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陵这个表兄面前,他干脆坦诚直言:“将军也知道,大宁天子向来没多少权力,坊间那些关于我独孤家的传言,我哪怕住在宫中,也一样能听到,此次亲征,我的境地恐不会好于苏衍。”
谢陵想了想,说可以让一个人跟他一起去洛城,当他的副将。
独孤信:“谁?”
谢陵:“这个人陛下也认识,叶承舟。”
独孤信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当即变了:“他是苏衍的外甥!”
谢陵平静地点头:“是,他是苏衍的外甥。”
叶承舟的母亲是苏衍的胞妹苏姝,当年苏氏父子叛乱后,荆扬苏氏就没落了。
祸不及出嫁女,所以嫁到叶家的苏姝并没有被赐死。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父兄干出了这样的事,她的后半辈子不可能好过,加上之后没多久他的丈夫也死在了战场上,她就干脆自行上吊了断了。
上吊之前她给谢陵写了一封信,求他去荆扬接走自己的儿子。
其实就算她不求谢陵,以谢陵的个性,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叶承舟就这么被接到了谢家。
谢家住在将军巷尾,所以那些青梅竹马的岁月,除了独孤信和高韵之外,还有一个叶承舟。
虽然叶承舟从没说过,但独孤信知道,他也喜欢高韵。
独孤仲的圣旨下来时,叶承舟的反应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独孤信记得那天他们两个一起喝了一夜的酒,天亮起来时,叶承舟说他要走了,去洛城。
当时的独孤信满心都是高韵要嫁给独孤仲的事,根本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等他发现叶承舟真的去了洛城时,他已经是皇帝了。
叶承舟在洛城呆了两年半。
他师承谢陵,年纪轻轻就能镇守边关,吓得那些北芒游兵不敢靠近洛城方圆一百里之内。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无法当一军主帅,因为他是北芒皇帝的外甥。
满朝文武中,以太傅虞静对他的意见最大。
半年前,叶承舟会从洛城回京,就是因为虞静一直上表,说不该放这样一个人驻守边关。
独孤信被他说动了,便下旨把叶承舟召了回来。
当时谢陵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任凭虞静在朝堂上跳来跳去。
现在苏衍挥兵南下,谢陵却建议独孤信带上叶承舟。
谢陵说:“臣以人头作担保,叶承舟绝不会倒戈北芒,倘若陛下还不放心,大可以先收了臣的虎符。”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叫独孤信也有点费解:“将军为何如此信任他?”
谢陵垂下眼道:“因为臣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去的边关。”
叶承舟是因为想保护嫁入皇宫的高韵才去的洛城。
他和谢陵一样,知道大宁的繁荣昌盛只是表象,他不想将来哪天边关城破,北芒精骑南下攻入建城。
门阀世家们也许能倒戈北芒,保存家族,继续过他们的日子,可高韵已经是独孤家的人,倘若王朝更迭,她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独孤信被谢陵说服了。
他说好,那朕就带上叶承舟,亲征洛城。
一个月后恰是上元。
独孤信送走了谢陵后,在书房看了会儿奏折,奈何怎么看都静不下心,干脆就摆驾去了饮露宫。
有了昨夜那场会面,饮露宫的宫人也没再大惊小怪。
于是他就这么安静地在高太后床头坐了半个时辰,期间翻完了她侍女为她读的话本。
面对她时他不再称朕,只说:“我已经派人去渔阳旁支接人了。”
木韵:“……时间有点赶吧?”
独孤信笑了:“去年回去祭天时,我已选好了两个孩子,直接接过来就行,用不了多久。”
木韵惊了,所以他是早就有了不立后的打算吗?
