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也有梅花,各个品种都有些,虬劲的枝干上扎了彩带,挂了各色精巧的灯笼,树下有毡毯,供人闲坐。
“长乐,怎么你驸马没有一块儿来?”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引起一片吃吃的低笑声。
七公主自贬身价,竟然嫁了那么个瘫子,自她出嫁以来,无论出席什么场合,总是一人形单影只的,落在有些闲人的眼睛里,简直叫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早在决心下嫁镇国公府时,陈媛就料想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
毕竟人不可能把所有便宜都占了,既想不履行妻子的义务,又想受到所有人的羡慕,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她并不动怒,只是笑道:“说话的是姝姐姐么?他身子弱,我家夫人担心他受了寒,不叫他出来。倒是姝姐姐,这样关心妹子,怎么不过来和我说说话儿?”
说话的正是鲁亲王家的姝郡主,她是个张扬跋扈的脾气,出嫁后与夫婿不睦,见陈媛的处境貌似比她还不如,心里大呼痛快之余,就忍不住想踩上两脚。
不过她也就是躲在人后过过嘴瘾的胆子,一听陈媛把她的名字都点出来了,顿时不敢吱声,两步溜了。
其他人也觉得有些讪讪的,互相看了几眼就散去了。
“跟郡王妃说一声,我身上有些不好,就先走了,有空再来看她。”陈媛眉头也不皱一下,侧首吩咐道。
出了礼安郡王家的别院,一行人也没下山,而是向着更高的西山寺而去。
越靠近梅林,那股淡逸幽远的清香就越明晰,早有小沙弥在林外扫地,见了她也不意外,只是合掌施礼:“檀越请随小僧来,谢公子已经在等了。”
这小沙弥还年幼,最多也不超过七八岁的样子,说话行事却很有条理,只在提到那位“谢公子”时,语气里带着些不自知的崇拜敬慕。
陈媛含笑道:“有劳小师傅。”
小沙弥带着她们一行人转进梅林,一直到了寺中轻易不许外人踏足的问梅堂,才驻足道:“就是这里了。”
西山寺是皇家御用寺庙,太|祖皇帝的孝慈娄皇后晚年曾在这里修行,她老人家喜欢梅花,才有了这闻名帝都的万株红梅和坐落于梅林之中的问梅堂。
珍珠帘卷,帘下人清雅如莲,素手拈香,含笑望着她。
漫天飞雪与无际红梅中出现的绝世美男子,简直像是山林中幻化成型的妖怪,专程来迷惑世人的。
陈媛骨子里是个搞艺术的,脑子里经常会冒出许多浪漫得不着边际的想法,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冲这美男子笑道:“谢公子,久仰大名。”
这青年姓谢名青,是关中谢氏年轻一代中最杰出的子弟,师从大儒郑观世,曾被善于相人的戴伯评价为“当世奇才,瑚琏之器”,一时无人敢掠其锋芒。
谢青维持着云淡风轻的神情,轻一拂袖,朗笑道:“您请坐。”
他仔细打量着陈媛,本以为长乐公主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没想到竟然预计错误。别人都以为他目中无人,其实他只是懒得和蠢人以及以为自己是聪明人的蠢人打交道罢了。
长乐公主身上就有一股聪明人特有的味道,他感觉得出来。
陈媛依言展裙坐下,两人谁也没先开口,只是含笑对望。
风把屋顶的雪花卷落,细雪随风飘落到身边,美丽的公主与俊朗的青年目光胶着,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绝对分分钟脑补出一部虐恋情深的古偶戏。
只有当事人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半晌,还是谢青先开口,不管内心戏激烈到了何种程度,世家公子的表面功夫总是做的很好的,他从袖中取出几卷扎得精细的帛书,双手捧着递给陈媛。
“这是青走遍天下各郡所得,数年心血之作,呈请殿下一览。”
他嘴角的微笑第一次消失了,神情的细微变化让他整个人显得庄重起来。
谢大公子才名卓著,但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并不多,他生得好,风度佳,遇见的女人只有追捧他的,不买他账的目前还没有遇到过。
来赴约之前,他以为长乐公主也不过是个妇人,纵然身份尊贵些,他自信卖相也不输给京都的任何一个大家公子,达到目的应该不难才对。
可现在他不敢这么肯定了。
陈媛看他一眼,接过帛书展开,只看了几行,就忍不住在心里直拍案叫绝。
人的水平如何是藏不住的,低水平是这样,高水平也是,谢青说这是他游遍天下诸郡所得,她是相信的,但眼界和见识有时候并不是一回事,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之间也往往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个谢青,就是一个既能发现问题又能解决问题的人才。
盛名之下无虚士。
陈媛是实际办过事的,做事有哪些必要流程她一清二楚,本朝的施政里所蕴含的问题她看了就知道,不仅她知道,皇帝和重臣们也知道。
谢青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能够超脱自身所处的立场从整个社会来看待问题,这人如果生在古希腊,那就是梭伦,要是生在明朝,那就是张居正。
她一字不漏的看完了谢青的这几篇策论,当即和他交谈起来。
谈到后来,不只她为谢青自成格局的深远见识感到诧异,谢青也被她的储备和知识暗暗折服和倾倒。
要知道,上一个能和他谈得这么深入的人,还是天下名臣杜神君。
他甚至生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这位长乐公主能角逐神器,恐怕都没有太子和其他皇子什么事儿了吧。
他心里有些久违的激动,忽然从席上站起来,整整衣摆,恭敬地行礼道:“殿下大才,青,愿为燕王殿下效劳。”
陈媛忙起身虚扶他,侧身避让开,不肯受他的礼:“公子此言差矣。”
谢青急道:“青是一片诚心,莫非殿下觉得,青不配为燕王效劳?”
