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在穆骏办公室,詹爷爷是语调温柔,笑靥如花,白牙森森乐地就跟要咬人一样:“穆先生,我这是送美元过来给你赚。”
这幅德行,活脱应了一句老话儿: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看着这样的着爷爷,穆骏隐隐觉得太阳穴直跳:“多谢您的好意。那么全套洁净室建设,您的数量和交期大概是……”
詹爷爷瞪着黄澄澄的眼珠子,随口报出一个阿拉伯数字和一个日子。
穆骏听了只觉得眼前一花,嗓子眼儿发热。
吴祈宁更没出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这么大的量,别说做,那就是画也来不及啊……”
詹爷爷不理吴祈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穆骏。老头子黄毛黄眼,白脸白牙,金光闪闪,灼灼逼人:“小伙子,你怎么说?价钱咱们好商量,只要你能按时交货,爷爷绝对不和你还价。”
爷爷!
你大爷的爷爷!
这么大的数儿,这么急如火快如风的交期,这不是诚心恶心人吗?
穆骏苦笑一声:“爷爷,我们做不出来。”
詹爷爷背着手:“你们中国人民勤劳勇敢,你们自己说的,你们怎么做不出来?”
穆骏揉着太阳穴说:“我们说自己勤劳勇敢,没说自己七十二变。您这个订单已经空前地超越了我们的生产能力啊。”
詹爷爷悻悻:“那么,你就不赚这笔钱了?”
穆骏想半天,咬着后槽牙说:“真是有心无力。”
吴祈宁在旁边替穆骏疼钱疼地是心如刀绞,把抓柔肠。
可是她是实打实地知道,真是做不出来。
詹爷爷悻悻地站起来,还在垂死挣扎:“那我找盛年。”
吴祈宁侧身擦了把肉痛之泪,心说:您就是找盛颜,那也是做不出来啊。
彼时,盛年正在佛堂打坐。
盛总最近眼晕心忙,酷爱打坐静心,神烦别人打扰。
等闲人丁,误闯禁地,一律拉出去喂狗的罪过儿。
所以穆骏并没有立刻领詹爷爷过去见他。
他亲身过去,与盛年附耳,嘀咕了一番如此这般。身为董事长,他是真心不介意和前任总经理兼大舅哥汇报工作。今日情势,他们之间是公司行为,契约关系,和旧时君臣大异其趣。产权明晰所以不存在权臣掌国的问题,穆骏对盛年的谦逊低调,一则源于对长期执政兄长的尊重信赖,一则是为了他和吴祈宁正式恋爱之后,照顾盛总替妹子拈酸吃醋的玻璃心肝。
穆骏实指望这事儿到盛年这儿也就顶天了,只待盛年驳了也就驳了,这交期,这数量,就是说出大天去,也做不完啊。
按照八字来讲:财来身子弱,硬抗财害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唯惜福,能养身。
詹爷爷远来是客,好好的请吃一顿,打发回去也就完了。
谁知道盛年听了,闭目良久,陡然睁眼,站了起来:“走!带上那老爷子!我们去找唐叔!”
盛年这一番意外地精神抖擞,真是让穆骏眼前一花。
盛年见了詹爷爷,并没有穆骏的文质彬彬,他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老头儿跟前,一双漆黑凤眼直勾勾地盯着詹爷爷的黄眼珠儿:“老头儿,这些年你吃我喝我,我有恩于你,但是我们中国人心宽,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
詹爷爷抗议:“我还救过你们的命!”
盛年一瞪眼:“别废话!要不然不做了!”
詹爷爷一语噎住,张口结舌,实没想到,斯文俊秀的盛年能这么不要脸。
吴祈宁顿时满眼大心,自觉双膝中箭,就差当时给盛年双膝下跪,自当了业务员,就是入了孙子行儿的买卖。啥时候见过生产厂对大客户这么呼来喝去,横眉冷对,掐半拉眼珠儿不给人一好脸儿……
盛年真是给民营企业出头拔份,把中国洁净做出中国移动的威风。
盛总当场就帅瞎了吴祈宁一双钛合金的狗眼。
盛年眯着凤眼,急赤白脸:“老儿!今天我就跟你要一句实话,你刚才跟我兄弟说的都当真吗?”
詹爷爷对天指日,赌咒发誓:“半字不假。”
盛年随口报出来一个价钱,冷冷地看着詹爷爷:“你不还价儿?”
詹爷爷凭空磨碎了一口好牙,肚子里踅摸了半天,终于放出一响屁:“只要你能按时交货!老子不还!”
吴祈宁心里一翻,心说:我盛总这才叫放长线,钓大鱼,打闷棍,下黑手。詹爷爷这二年吃的别说是蛋炒饭,就是金包银这一笔也敲回来了!这就是欠了盛总的阎王账啊!
她回头看穆骏:“爷,您能按时画地出来吗?”她已经自动忽略了做这个字儿了。
穆骏脱口而出,唾沫星子喷了盛年一脸:“哥,咱画不出来啊!”
