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发酷冷,雪也下得越发紧凑。青衣男子静静地站在自家的庭院里,透过身后明晃晃的烛光的照耀,看着漫天飞雪,男子一袭单衣着身,背对着烛火而立,修长的身子在火光的照耀下越发高俊挺拔。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倾泻而下,一支白玉簪子松松垮垮地自三千发丝间穿过,却又能够随意地束缚住那些随风飞扬的发丝。
男子负手而立,头微微上扬,似在欣赏那些自漆黑的天空坠落的白雪,姿态雍容闲适,在他身侧两边,遍种树木,此刻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凛冽的寒风毫无节奏,如刀子般来回切割着这个小小的庭院,绕是如此,男子依旧不为所动,仍保持着仰望苍穹的姿势,在风中独自屹立不倒。
很多年前的冬天,在同样的夜晚,大雪如棉絮般不停地自天空洒落,那夜,天空很是黑暗,整个邺城仿佛置身地狱般,让人无端地害怕。那夜的寒风比今晚更加凛冽,只轻轻自身上掠过,就好像被万千利刃割伤般,弄得人浑身是伤。
不过男子印象中最深刻的却并非那酷冷的天气,而是那种富贵温柔乡中流露出来的阴暗残忍,那日夜晚,是高府最热闹的夜晚,明亮的烛光随处可见,照得整座府邸仿若一片灯海,在那种刺人眼球的灯光的照耀下,是一如既往的奢侈糜烂,无数的人聚集在这座庞大的府邸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天说地,阿谀奉承声此起彼伏,好不快活。
他是高府的四公子,是最不受这里的人所欢迎的人,他原出生于武将之家,却生就了一副女儿家的面容,不仅如此,他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有疼爱他们的母亲,可他,却是连自己的娘都没见过的另类。府中比他年长的哥哥们自小便以此嘲弄他,比他年小的,稍微懂事的也在大人们的三言两语中对他前倨后恭,连最起码的尊兄之礼都可不屑一顾。就连他自己的父亲也对他不闻不问,任他自生自灭。
绕是如此,他依旧在一天天的冷言冷语中慢慢成长,惨淡的童年经历让他过早地成熟,他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交谈,他勤奋苦学,熟读百家史书,细心研究各类兵书,自小便能够熟练地掌握各种作战要术,他从不愿轻易就放弃,他虽没有娘爱,没有爹疼,却拥有着令人羡慕的高家四公子的身份,至少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受过饥馁之苦。爹给了他无上的尊荣,他本就该懂得感恩。他自小立志,长大从军为国效力。
只是这条路对他来说似乎太过于艰难。
“高澄,今日我便取了你这狗贼的性命,为民除害。”
男子一身仆人装扮,手持锃亮的菜刀,在众人恍惚之际似一道闪电般奔赴至宴席首座的黑衣男子面前,一脸狠绝,手起刀落,霎时间,鲜血四溅,众人还未回神,那个自他出生以来只见过寥寥几面的被称作为父亲的人,就那样不明所以地死去了。他想不明白,平时一向低声下气的寻常的厨子,为何会有如此勇气来刺杀北齐未来的君主,而且这刺杀的过程还如此顺利。
他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看戏一般,冷眼看着众人回神纷纷露出的慌乱的神情,看着无数侍卫手持雪亮的刀子,将那因得手而癫狂大笑的厨子就地□□,看着亲人们伏在父亲的尸首上,失声痛哭,看着离他不远处的,那个因其貌不扬的而被人耻笑的叔叔,一脸冷漠的神情。
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他只是梦外人,那些血腥的场面,跟他毫无关系,可是,他却好似梦魇一般,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当所有的闹剧收场时,从小陪伴他的仆人到处寻找他,最后在角落处最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他,仆人一手拉着魔怔般的他,欲将他带离此地,可他却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般,任仆人如何焦急呼喊都不动,他有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解,但看到叔叔那种冷漠的神情后,他突然有些明白,可是,他幼小的心,却如坠寒冰,浑身也冷的直打颤。
手足情,骨肉情,这些在这样的家庭,究竟还有几分存在的意义?他知道每个人都是有私心的,可是,究竟是怎样残忍的心,才能这样设局残害手足?