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长乐公主是燕王一党,他这次之所以求见这位殿下,打的也是借她的路子搭上燕王的主意。
陈媛笑道:“公子的意思,我已尽知,也万万没有看不上公子的意思,”她眼里稍露黯然,“如果公子安心要一展长才,不如去东宫门下碰碰运气。”
谢青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以他的家世,就是通过正常渠道入朝为官,凭他的才干,也满可以在二十年内做到宰辅的位置,他却偏要走捷径,要摘取高风险对应的高回报,为的不过是那份“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光彩罢了。
这也是年轻人的通病,总想着一鸣惊人,总想着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话音落地,却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去,怒道:“殿下何必消遣于我,既然看不上青,也不必多费口舌!”说完就拂袖而去,出了问梅堂。
青年优美的身影消失在雪地梅林里,阿萝担心地问:“殿下,如此对待上门的贤才,是不是不太好哪?”
陈媛抬头望着天上,好一会儿才微微笑了,宽慰道:“不要紧,燕王那里,如今不需要这样的人。”
阿萝听得似懂非懂,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殿下不是常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这个侍女从小在她身边,主仆之间感情深厚,陈媛拿她当半个妹妹看,耐心地解释:“太子咄咄逼人,燕王眼下只有老实做人才行,这位谢公子虽然确实有才华,但锋芒毕露,以后少不了惹事。太子不怕事,燕王却不能不怕。”
阿萝还是不能理解,又问:“那殿下也不必把人推到太子那边去啊?”
她跟了公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她评价一个人“确实有才华”呢!
陈媛笑道:“不怕,谢青是庙堂之器,耍阴谋手段不是他的本色,况且太子身边还有个袁行朗,两人且有的斗呢!”
阿萝这才放下心来,切切地劝道:“殿下,咱们回去吧。”
这地方冷,也没什么可留的,陈媛便答应了,临下台阶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阿萝,你愿不愿意离开京城去过寻常人家的日子?”
阿萝怔了怔,毫不犹豫地答道:“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第150章 荣华富贵11
越到了临近新年的时候, 京城里的欢乐气氛却不怎么浓郁。
因为今年的雪,确实太不寻常了, 不断有大雪压塌房屋的消息报上来。
初雪降落的时候,还有宫廷里的小臣进献诗赋, 庆贺来年丰收, 到了现在,宫内宫外一片哑然。
京城四面的灾民在这个冬天里无衣无食,自发向城内涌来。
政事堂的齐老相爷愁得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据说头上连根簪子都插不住了,只能勉强戴个头巾遮遮。
长乐公主府还不至于受到这场雪灾的影响, 奴仆们依旧期盼着新年。
这是公主搬出宫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有着特殊的意义。
时近黄昏,天空暗沉沉的,雪花从朱红的殿宇外飘进来, 黏在廊下挂着的风灯上,把灯笼上的字迹都糊掉了一半。
陈媛从内殿里走出来, 赤脚踩着小羊皮软拖站在廊下,抬头望着还不断往下飘落着星星点点雪花的天上, 眉心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侍女们从室内追出来给她裹上轻柔的裘衣, 罩上风帽,穿上足衣, 也打断了她的万千思绪。
阿萝冒雪披着氅衣从外头进来, 木屐在地上印出咚咚的响声,她却顾不得自己的失态, 欢喜地道:“殿下,赵大小姐的信刚刚送到了!”
陈媛也是觉得惊喜,一边伸手索信,一边还不忘问道:“先前怎么没送来?”