剧情急转直下,穆骏看看盛年,看看吴祈宁,再看看詹爷爷,满脸不明所以,面红耳赤,脑筋蹦起来多高,与其寻常的雍容温雅大异其趣,这就是把老实人逼急了的节奏。
詹爷爷大喊:“必须交期不能晚!我跟你们说,晚了一天,爷爷罚死你们!小子,这买卖你就算是接了?”
盛年拨拉脑袋:“没有!”
詹爷爷咆哮:“你耍我?”
盛年一张脸雪白雪白的,也不理穆骏,冲着詹爷爷招招手:“你跟我走!”
詹爷爷大怒:“上哪儿?”
盛年冷冰冰地甩出来一句:“借兵!”
是日,吴祈宁开车,穆骏作陪。盛年和詹爷爷互相撕扯拉拽,如同逮住了臭贼,互相扭住,要去见官。
一行人直眉瞪眼地冲入了唐叔的办公室,也不让门口儿的姑娘通报,盛年“咣当”一脚,踹开大门,拉了个武松杀嫂的架势出场,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屋里的唐叔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好似贪官见了中----纪委,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们要干嘛……”
盛年气势满满:“一场泼天富贵,只待送与哥哥!”
唐叔大骇:“要造反吗?”
穆骏难得地翻个白眼,捂着脑门。
吴祈宁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从詹爷爷身后挤了进去,笑么滋儿地看着,唯恐天下不乱。
她这一路上想明白了,这事儿赚钱赔钱,跟穆骏有关系,和盛年有关系,和她目前没关系。她个已经拉出来单干的贸易商,自己不事生产,詹爷爷又不会找她倒倒,量大量小,她是爱莫能助的。往深里说,穆骏真接了这个生意,纵使全部产能压上,也不可能按时完工,到时候再接她的订单可能性是负数。这个买卖穆骏谈成了,她的供应商就少了一个,好在这些日子她心眼儿活,还跟同类型的别的工厂勾搭连环,手底下有点儿渠道,就是像穆骏这样肯给她大幅度押款的供应商,恐怕佳人难再得,是个实际的损失。所以这事儿成了于她有害无益。好在手里压了穆骏大笔货款没给,有钱就胆壮,如果她不还灵周科技的欠款,那么就还周转的来……
至于这一笔如果穆骏能按时交货,肯定能赚地满盆满钵。只是他一天不和她拜堂成亲,理论上就没她什么事儿……当然,就算他们是两口子也未必有她什么事儿,灵周科技是有限责任公司,《婚姻法》保护婚前财产……
想明白这一节,吴祈宁也就讪讪了。
这一头买卖轰轰烈烈,可是二大爷成亲,没她老侄子什么事儿。
找个没人儿的地方抽自己,刚才兴奋个毛啊?眼皮子浅劲儿的!还寻思帮忙打杂?不给詹爷爷使绊子,就算她大慈大悲。
吴祈宁眼皮子浅,唐叔眼皮子深。
盛年此来,是吃准了唐叔家大业大产线宽,且开年艰难,产能不足,饿单如虎。如果两家儿携手能把这个单子吃下去,那么比硬生生看着它滑走又强了百倍。此事两好并一好,盛年心胸宽,脑子活,那不是说假的。
穆骏一言不发地在旁边坐着,心说:哥,你这是垂死挣扎,加上唐叔也完不了,不是我看不起唐叔。原料、人工到位都需要时间,丘吉尔抓上美帝参战,那也不可能当时开打诺曼底啊。
那边儿,唐叔表情凝重地看着盛年,表情凝重地听他陈述,表情凝重地在纸上画了半天圈圈。
就这么凝重,凝重了半天,唐叔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吴祈宁支楞着耳朵听着:要搁京剧,这就是叫板;要搁评剧,也得有唱儿;就算是个说相声的,您好意思不给来一段柳活?
大伙儿屏气凝神等了半天,唐叔儿又坐回去了。
盛年和詹爷爷一块儿问他:“能按时完得了吗?”
唐叔摸出来手机,擦一把冷汗:“你等我问问!”