他所在的国家,已经开始初露疲态,这个国家,他一直都在尽心守护,可是,一个从内到外,渐渐腐朽的庞大的帝国,仅靠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挽救?他不知道他还能守护它多久,只是,但凡他有一息尚存,他都会拼命保护它的。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有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该走怎样的路,有的人,却是因为童年的遭遇,由此萌发出的信念,不管是怎样的路,都需要人们尽力而为。
李倾城那日留下的撞伤足足养了大半月,她这半个月以来,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活脱脱的养膘的模式,入冬以来,她就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整日间抱着汤婆子静静地端坐在李娥姿的房中,看着李娥姿绣衣服,绣手帕,这日子虽说无聊平淡,却很让人安心,她们姐妹两可以话话家常。
也可以分析分析如今的局势,或者给自己谋算一番。她们自来到宇文邕的身边后,时不时地都会给宇文护提供一些情报,当然,这当中大多数都是多此一举,宇文邕身边暗线密布,差不多都是宇文护的人,她们的作用根本微乎其微,有时候,他觉得宇文护脑子有病,在自己的国家根基都还未稳,就想到别国横插一脚,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她很佩服他的野心报复,但同时又很同情他这种无法实现的不切实际的愿望。
这日天依旧是阴沉的,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呼地像刀子般恣意刮过,她抱着汤婆子,躺在榻椅上,透过镂空的木窗,看着院子里一片银装素裹,那纷飞的大雪一片一片,在风中打着璇儿,轻轻地落在窗外早已铺满了白雪的海棠树上,思绪万千。
突然身侧一股冷风灌颈,她感觉像是被冰刀子狠狠剜了一刀,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整个人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小姐还是这么怕冷啊。”
檀香笑着看着她,连忙转身将门关上,搓着双手,将火炉上正在沸腾的水壶拿开,添了些碳火进去。
“檀香,我怎么觉着今年冬天好像少了些什么?”
李倾城呆愣了半晌,方才转过头环顾四周,看着她缓缓说道。
“有么?”
檀香顺着她的视线将屋子扫了一圈,满心疑惑。突然,她灵光一闪,笑着对李倾城说道:
“对了,奴婢想起来了,往年一到冬天,小姐就会亲自去公子的院子摘梅花,今年小姐因为受伤,想是忘记了吧。要不,奴婢去找秋婵姑娘,为小姐求一两枝?”
经过檀香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她忘记去摘梅花了,她记得去年她曾趁着宇文邕不在,偷偷移了几株过来栽,也不知是她院子里的水土营养不好还是怎么的,总而言之,她移栽过来的梅花没过几天就离奇暴毙,为此,她郁闷了好久。
自从那日宇文邕将她送回来以后,她就没再出过怡红院,一则她脚受伤了,二则,她的心出问题了,需要好好反省反省。这不,她应该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宇文邕那厮了。话说那日她肯定是魔怔了,要么就是中邪了,不然怎么会对宇文邕那厮心跳如雷?那种本应该是热恋中的女子该出现的状态,为何会出现在她身上?那种感觉,她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只是……
这大半个月的修身养性,让她彻底平静下来了,她私自以为那日她只是一时被迷失了心智。
“不用了,我自己去摘吧,也好消消食,都大半个月没出去了,可闷死我了。”
她说着便起身,檀香知道自己劝不过她,遂转身去取了她的红色狐裘斗篷给她披上。
李倾城冒着风雪,手里紧紧抱着汤婆子,在雪地里缓慢前行。
而此时瑶光居内,一如既往地温暖如春,巨大的碳火盆子错落有致地整齐地摆放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碳火烧发出来的暖气在房中很快弥漫开来,整个房间温暖至极,和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对比。只是,此时房间的主人却不在这个温暖的地方,而是静静地站在窗外那寒梅怒放的大雪之中,在他身侧,一袭红衣曳地的女子,静静地陪伴在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一红一白,仿若一对画上璧人,十分相配。
“公子,小怜有一事不明,公子对倾城妹妹是真的动心了吗?”
冯小怜似乎是想了很久,终于将这个问题说出口。她不相信一向不染人世风情的公子真的会对一个女子动心,虽然那个女子和她见过的许多女子都不太一样,无论是言行还是举止,可是,公子是何人,他一向都认为儿女情长,本不该成为他道路上的羁绊,自她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是清心寡欲,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般的人物,这样的人,真的会为了感情,甘愿堕落人世吗?如果不是动情,公子对倾城的诸多言行又该作何解释?这些事她本不该过问,可是她不想让他为情所困,毁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公子的肩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他为此也付出了太多太多。她不想看到他失望。
她看着他俊逸的侧脸,苍白的容颜上虽是一脸平淡,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媚眼间满是忧愁。她轻抿着嘴,眼前的人的脸在纷飞的大雪之中渐渐变得模糊,她的双手紧紧捏着上等布料制作成的红色衣袖,原就白皙的脸此刻越发苍白,她在等待答案,却又害怕听到答案。她曾经渴望过,彷徨过,最后也释然了,她的命是她给的,她本就不该奢求太多,她只要好好陪着他,帮助他成就大业。
宇文邕好似并未听到她的疑问般,一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头顶傲然盛开的寒梅,如玉般的脸如平静的湖水般波澜不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冯小怜感觉天边的颜色有暗沉了几分,雪也下得大了,自耳边刮过的风虽说利如刀,她却毫无感觉,整颗心就好像漂浮在半空中,毫无着落。她是不是逾矩了?
