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牙婆把人送来,钱银两讫,景语收下了一叠卖身契。她在里头挑了两个到身边,取名蕊光、瑶光,余下的便补了其他缺。
一时间除开湖菱,其余人嫁的嫁、散的散,剩下的都对景语陌生得很。但陌生有陌生好处,忠心不二只认主家,见到什么也不会大惊小怪。
玉萱见有了湖菱、菡光、蕊光、瑶光四个,便知景语是真要将自己嫁出去了,又是沮丧又是茫然。她心烦意乱地想了一阵,趁着午饭之前偷偷给了答复,“娘子,我听你的,我嫁。”
景语见她苦大仇深的模样,也有些不舍。但这结果对玉萱是最好的,做仆役怎比得上有家业、有个人冷暖相伴更舒心自在?
……
秋日的时光仿佛格外叫人生出懒惫,午后微风一阵一阵,吹得人浑身绵软。
景语趁着选进了新人的兴致,开箱收拾自己的嫁妆物件。再加上谢骁之前为她预备下的和他自个搬来的衣物,林林总总堆了一地很是不少。
寝间的地面,从千工拔步床那儿直到窗下梳妆台,铺着一整张巨大的白绒垫。她就和谢骁坐在垫子上,也不要别人帮忙,两人自己动手叠衣物。
你的裙装,我的长袍,粉红杏黄水绿,乌黑青檀宝蓝,有披帛外罩中单还有肚兜胸衣,有披风外褂中衫还有亵衣亵裤。你看我,我看你,也没觉得什么不好意思,只是谢骁拿着她一件新肚兜打量上面花色时,她还是忍不住赶紧咳了一声,“还不快些,这些收拾完天都要黑了。”
不说秦家给她做的四季衣裳,单是谢骁为她预备的两个衣柜就让她吓了一跳。
好歹要知道这些衣服都是什么花色款式,她就搬了下来一件件抖开看,谢骁就在后边一件件再地给她叠回去。
每件衣裙都极尽精美绚丽,饶是她见惯好料子好手工,也有些惊喜了。见到喜欢的,她还要站起来拿裙子比一比,转个圈,“好看吗?”
谢骁很迷她这样的笑容,“好看。”
两人坐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漫漫说着话,说着说着拐到了玉萱的婚事。
“……要找户殷实人家,家里人口还不能太多,小姑妯娌多了怕玉萱应付不来。”景语知道玉萱的性情娇憨直率,很容易被人欺负了还不自知,婆家就不能找那人丁复杂的。
谢骁点头:“那男人也要是个有主见的。”
“是该如此,”景语赞同,“玉萱就是个没主意的,若找的那人也经不起事,两人只怕越过越糊涂。她性子软和,那边精明些也好。”
谢骁笑了笑,“她从我们府里出嫁,你想好了她算不算你的门路?”
玉萱的背后是她,她背后是谢骁,别人要用玉萱居中,不管玉萱愿不愿意,便是丢下一袋金子就走,谁又拦得住?谢骁的意思她懂,如果她待玉萱亲厚不舍,将人留在左近,那就做好应付这些事的准备,他也认。
只是她要嫁玉萱,是为这个丫鬟寻一门幸福倚靠,而不是惶恐和麻烦,“看来要嫁的离京远些,最好能由她父母主持。”
说到这个,她突然想起来:“对了,她的身契还在你那儿吧?”
是了,自从玉萱砸了谢骁脑袋,卖身契就转到了他手里,她讨了两次都没讨回来。
她想起了什么,放下手里的衣衫凑近谢骁,往他额头看去。
那右眼额角果然还是留疤了,淡淡的一个小口,颜色和脸上肤色不太一样,不凑近看也挺明显。她有些心疼地伸手摸了一下,“真的太狠了……”
“我倒是很开心,”谢骁按住她的手,把脸颊贴在她掌心里,注视着她,“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迹。”
在他绝望的时候,她回来了,一子将他砸回人间。
她心疼坏了,忽然有冲动想吻他。
谢骁反客为主,搂住了她的腰。
许久许久,她平了喘息才脸红道:“天快黑了……”
声音很轻,似一瓣花开。谢骁听见,忍不住笑了。
她在他怀里歪了一会儿,就听湖菱过来在外边通报,“太尉,夫人,秦府的三老爷过来了,现在前边会客厅里。”
三叔来了!她忙推了推谢骁:“不知道是为什么事,你快去见见吧,这里我来收拾。”
谢骁留恋地摸了摸她的脸,这才起身走了。
她一个人收拾了几件衣服,忽然想起来秦老太太的寿礼,忙叫人带路去库房,“趁三叔过来,正好叫他带回去。”
太尉府的小会客厅里,秦明彦拄杖站在窗边,窗外正可看到那株高大的古槐,枝桠浓密,绿得有些渗人。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是谢骁走进小厅里。
“子明,”秦明彦的脸色有些沉,他皱眉看向谢骁,“我真是越发看不懂你了,你为何要这样做?”
