二年一轮回,魂魄再不留人间。她从王家千金一落而成奴婢,侥幸而活,除了这冥冥寄托,再没什么支撑。
湖菱抱着衣服,死死咬着唇,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25,咚咚咚是谁
故事结束后几个月,忽然有一天我看到文下被这个ID刷屏了。我没有想到,竟还有位读者,因缘际会来到这个小角落,一路几十条留言留下她来过的痕迹。
那一刻非常感动,是她让我知道,这里仍不是过去式。时光不老,我和你们的相遇不散。
第66章
报恩寺并不大,但能在京城落脚,总有几分鼎盛香火。谢骁去了禅房,景语陪他略坐了坐,就出来四处走动,菡光一行人陪着她。
众人多在前殿拈香拜佛,后院的杉树林就有几分清静。走到那座乳白色的佛塔下,那时在秦府遥望,望着洁白高巍,近前了才看到塔基附近石板斑驳,旧苔痕生。
佛塔内有旋梯可登顶,菡光见她站住望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夫人,要上去瞧瞧吗?”
她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莫名,“……菡光,不知为何,一靠近它我就极不舒服。”
菡光吓了一跳:“可是吹风头痛了?夫人,我们快些回去,别站在这儿。”
她退开几步,依言返回。回头悄然望去,灰沉沉的天幕下,凛冬朔风,佛塔呜呜,瑟瑟卷起几片落叶。
这个冬天分外清冷,自从那趟报恩寺回来,她再没出过门。倒是谢骁借着湖菱的事,又清了一批仆从,其中就有艾叶和徐娇儿两户十来口人。
艾叶哭成了泪人,跪在门口表忠心:“大人,奴婢不愿走,奴婢愿意留下来服侍您,做牛做马都愿意……”
谢骁不为所动,把卖身契给了牙婆,又将换来的银钱给了艾叶一家,“拿去讨生活吧。”
艾叶更是难过,膝行两步哭道:“大人,大人!奴婢不要钱,奴婢只想陪着您,哪怕……”
“艾叶?”谢骁打断她,目光幽深,“你是什么人,也配服侍我?”
在众人难堪的沉默中,艾叶陡然起身,哭着跑开。留下跪了一地的人也不敢自讨没趣,纷纷磕头离去。
徐娇儿赶到艾叶房里,见她边掉眼泪边收拾衣物,神情就有些复杂。都是要离开太尉府的人,有些话也就能说了,徐娇儿讪讪道:“没想到你还有这心思,太尉一向不叫人近前,就算现在……你何苦呢,白叫人笑话。”
艾叶斜了她一眼,语声还有些哽咽:“就算现在太尉成了这样,你敢说府里有几个对他不敬畏不动心的?娇儿,如果是从前我自然一点念头都不敢让人知道,可莲子姑姑早就已经……秦家子算什么,我一点不怕她,我只是看太尉这样,心里难过,反而想留下来陪他……”
徐娇儿见一贯骄傲自负的艾叶忽然仓皇无措,一夕间似懂事柔顺了不少,也有些别扭。这些年她们在府中自有屋檐遮风挡雨,一家人在一起,比外边的小家碧玉过得也不差。她相信艾叶是想留下的,但有几分是为太尉,有几分是想求安稳,甚至想多得些赏赐或最后求太尉安排个出路,她就说不准了。
“娇儿,你说牙婆会把我们卖去哪里,我好怕……”艾叶忍不住说了句实话。
徐娇儿同病相怜,也只有叹气。
……
眨眼间到了除夕夜,景语晨间问谢骁,是否要回成安伯府。谢骁摇头,“不去,我只想和你一起过年。”
景语随他,只是忽然觉得太尉府寂静了不少。
年夜饭的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人。她抬头望一望,玉萱和湖菱不在,身边都是半生不熟的侍女。她知道谢骁放出了不少仆役,也知道侧边那片平房里还在闹搬迁,在这些既冷清又混乱的日子里,她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这一桌都是谢骁下厨做的,比不上正经厨子,他只做了五六个菜,还拿了一壶甜酒。
她喝了大半时,醉眼朦胧看他,“你怎么不喝呀?”
谢骁托腮望着她:“我不喝。”
吃完饭,他们去廊下观了一会儿漫天烟火。黑夜之中,爆竹声声辞旧岁,无数烟花倏然绽放,将夜幕映得璀璨缤纷。
“来,我有礼物要送你。”谢骁见她在外面站得久了,牵起她冰凉的手,把她带回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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