“小怜,你知道吗,三哥曾经跟我说过,一个人只有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才有能力保护好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在此之前,所有的一切无非水中月镜中花,并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
说完他伸手抚过腰间的月牙形状的流纹玉佩,漆黑的眸子恍若一潭幽深的水,在暗淡的天光的照耀下,荡漾着层层波光。
“以身设陷,以情收心,感情的上的事,最容易让人丧失理智,宇文护既然亲自设下了这个局,就由我来替他收尾吧。”
“公子的意思是,倾城妹妹有可能是宇文护的人?”
冯小怜一脸惊讶,她与李倾城相处这么久以来也曾怀疑过,只是她觉得她性格开朗活泼,并不像是会伪装的人啊。如今听公子这么一说,她以后可能得小心行事了。只是,她有一句话不知是否该说?她看着宇文邕。心下虽平静下来了,却觉得公子这么做始终有些不妥。以情为牵制,她怕他最后反而被情牵制。她,是不是该相信公子呢。
李倾城刚走到瑶光居的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入,就隐隐约约听见冯小怜说什么她是宇文护的人。她顿时愣在了原地,心徒然一紧,难道他们起疑心,发现她们是宇文护安插在宇文邕身边的眼线了?
她不知为何,突然感觉这天变得十分寒冷,纵然她穿得很多,还抱了个汤婆子,她还是觉得冷,那种刻骨的寒风吹的她脸颊生疼,她整个人就好像跌入了万年冰窖,浑身冻得麻木冰冷。她们该怎么办?
她的脑子很乱,但身子还算灵活,在尽量为惊动两人的情况下,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瑶光居,她得赶紧去找姐姐。
☆、第二十三章 试探
随着年关将近,这漫长的冬天也快接近尾声了。
是夜,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男子一身暗黑色的狐裘大毡,静默地站在这座可俯瞰整座长安城的阁楼,它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摘星阁,尽管阁楼的主人已是可一手遮天的大人物,府中为了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地位,也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唯有它依旧保留着原来的大小,原来的名字。男子一如往昔般,一动不动地用手抚着木质护栏,面容肃静,任着寒风恣意在脸上刮割。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家丞模样的男子,一身青衣,大概二十几岁左右,正一脸恭敬地站在男子身后,同样是一言不发。
“你说,这雪究竟要下到何时?这样严寒的天气下,又真的有几人能够熬过这般酷冷,看到来年的春天?”
男子语气森冷,却夹带着一丝莫名的感伤,他缓缓伸出右手,看着那棉絮般大小的雪花飘落在他手心,再看着它们渐渐消融,最后在狂风的怒卷下,消失不见。
他似乎真的只是在担心这刻骨的寒冷下,人们能不能熬的过去。
家丞模样的男子抬头看着男子的背影,缓缓开口道:“丞相,现如今已是年底,只要年一过,便是新春的到来,严寒虽残酷,只要人心坚定,又哪有什么熬得过熬不过之说?纪羽虽愚钝,却也懂得一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丞相这般胸怀大志,心系天下的人,相信一定能够心想事成。”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的背影,许久复又低下了头,一如既往的沉默着。
男子一言不发,深邃的眼睛经过岁月的沉淀,越发的暗沉,在黑夜的掩饰下却发出幽幽的寒光,他原本摊开在风雪之中的手掌,突然紧紧地握成拳,半张脸在身后灯火的照耀下,竟露出一丝狠绝。朝中的几个老顽固,他一定会一个一个地将他们连根拔起,叔叔,您给侄儿留下的后患还真是让侄儿惊喜。他如此想着,不禁在心中冷笑。
他自小跟随他南征北战,为他苦心经营,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他对他一直那么忠心耿耿,可他这个他喊了几十年的叔叔,却将他这个侄儿看得连狗都不如。表面上他沾着他的光,享受到了无上尊荣,可内地里,他的地位可谓是卑微至极,他不服,凭什么他跟着他打下来的江山,他却一点都分不到。
凭什么他送走了他这个叔叔,还要伏身做牛做马来扶持他那些胸无大志的堂弟?他就是不服,他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他宇文护,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也只有他宇文护,才配做这周朝的主人。好在他及时醒悟,在最恰当的时机,培养了属于自己的势力,他那个看不起他的叔叔,恐怕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暴病而死的吧。
凡成大事者,必将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他还有的是时间,他不怕解决不了那几个半只脚都快踏进棺材的人,如今也就差一个封号而已,再说,他的堂弟这么多,不听话,换掉就好了,也不麻烦。
这漫长的冬天就快过去了啊。
“柱国府中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回丞相,探子来信,说四公子近日倒是一如既往地在院子里品茶赏梅。也没出过府,倒是李姑娘托人来信说,四公子好像察觉到了她们的身份,问丞相,她们该如何自处?”
家丞小心翼翼地回道。
宇文护微眯着眼,神色如常,只是握着的手又紧了几分。
“通知她们,静观其变,切莫自乱阵脚。本相自有办法。”
“是,奴才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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