没头没尾的,谢骁仿佛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不想解释,只叫他坐下喝茶:“你来找我如果是为这事,就不必说了。”
“子明,我们相交多年,”秦明彦直视着他,眼里闪过复杂的暗芒,“从一起投入三殿下门庭,如今十几年光阴过去,我一直敬你服你,当你是值得交的朋友。如果你也还把我当朋友,就把他放了吧,他不是你要找的人。子明,别再犯傻了,你醒醒吧……”
谢骁抬头看他,彼此两人眼中的对方都有些陌生。他不为所动,“松珩,你我自然是朋友,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分寸?”秦明彦怀疑地重复了一遍,“你要是还有分寸,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动手之前没想过这会毁了他一生!你有分寸,你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样的丑事,叫亲者痛,仇者快?”
谢骁见他恼怒,倒是十分冷静,“那个日子不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秦明彦一手紧紧攥着拐杖,手背上青筋突起,“子明!你疯魔了不成!若是叫……”
“三叔?”门外有人敲了敲门。
刚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景语就听小厅里隐隐有吵闹声,走近了就听见是三叔的声音。开门的是谢骁,他冲她笑了笑,倒是三叔秦明彦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很快也变成了她熟悉的三叔。
“三叔怎么有空过来了,有事坐下慢慢说嘛。”她笑盈盈进来,站在谢骁身边,“玉萱,给三叔换今年的明前茶,用玉泉水。”
玉萱还没应声,秦明彦就笑着打断她:“这话你可说晚了,云舒他招待我岂敢不用好茶好水?别忙了,我过来没什么事,这就回去了。”
才不信呢,不过她知道他们男人的事不爱别人多嘴,便叫玉萱和湖菱几个上前来。她拿起锦盒上的礼单递给秦明彦,愧疚道:“三叔,前几日祖母八十大寿,可巧我人不在京里不能亲至,这是我和谢骁为祖母祝寿的一点心意,还请三叔带回去代为陈情请罪,也祝她老人家福如仙人,寿比青松。”
秦明彦接过也不看,点头道:“那我就先回了,改日入冬下了雪,再来邀你们一起出门赏梅。”
他向谢骁招呼了一声,便拄着拐杖走了。寿礼自然有人跟上送到他的马车里。
景语望着他背影远去,才问谢骁,“怎么了,似乎听见你和三叔不太愉快?”
谢骁摇头,“没什么,是朝堂上的事。你动作倒是快,这会儿功夫就挑好了礼物,是不是把我三个库房都搬空了?”
“现在库房钥匙在我手上,你存下来的家当自然都归我了,我搬空了你也只能看着。”不看不知道,谢骁还真是富得流油,她开了金石绸缎库,不需精挑细选,随意指几样装起来都是上好的贵重礼物。
“自然都是你的,”谢骁听她这样说反而挺高兴,“你管家,我也归你管。”
一旁还有好几个丫鬟在,他这样给面子倒叫她不好意思了,“快回吧,屋里还要接着收拾呢。”
谢太尉待继夫人这样纵容亲昵,不只新来的这些侍女暗暗称奇,原先那些人更觉得十分刺眼。
艾叶看着他们的背影,白净的脸上,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隐隐闪过嫉妒。她是最早被虞娘劝退的,压根没到过那个秦家子跟前,她根本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就被人即刻赶了出来。她一向自恃比别个灰不溜秋的丫鬟要肤白貌美,爹娘也有个体面差事,自觉在府里算是比较拔尖的,却不料丟了这样的脸,被人明里暗里嘲笑贬低,气得她恨不得上去踹了槐院的门。
她身边的徐娇儿脸色也不好看。她们既不在院里服侍,自然就回了原先的位置,都是些说不上来的杂务,月例钱也跟着降了。徐娇儿跟着去伺候了几天才知道这府里有没有女主人,差别是巨大的,起码她现在闲着没个正经事,飘摇还不如常年在厨房里打下手的那几个丫鬟。原先她还觉得有爹娘在府里让她不必干活是好事,这会儿她却觉得,以秦家子的狠心肠,府里若要辞退放出什么人,她这样无所事事的首当其冲。
“她就得意吧,”艾叶脸上闪过一丝狡猾,“还不知她院里有几个是向着她的……”
“娇儿,咱们吃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数了又数,数不出来还剩多少章,反正倒计时了……
第63章
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自从三叔来过后,她感到整个人都陷入焦虑里。有时夜里惊醒,望着黑暗,她总是生出惊恐的情绪,唯有看到谢骁时才会平复一些。
他们粘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多到每一天她睁开眼睛,谢骁就在身边。
“谢骁,你下朝了吗?”