独孤信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直接点了头:“是。”
木韵:“……”那、那好吧。
“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他又问。
木韵思忖片刻,避开了他的眼神道:“陛下既已做了决定,本宫自无干涉之理,只望陛下此去能击退北芒贼子,凯旋回朝。”
这话虽然依旧没有超过一个太后能说的范畴,但还是让独孤信很高兴。
果然她还是会担心他安危的,独孤信想。
……
除夕那日,独孤信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
他没有娶妻,后宫住的女人全是独孤仲的大小老婆,木韵作为里面最大的那一个,自然要帮忙招待入宫的女眷。
她本人对如何安排座位什么的一窍不通,只能按照高韵的记忆慢慢摸索,最后倒也没出什么大差错。
宴会开始前,吹寒说,高夫人想见她。
木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高夫人指的是谁。
“快请。”她说。
高夫人便是太宰高凝的妻子,大司马谢陵的胞妹谢瑾。
谢瑾当年是建城第一才女,名声根本不弱于她的兄长。
高韵会住到高家主家,也正是谢瑾的意思。
她觉得这小姑娘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实在可怜。
后来她自己生了儿子,也没有亏待高韵半分。
所以对于这个婶娘,高韵是相当尊敬的。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的除夕。
谢瑾很心疼高韵,也很自责,说当初就应该阻止这场婚事。
高韵摇头:“婶娘不必放在心上,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后悔,也没有怪任何人。”
谢瑾叹气:“我帮你想想办法。”
她没有说到底要想什么办法,但照木韵看,应该就是想办法让高韵这个太后离开皇宫。
毕竟高韵才十八岁,如果后半辈子就这么孤苦伶仃地住在饮露宫里,那也太惨了一些。
高韵本人应该也听懂了谢瑾的意思,但她太懂事了。
在原本的走向里,她察觉到了谢瑾想干什么后,觉得这件事过于危险,倘若让虞静之流察觉,高家恐怕要受到牵连,所以自那年除夕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高家的人。
木韵是来扭转局势的,自然没必要再像高韵那样作这般坚持。
所以这回谢瑾在宴会开始前单独来见她,她就见了。
谢瑾今年三十有四,但依旧明艳动人。
今夜是除夕,她穿了件紫色的褂子,比平时喜庆不少。
木韵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在心里羡慕了一番。
这也保养得太好了一点,而且谢瑾的气质还那么好,寻常人穿起来显得俗气的紫色,在她身上一点都不突兀,只剩下了雍容华贵。
两人目光相接后,是谢瑾先开了口。
谢瑾福身行礼道:“见过娘娘。”
木韵忙去扶她:“快快请起。”
谢瑾没客气,在宫人侍从的搀扶下,往木韵对面一坐。
紧接着她打量了一下木韵,似是松了一口气:“娘娘的气色好了不少。”
木韵抿了抿唇,心想那可不,这半个月独孤信就差没直接按着她的脑袋给她喂补品了。
外头灯火通明歌舞升平,还燃起了焰火。
木韵猜想谢瑾应该是想单独和自己说两句话的,干脆屏退了自己的侍从。
她让吹寒带这群宫女出去随便转转。
“过节嘛,没必要同本宫一起闷在此处。”她说。
“多谢娘娘。”吹寒行了一礼,带上人离开了宫室。
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之后,木韵才抬眼重新望向谢瑾。
木韵道:“婶娘来寻我,应是有事相商罢?”
谢瑾抿了一口茶,开口时语调很平:“陛下御驾亲征,起码半年后才能回朝,我同我阿兄商量了一下,可以趁此机会将娘娘送去太原。”
“陈留那边和我阿兄关系一直不好,他们全盼着我们兄妹赶紧死呢。”谢瑾说得稀松平常,“所以还是太原合适一些,而且你原本就是在太原出生的,高家枝繁叶茂,寻个合适的身份,并不太难。”
“……这样太危险了。”木韵否定了这个提议,“而且……”
“而且?”谢瑾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而且陛下把那两个从渔阳接来的孩子托付给了我。”木韵说,“我答应了他,会照看他们至陛下回朝。”
谢瑾是知道独孤信和高韵年少时那段往事的,但她也知道这三年来高韵一直对独孤信避而不见,现在听到木韵这么说,登时一惊。
“娘娘与陛下……?”她没有说下去。
“那天他坚持要见我。”木韵说得半真半假,“风那么大,真让陛下在殿外站上一夜,我也担当不起,我便见了。”
谢瑾恍然:“难怪陛下搁置了选后一事。”
在她面前,木韵倒是没有装得太矫情,只道:“以虞静如今的势力,说不定已经知晓了这里面的原因,所以真的太危险了,没必要因为我一个人,把高谢两家都赔进去。”
