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给搓得皱巴巴的了。
吴祈宁叹了口气。
同样通红的是这个孩子的脸色和兔子似的眼睛,想来是哭过了,汗水加泪水,满脸小滋泥儿,那种很真诚地……气急败坏加走投无路……绝望的神情不是装的。
吴祈宁也经常从镜子里看到这样的自己,只不过她已经学会了把这种情绪深深地藏在心底的最深处。
吴祈宁再叹了口气,甚至微微心疼这个小家伙儿。看面相儿应该是好人家儿的子弟,从小功课至少说的过去那种,平常也是要脸要面儿的人儿,响应国家号召万众创业,谁知道第一脚就这么掉到了万丈深坑里。
没人告诉过他:这坑里荆棘丛生,且无人搭救。更有无数冷眼在一边儿得意洋洋地欣赏他们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个世道对一切贫穷的评判都是:没本事呗。
看这个小伙子呼哧带喘满身臭汗的德行,吴祈宁估计他是从来没这么赤膊上阵地撒泼打滚,喊冤叫屈吧?
哎……把人家孩子挤兑成什么样儿了?
其实撒泼也是个本事,要抛却所有矜持身段儿脸面去做歇斯底里的事情,凭良心说,这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
古来称颂节妇烈女,吴祈宁总是深深疑心: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死了之可比耗尽心力地活下去省事多了……
当然么,对于一个活生生要养活后半辈子的妇道而言,活着的人只打发她的尸首那就简单了许多。所以他们给她哀荣旌表,风光大葬。
而这一切做作……也可以理解为人们含蓄地对后来者恶毒地邀约:如果你没成事儿,那么最好安静地死在角落里。
吴祈宁抱着自己的马克杯,慢慢地吮了一口,再端详端详这个要账的小年轻,这小孩她认识:那个青年创业的大学生,两个月前她隔着窗子看到过他。
刚刚拿到人生第一笔订单的小屁孩,兴高采烈的样子她现在还记得。
吴祈宁微微地叹息:不应该把孩子们这么早放出来对阵牛鬼蛇神的。他们确实还小……
吴祈宁点头示意这小孩坐下,她很贴心地让刘熙给他倒一杯水。
这个满头大汗的孩子显然是渴坏了,一杯水咕嘟嘟地倒进了腔子里,然后依旧苦大仇深地瞪着吴祈宁。
吴祈宁就笑了。隔着办公桌,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儿。
吴祈宁无不羡慕地想:真年轻啊……
这个小孩儿显然没功夫搭理吴祈宁脑子里的沟回婉转,他努力了一下儿,拼命装出一副狠巴巴的样子:“你再不还我们货款,老子……老子……对!老子弄死你!”
血红的眼珠子,呛了的嗓子,没长毛的小野狗一样的色厉内荏。
吴祈宁忽然问:“你几岁了?”
对方一愣,下意识地说:“二十三。”然后他立刻住了嘴,很是为自己的瞎实在丢人的样子。
吴祈宁点了点头:“叫什么?”
对方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我是方林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加总经理----李方林。”
吴祈宁“噗嗤”笑了出来。
李方林的脖子都胀红了。
吴祈宁抱着马克杯,慢慢地问:“那我们欠了你们多少货款?逾期了多长时间?”
李方林脱口而出:“六万块!一个半月。”
吴祈宁点了点头:“如果没错,我们跟你们的协议也是货到之后30天付款,我们现在即便违约,也不过15天而已。兄弟啊,这年头儿,客户违约付款15天,不叫事儿。别说半个月,就是欠半年的也多得很啊。”
李方林急了:“那不行啊。我们公司注册资金才15万。你们这么违约,我工人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吴祈宁挑了挑眉毛,有几分明了,怪不得这个小孩儿急成了这样儿,洁净室这个行业是月到下游越精细生产,他们上游供应商刀耕火种也能干,这个小孩儿估计也雇不到什么斯文败类,欠了几个乡下大妈的薪水,明打明闹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
仔细看了看李方林的脖子上,血红抓痕,仿佛是印证了吴祈宁的想法儿。
想到这儿,她不禁又叹气:你小孩儿家资金链一点儿富裕都不打啊?在中国办事儿,你不把上下家儿对家儿都不是人的预备打算在心里,真是不能开门做生意的。
门一响,林月娥抱着账本子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吴祈宁招呼她一起坐下来,两个女人翻账本给李方林看:我们多大的买卖,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钱。不是不给你,是我们也没有。翻一翻应收账款的科目,也是黑漆漆地密密麻麻……
李方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一脸强横:“我不管!我就要货款!你们没钱是你们的事儿!甭跟我说这些。我就要我的钱!”
吴祈宁眨眨眼:“我们账上没钱啊。”
李方林愤怒地指着灵周科技的院子:“没钱?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好几辆小轿车。你们怎么会没钱?”