“嗯,我回来了。”
院里的树叶有一些开始变黄,前方等待的,似乎只剩下严冬凋零。
时间到了,说变就变,那株翠绿古槐也开始落叶,无数羽叶纷纷而下,落在屋顶上庭院里,每天都能扫出厚厚几大篓筐。有时候她站在窗口望着,仿然有被铺天盖地的落叶掩埋的错觉。
倒是也有好事。谢骁为玉萱挑了五六户人家,景语派人去探听,又找机会偷偷躲一旁见了人,玉萱红着脸挑中一个年轻人。
谢骁做事仔细,又撒开来去打听这家的亲戚旁支,也是巧了,这家竟和秦府还沾点亲,是寄居在秦府的姨老太太的一个远亲。景语派人上秦府说起,姨老太太想起玉萱曾拾金不昧捡到她一串佛珠,连连感叹有缘,便由她做了大媒前去提亲。
婚期定好了在十一月底。
景语第一次做红娘,很有些兴致,这天晚上她到了玉萱屋里送卖身契。
玉萱不从太尉府出去,改由姨老太太主持,在老太太一处小宅里当半个孙女出嫁,要早个十天半月过去。说来也神奇,也许是因为即将要嫁人了,玉萱一下褪去不少青涩,看着稳重许多。她正在清点两个半新不旧的小木盒,看到景语进门赶紧站起来,“娘子你怎么来了,有事叫我过去就好了。”
景语在凳子上坐下,“没什么事,随意来坐坐,你都收拾完了?”
玉萱其实也没什么物件,床上有两包袱衣物,桌上还有两个木盒,估计是钱匣子和首饰盒。玉萱也大方,打开木匣给她看,“就这些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娘子,我竟然还有小十两银子的私房钱咧。”
盒子里装了一大半铜钱、碎银角,铜钱占地方,看着便也挺富足的模样。另一只木盒里有好几朵珠花,三五支小花簪,耳坠、玉佩、素银镯子、胭脂盒,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玉石珠子、绑发的缎带。
其中有支簪子未免磕碰,被玉萱拿小块绸布包了起来,那是支并蒂木槿花。
景语认得,那是自己早前送给她的,当时她和湖菱一人一支,连萍儿、宋婆子都有份。玉萱待她无疑是十分用心的,这些年的情谊也无法衡量。景语心里感叹,笑道:“是不少呢,我这里也有些东西给你添妆,你收下。”
她把几张纸和两只精致檀匣放桌上,推到玉萱面前,“上面那个是你的卖身契,已经消了奴籍,你拿去留着或撕了都好。下面两张是商铺的地契,你也不像是会做生意的,留着收租罢了。”
玉萱将要嫁到京外,景语就派人去那边买了两个商铺给她做陪嫁,在婆家也是份底气。底下一只檀盒装了些零碎的足金足银首饰,若是用不上还可以融了当银钱使;另一盒是一副十二件的成套头面首饰,都是要出嫁的大姑娘了,总要有副像样的首饰。
玉萱看呆了,下意识就要拒绝:“不,娘子你太破费了,我不能要……”
“这点心意不算什么,你只管收下,”景语拍了拍她的手,“玉萱,要幸福啊。”
“娘子……”玉萱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她的脚哭得肝肠寸断。
第二日,院里别个丫鬟也来凑趣给玉萱添妆,多是手帕、香囊还有些耳坠、镯子的小件。湖菱很是不舍,拿出自己做的两套衣裙送她,那料子是上好的绸料,颜色也红润,新婚穿正好。
中午在院子里开宴席,众人热热闹闹为玉萱送行。宴后玉萱进屋拜别景语,又不舍哭了一场。
景语送她到轿厅上马车,又叫人了抬了两个大箱上车,知道那是景语送她的嫁妆,不少人就很眼热。
艾叶扒门后看见了,忿忿不平:“就会拿府里东西做好人,厚脸皮也不知贪了多少,早晚有天要把你赶出去!”她才不信秦家子能有什么身家,还不是拿他们太尉的库房充胖子?
送走玉萱,也算了了一件事。
身边陡然少了一个人,景语还有些感伤,她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望出了神。
“夫人,”湖菱上来轻声提醒她,“仔细门口风大。”
自从来了太尉府,湖菱就很少开口了,但玉萱走后也就只剩一个她,她就要多顾着一些。景语点头应了,忽然注意到湖菱似乎清瘦了不少?
“这个季节都说是要贴秋膘的,怎么你们个个都瘦了?”
湖菱温柔笑道:“奴婢觉得一冬就要吃回来了,只怕明年开春还要胖些。”
“能吃才好,谢骁才是愁人……”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不知是不是因秋日萧瑟,谢骁最近没什么食欲,人也没什么精神。
轿厅在前院,此时午后有不少人办公走动,她就叫菡光带路走侧边回后院去。一路都是小道,因一直有人清扫,道旁的落叶只有浅浅一层。这条路靠近外侧,有一道两人高的白墙围挡,墙外有不小的喧哗和哭闹声。她有些奇怪,“那后边是哪里,怎么听见有哭声?”
这些事只有菡光能回答了,“那后边也是太尉府里,住的多是杂役仆人,人数不少。”
她可没有这么好糊弄,似笑非笑道:“只怕没那么简单吧,下人敢这样吵闹生事?”
菡光这才讪讪了实话:“也不止府里的下人,前边有些个吏属的家眷也住在这,还有些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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