门阀世家的争斗,最擅长做的事就是抓住对方的一个小弱点拼命打击,最好小事化大,把人折腾到无法翻身,否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晚有一天都会报应回来。
虞静从前就是这样对付庐陵莫氏的,幸好莫玄原本就志不在官场,现在赏花逗鸟,过得倒也清闲快乐。
可高凝和谢陵同莫玄不一样,他们都是希望能用自己所学守护大宁朝的。
他们两个要是给虞静抓住了把柄,那整个大宁的权力都可能会落到虞家手里。
更不要说独孤信现在还信任着虞静,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娶虞宛而已。
以谢瑾的冰雪聪明,自然立刻想明白了这里面的利害。
但她还是很心疼自己养大的小姑娘。
木韵阻止了她说下去,道:“时候差不多了,婶娘不如与我一同入席去吧。”
除夕之夜的宴会设在御花园里。
建城的冬日阴寒湿冷,为了不冻着入宫赴宴的官员女眷,独孤信还特地在花园里搭起了几座暖棚。
木韵和谢瑾过去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入了座。
不过她们两个身份一个赛一个的高贵,就算迟到也没人敢说什么就是了。
唯一的不和谐大概就是从她们边上那张桌上频频射来的一道探寻目光了。
木韵朝那边瞥了一眼,发现是个生得很秀美的少女。
是虞宛。
颍川虞氏以文才名天下,身为虞静的女儿,虞宛的气质当然也十分出众。
此刻她坐在一群少女中间,不用开口,就是最清贵最出挑的那一个。
发觉年轻的太后正朝她看过去之后,她不仅没有慌张,反而还对木韵笑了一笑。
木韵想了想,也回了她一个笑容。
谢瑾在边上低声道:“她今夜应该会来单独拜会娘娘。”
木韵:“?”啊?!
这时宴席刚好开始,一众女眷都在等着太后发话呢。
木韵不好意思拉着谢瑾当众说悄悄话,只能摆出威严状,说了几句场面话。
等大家寒暄客套完毕,菜都凉了一半。
木韵顾忌着这具身体的虚弱,只喝了两口热汤。
因为谢瑾的那句话,整个宴席过程里,她的目光都在忍不住往虞宛身上飘。
当然,飘也是很克制的那种飘,否则她高太后的威仪还要不要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独孤信带着太监过来慰问了两句。
木韵也是由此才知道大宁朝的开放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一暖棚的女人,见到独孤信之后,都交头接耳,议论起了陛下有多么多么俊美。
相比之下,虞宛反倒是其中最克制的一个,完全没接边上人的话头。
但木韵注意到她的脸有点红。
惹,看来这姑娘是真的很想当皇后啊。
宴会进行到最后,虞宛果真如谢瑾所说,上前跟木韵搭了两句话。
最后大家在太液池边赏雪时,独孤信派了个太监过来催木韵尽快回宫,说是外头太冷了,太后身体虚弱,恐受不住。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派人传话,反倒是无人怀疑。
而虞宛也趁机道:“是呀,这池边的确太冷了一些。”
木韵沉吟片刻,点头应下:“本宫的确有点乏了,替我谢过陛下。”
虞宛表示要送她回饮露殿,木韵欣然应允,毕竟虞静女儿的面子不好随便下。
两人穿过御花园里的一条小径,回了有些偏僻的饮露殿。
木韵给虞宛赐了座,又让吹寒给她沏了茶。
“我这儿平时没什么人来,只能用清茶招待虞姑娘了。”木韵说。
“是阿宛叨扰了娘娘清静。”虞宛将姿态摆得很低。
茶上来后,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
最后先耐不住性子的还是虞宛,她把话题引到了独孤信去渔阳接了两个孩子的事上。
虞宛道:“陛下此举……叫京城百姓议论了许久呢。”
木韵:“我也听说了,但陛下这般坚持,旁人怕是也劝不了。”
虞宛立刻:“旁人劝不了,娘娘却是能劝的呀,毕竟长嫂如母。”
木韵闻言差点没笑出声来,这也太急不可耐了一点吧,居然连长嫂如母都用上了。
木韵道:“本宫倒是想劝,可惜陛下心意已决,本宫说什么都左右不了,总不能拿刀逼他去选后吧?唉……”
她说得情真意切,差不多就是一个真心实意在为亡夫的弟弟操心的嫂嫂了,引得虞宛也叹了一声。
虞宛道:“只盼陛下这回亲征洛城能顺利。”
木韵点头:“本宫也是这么盼着的。”
她话音刚落,外面宫人打更的声音也刚好响起。
作为一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女,虞宛当然知道她是时候走了。
于是她站起来向木韵行礼:“原来都这么晚了,娘娘快去休息吧,阿宛也该回家去了,改日空了,再来寻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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