吴祈宁“噗嗤”就乐了,这挺大的正经事儿怎么这么喜感。
作者有话要说: 阳历年心情陡然烦乱,下午都想从此不写了。于是逼出来一段炒鸡二百五。
第62章 盟主
要说这个做人,格局决定一切。
吴祈宁以为唐叔得叫手下生产部主管过来商量个子丑寅卯。结果不是,唐叔虚糊着老花眼,拿出来手机挨个打电话。别看唐叔是个出门坐奔,有仨司机伺候的主儿,没想到他老人家使唤地居然是老年拨号手机:方款大字儿的诺基亚,平常通讯,紧急防身。扔出去能砸人一跟头。老头儿滴滴滴地摁了半天,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个个地往自己办公室招呼。
吴祈宁支楞着耳朵听了听,熟人不绝于耳,周海天周总打头第一个。以管窥豹,想来唐叔招呼得都是各个厂的老总管事儿。
唐叔电话打了半个钟头,唾沫星子横飞,这一下子几乎把滨海的工厂一网打尽。
吴祈宁此时已经自动把唐叔脑补成了一只小蜜蜂,飞到花丛中,左嗡嗡,右嗡嗡。发现了花田之后,冲回蜂巢朝同伴们大跳摇摆舞,以唐叔之架着老花镜的脑袋配上那么个工蜂的身子,居然毫无违和之感。
脑补之后,吴祈宁一番沮丧,全滨海有头有脸的ESD生产商全给招呼了过来,只怕她再有单子让人做代工都没戏了。
命就是这么不好,大佬们一点儿活路没给她留。垂头丧气之余,穆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吴祈宁勉强朝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对于一个心盛的人来说,解决不了问题的安慰就是多余的,有时候你还真不如圆润地滚开,给她一清净。
穆骏很踏实地坐在一边儿,心里五味杂陈:唐叔这么做是有门没错儿啦。众人拾柴火焰高。唐总这是要打一场挽救美国客户的人民战争。把海量的客户需求淹没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去。他小声和盛年嘀咕:“这个单子虽然大,但是猪肉分一分,也不是没戏完成,有财大家发而已。也的亏唐叔平常爱交际,总是拽着同行吃喝,否则还真来不及……可是……”
盛年闲闲地瞥了穆骏一眼,大大咧咧地打断兄弟的陈述,数落了起来:“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两个帮。信息共享才能成事儿。都跟你大少爷似的下了班儿就回家念佛,除了吴祈宁那小妖精谁也不爱看,真碰上点儿事儿,耷拉手吧你。”
这话说的,数落大儿大女一样。
摄政王么,难免僭越。
穆骏挑一挑眉,有心分辩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终于没说出口,显得有点儿心事重重。
吴祈宁在一边儿听着自己已经被盛年划入狐狸精那堆儿,心里悲喜不辨。
盛年忽然想起来了似地,回头看看吴祈宁:“吴总,我就那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啊。”
自吴祈宁单干以来,盛年对吴祈宁的态度总是有三分阴阳不和,好像撂爪忘了这个主意是他出的。
吴祈宁向来好脾气,对盛年总是礼让三分:“就我这浓眉大眼,至多上台演个穷人家的孩子李铁梅。妲己这样女神我是想都不敢想啊。承蒙您高看。”
盛年很诚恳地跟吴祈宁解释:“温莎公爵媳妇儿也长得不行。我真不是夸你漂亮,是单纯嫌你耽误事儿。”
吴祈宁巧笑倩兮:“嗯,我长得不好,你好。我掩袖工馋……您狐颜媚主……行了吧……”
“你!”盛年一语噎住,凭白咬了咬牙。
穆骏安然地抽了抽嘴角,仰头望天。
他是主,他怕什么?
不知何时开始,吴祈宁已经开始摆脱了对盛年的天然畏惧,而穆骏也开始享受盛年和吴祈宁之间偶尔的机锋。或许,一个让穆骏更舒服的崭新的平衡机制,即将缓缓开启。只是这个处境,是他们三个人,暂时都没有意识到的。
吴祈宁当日想的是:盛年当着这么多人数落穆骏纯属多余。即便今天让盛年教训了,你指着宅男穆骏以后出去和这帮人吃吃喝喝,组成唐叔式的合作社。可能性也是负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吴祈宁能相信穆骏心情不好抛家舍业归隐山林,她不会相信他有那耐心去和一堆酒糟鼻子的大叔饮酒畅聊张长李短,把自己混成人缘巨好的王莽。
脾气,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左右没事儿,吴祈宁俩手一对开始胡思乱想:唐叔强人政治,这种对整个行业的影响力是可遇不可求的。老头儿喜欢拉帮结伙出去炫,无形中攒了个松散的ESD同业吃喝会,这其实是个个案。比如说唐叔明天出门,嘎巴一声让车撞死,大概除了他办白事儿,这些老总再定期不定期一起出来吃喝的概率也不大了。要说我国社会主义它还就是在初级阶段,民间组织、同业公会一概不昌。别说民间人士坐在一起聊个行业标准,制定个技术门槛的小机构没有可能存在,就是像这种接忽如其来大订单的本行业协作能力,其实也是匮乏的。
以原子化的工厂,各自为战于浩瀚苍穹,不啻当日武帝众建诸侯少其力的大政方针。
此间道理,帝王心术,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果然,有了唐叔这么个一体大拿,事儿就好办多了。各方老总纷至沓来,切蛋糕、拉猪肉,定交期,说计划。唐叔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发活儿谈价钱,那嘴脸,乱世英雄起四方,有单就是草头王。而唐叔自己认领的那一块猪肉,份额巨大的让穆骏侧目良久。
盛年一幅师爷嘴脸,噼里啪啦地开算各方面进度;穆骏倒了纯黑咖啡提神,挨个跟供应商提技术标准。这一对青年才俊坐在唐叔身边儿,倒是好一番不错的左青龙右白虎。唐叔端坐中央,一派头脑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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