按着日子,这信半月前就该到的。
阿萝抿嘴笑道:“殿下糊涂了,又不是咱们京里才下雪,他们一路从平江过来,竟是处处有雪,走了一路停了一路,能赶在过年前赶到京里,已经是他们忠心了。”
闻言,陈媛心中泛起一股浓重的忧虑之情,她沉吟了会儿,如常吩咐道:“赏他们,就说他们的辛苦我知道了,多给他们些钱,年前不再使唤他们。”
被派往平江郡的都是陈媛自己的人,这年头又没什么物流业,送信传消息基本靠自己,何况出外差的风险也高,不是自己人,陈媛都不能放心。
阿萝一一记下,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也该动身了。”
除夕夜,皇帝要在宫里设宴,与宗室和重臣们共庆佳节,这也是一项例行而且必不可少的政治活动了。
眼下城外聚集着数万灾民,皇帝也没心情大排宴席,臣子们不必再进宫陪着过节,但公主们还是少不得的。
陈媛不由看了看天色,问道:“我让府里搭的粥棚怎么样了?今天是年节,一人发些粥饭,也是个意思。”
城外的灾民不肯散去,对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来说,终究是个安全隐患,施粥也算一种缓解矛盾的手段,这点不用说,夫人小姐们也明白。
几个公主府也都搭了粥棚,其中自然有长乐公主府的一份儿。
陈媛知道这只是应急的手段,治标不治本,但朝中只是来来回回的撕扯,她一年轻公主也做不了主。
阿萝道:“殿下放心,我昨日才出城去亲看了,插筷不倒当然是虚话,粥也是好的,不是那涮锅水。”
她推着陈媛的肩进内殿,哄道:“好殿下,快着些吧,真要晚了。”
进宫前还有一道重要的步骤,就是去镇国公府说一声。
名义上她是程家的媳妇,虽然也没人苛求皇家公主像寻常人家的儿媳妇那样恭敬孝顺,但大面上的礼节是不能错的。
比如说年节这样紧要的日子不能出现在家里,就要“告罪”。
她的车驾停在镇国公府门前时,天已经近乎全黑了,暮色深重,笼罩着四野,树上连只凄鸣的寒鸦都没有。
镇国公府门上挂着的八宝琉璃转灯里燃着明亮的光,直冲进人的眼睛。
程家一家子都在正院里团聚着,男男女女都穿了过年的喜庆衣裳,程夫人被儿孙簇拥在中间,脸上满是笑意,身边是躺在榻上的程五公子,程五也穿了件儿暗红印花的衣衫,手里紧紧攥着个一身银红锦衣面颊粉白的娇艳少女。
陈媛踏进门内的一霎那,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到她身上。
她出门前也是盛妆打扮过的,头上绾了堕马髻,饰以几朵绢花,额上画了六分花钿,颊边细细扑了一层粉,耳畔晃着明珠,浅黄长裙,素白披帛,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不见奢华,富贵之气迫人。
程夫人率先回过神来,笑道:“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长乐公主看不上她的儿子,程夫人也懒得给她打掩护,索性只维持个面上情,看谁能恶心谁。
陈媛亦笑道:“要去宫里赴宴,特来和夫人说一声,”又转向程五,“不知五公子可愿和本宫同去?”
程五紧紧抓着身旁的少女,用力得指甲都泛白了,有些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把头转开:“……我不去。”
程夫人心里有些腻歪,道:“殿下自去便是了,我这儿子老实,爱清静,又不会说话,去了倒拖累你。”
陈媛但笑不语,欠身道:“既然这样,时候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程夫人便道:“宫里的事要紧,不留殿下了,只是有件事儿,还是要和殿下说一声——”她指着程五身边那少女道,“这是何四儿,为人老实,又细心,我想着,把她说给老五做妾。”
这倒是陈媛想不到的了,她露出意外的神色,认真打量了那少女一眼,见她眼睛明亮有神,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头盘起来,竟然已是个小妇人的装扮,样子温柔和顺。
她对程五并不在意,只问道:“夫人的决定,本宫自然不好驳回,只是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来历?”
“何四儿本是城外农户的女儿,家里没吃的,为了一家子不饿死,才叫爹娘卖进了府里,来历清白得很,衙门里都有据可查。”程夫人答道。
“若五公子也愿意,一切自然听凭夫人做主。”陈媛端着副久经修炼的官方笑脸又坐了会儿,见再没别的事,便告辞走了。
她一走,别人尚可,何四儿是长出了一口气,险些站不住。
看着她那不中用的样儿,程夫人很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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