吴祈宁抱着马克杯,冷冷地瞧着他:“站着的房子躺着地轮不到你这六万块钱的债主子惦记。轿车是固定资产你琢磨不着。我告诉你货款不是不给,大概再过一个半月差不多。这个年头,客户拖欠货款是长情,甭说一个月俩月,只要答应给,就得算仁义,一年两年的不是没有,谁能把谁怎么办?我们虽然有点儿违约,但是走到哪儿也不算最不是人的。你可以堵着门闹,我就当门口多一个耍猴儿的,你要是闹过火儿了,自然有警察同志法办了你。”说到这儿,吴祈宁眯了眯眼:“这一亩三分地儿,我们是地头蛇,跟所属公安多熟,你也明白……”
李方林咬着牙,运了半天气:“我……我告你们去!”
吴祈宁继续点了点头:“那也可以啊。只是您这点儿标的,法院也收不了多少诉讼费,人家也不往心里去,排期三个月开庭算按规章办事。就算一审结案你们家胜诉,我们还可以用你们产品质量不过关为由头儿走二审。这类事儿法院也是和稀泥,调解来调解去,判我们给一半儿也不是没道理。如果我彻底黑了心,赖账接着等执行庭走程序,执行庭排期再等三个月不算长,兄弟,你一年半以后拿到百分之五十的货款不算晚的。你现在就急地火上了房,你还等得到那个时候?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家等我回款到账,两个月一大关,干什么伤了和气呢?你这么闹,我报警抓你,你可就有刑事犯罪记录了,有理变没理。为了这六万块钱,你至于么?”
李方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我不信!明明是你们欠我们钱,为什么倒要抓我了?有没有天理了?”
吴祈宁慢慢地抿了一口冷掉的咖啡还没开口,一边儿的林月娥冷笑出来:“孩子啊,大姐我干了这么多年了,冷眼看着潮起潮落,我告诉吧:现在这个世道呢,你出头麻烦人家政--府--部门,人家就不爱看你了。哪儿有什么天理不天理的。要天理啊,那也跟等报应差不多。你要是信,可以等着活久见。哪有买卖人指着天理做生意的?没影儿的事儿。”
李方林气鼓鼓地瞪着吴祈宁再看看林月娥,半天没说出话来,出气粗重,脖子都憋紫了。
吴祈宁也觉得林月娥话说的重了,刚要再劝他几句。
谁知道李方林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税务局要税款,劳动局要扣工人五险一金,哪儿哪儿都是大爷,晚一天不给就是官司。辛辛苦苦做出来成品。你们……你们还不给我货款!你们还讲理不讲理了?总理号召大学生万众创业,我响应国家号召实业兴邦哪里又错了?我……我家里的钱都垫进去了。大学毕业同学里就我敢创业,老师都说我了不起……可是现在……我弄得兜儿里连午饭钱都没有了。家里还有好几个工人坐在厂门口等要工资……你们……你们……这也太欺负人了!”
小孩儿一边儿哭一边儿说,鼻涕眼泪一行行地往下掉。
吴祈宁和林月娥对视一眼,一块儿叹气,一左一右地撕面巾纸给他擦脸。
李方林足足哭了十五分钟,废了吴祈宁半抽儿的纸巾,这才慢慢地收住了架势。
吴祈宁支着腮帮子看着他,心里是哭笑不得:昔有孟姜女哭长城,今有李方林哭货款。
翻出来书看看,刘备有几个啊?万事儿要是都能哭出个结果来,这世上有多少人哭瞎了都乐意啊。
眼看这孩子还没完没了地来了劲了。
林月娥咳嗽了一声。吴祈宁回头看了看林月娥,林月娥说:“吴总,我还有一堆事儿呢,您要用不上我,我先回办公室了。”
吴祈宁就笑了,不是人人都乐意去那个顶雷的。愿意为领导分忧的毕竟少,她点了点头,示意林月娥可以撤了。
其实跟着吴祈宁这样的领导比较好混,她愿意去那个殿后掩护撤退的,纵然心里不是很高兴,但绝对不是睚眦必报的人。
守着李董事长哭满了一纸篓儿的鼻涕纸,吴祈宁慢慢悠悠地问:“哭完了?”
李方林站起来,揉了揉眼:“哭完了。我回家等着您付款去。我就怪我自己,人家说什么我信什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创什么业啊?让工人打死也是我活该。”
吴祈宁“噗嗤”笑了:“站住。”
李方林傻乎乎地看着吴祈宁。
吴祈宁想了想,跟李方林说:“要是你帮我做件事儿呢,我私人借给你两万块钱。你先把员工工资付一付,别跟我说不够。你也得跟工人商量,先给点儿,然后等货款回来一次补齐什么的。这年头儿这事儿常有的,大伙儿心理承受能力也不像以前了。既然一个公司里上班儿就一锅里抡马勺了,你也别张不开嘴。”
李方林垂头丧气:“我还能帮您干嘛啊?一点儿原料都没了。付了税金和五险一金什么的,也没钱付材料费了,没有新原料进来,也开不了工,我还养着这些工人干嘛?付了这个月工资干脆打发他们散了算了。”想一想那些跟他撒泼哭闹要薪水的大姐,李方林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看得出来,资本家也是货真价实地怕了无产阶级。
吴祈宁眼珠转一转:“我倒是有个事儿,想烦你们工人做一做……”
李方林擦了擦哭红了的眼睛,苦笑:“我们厂那几个厉害老娘们儿,就会干点儿劳动密集型工种,现在除了打架撒泼闹工资还能干啥?”
吴祈宁点手唤他过来,附耳道:“你去叫你家工人姐姐,举着横幅装作是我家的工人,去祁连制药的门口儿放声号丧几天试试看……要是我的货款提前回来,我干嘛不给你钱呢?对,横幅都现成儿的,你们把名字换一换就可以。哎……不行,你这横幅太寒蠢了,我帮你换一个好的。记住了,对家儿可是国企,比我们牛逼多了。你多组织妇女儿童花姑娘大大地给,糙老爷们儿不要。对对对!家属也行,跳广场舞的大妈是主力。你这么动员:秋高气爽天儿不错,闲着也是闲着,要来钱咱发工资不好吗?牢记十二个字:不打人,不骂街,坐地炮,纯哭穷!你今天举着铁锨来,那闹得就不对路!太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唱戏还是得坤腔儿,没有旦角儿谁看啊?”
李恩林“啊?”了一声,一脸蒙圈:“这也行?工人还能这么用啊?”
吴祈宁一脸的过来人的语重心长:“怎么不行啊?试试看呗,万里有一呢。你看,您这路要颜值没颜值,要演技没演技,咧嘴一哭二傻子似的,今天不是还从我这里哭走两万么?动锯就下沫儿。不闹哪儿来的钱?如今的社会现实是什么?各尽所能,按闹分配啊。”她当机立断地抓起来电话:“盛欣啊,我吴祈宁。你来,领着小李儿,对就是在我办公室吊孝的这位李董事长,去!上缝纫车间,给他弄一块大白布,找油漆写要账的话儿,怎么惨怎么写,怎么瘆人怎么来。什么?不知道怎么惨?啧!你不是专业要饭那么多年了吗?别给我装蒜!对!按感动中国的词儿码!没有错的!”
李方林都傻了,十足反应不过来地看着吴祈宁:“吴总……这……这行吗?”
吴祈宁就笑了:“试试看呗。最次了你让你家工人姐姐挠满头包,回家灰溜溜儿干等我给你汇款。还能比这更要命吗?哎,工人姐姐们通情达理,哪儿闹不是闹,挠谁不是挠啊。人民群众必然是帮忙的,愚公移山学过吗?毛--主-席他老人家文章写得好: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全国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要这些账,有什么要不来的呢?”
李方林这辈子没听过这么逻辑跳脱的话,正一脑子炸裂地消化着。
扭头就看见大美女盛欣捧了三尺白绫到了吴祈宁办公室门口儿,用赐死的架势拽着癔癔症症地李方林找没苍蝇的地方儿写大字儿去了。
吴祈宁远远看着他们一生一旦,在空旷的办公楼走道里渐行渐远,身姿一个飘忽灵动,一个僵涩呆板,怎么看怎么眼熟。
恍惚中,耳边仿佛飘过幼年时候学过一出箫管做和的昆腔曲调儿,嗯,便是那出儿叫做《活捉张三》的凄厉戏码儿。
她以前总是不懂,既然是做了厉鬼回来捉人,为什么阎婆惜不去找宋江报仇,而去捉她心心念念的张三郎呢?
今天却忽然醍醐灌顶地恍然大悟:难舍难离,唯其爱者。
正在发呆,手机叮咚一响,微信进来,吴祈宁低头看了看:嗯。孙昊。
她并不忙阅读回复。只是放下了手机,扭头进入办公室里的佛堂,恭恭敬敬地给菩萨磕了三个头,吴祈宁心里一片坦然,但是并没有希望观音大士给她些许保佑。
菩萨宝相上写的明白:
问观音缘何倒坐?
恨众生不肯回头。
菩萨曾有诸般开释,奈何她此生辜负良多,如今已经回不了头了。
譬如从今往后,种种业障烦恼,都是她活该自找!须谁也怨恨不得!
深深地叩首下去,吴祈宁只觉得□□微微温热的痛觉,嗯,她又出血了……
第109章 泡影
打开微信一看,是段儿语音。
那孙昊的声音是从牙缝儿里咬出来的:“你要干嘛?敲诈勒索?”
吴祈宁就笑了,她其实不想和他说话,指尖儿轻快地打出来一行字儿来:敲诈勒索?我还什么都没提呢。我要是单纯把这几张儿发给你老婆,那只能叫做行侠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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