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宫内早挂起了无数盏宫灯,温暖的火光映在朦胧的红纱里,颇为压抑。
到了摆宴的地方就好得多,上首空了出来,皇帝和方皇后还没到,亲王公主们倒是来齐了,太子夫妇齐肩坐着,和围拢在身边的人谈得热火朝天。
还没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常宁公主已上来拉着她笑道:“长乐,你来晚了,该罚酒三杯才是。”
她这么说着,四公主就捧过一只黑木托盘,上头正好放了三只酒杯,常宁公主拿起酒壶连斟三下,将杯子各斟了有七分满,双目流转瞧过来。
陈媛抿嘴道:“原来是早有准备,”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一只杯子,“谁让我正巧撞上了呢,也只好自认倒霉了。”话毕,仰脖将三杯酒都喝了。
常宁和四公主都拍手叫好,拉她去席上说话。皇帝皇后还没来,席上只摆了些点心果子,并没有正餐。
最活跃的莫过于九公主,她本就是万事不操心的人,如愿嫁给心上人后更是过得顺风顺水,脸颊都比在宫里时饱满了许多,泛着红润的光。
驸马赵瑢紧紧跟在她身边,还伸手护着她的腰,满面笑容地和太子说话。
四公主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情绪复杂地轻轻咬了咬唇:“七妹还不知道吧?小九有身孕了,一个半月。”
她出嫁多年,但驸马很不成器,夫妻感情冷淡,看见傻乎乎的九公主竟然找到了姊妹里最出众的驸马,心里又酸又涩,转念又想到陈媛的驸马是什么德行,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感。
陈媛想不到她千回百转的心思,闻言看了一眼九公主,笑道:“我先还想着,怎么九妹嫁出宫去还胖了呢,原来是有了身子,这可是喜事,该道贺才对。”
“七妹别自找不痛快,”燕王妃章氏走来听见了,凉凉地说一句,“如今太子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眼里还看得见谁?”
她的声音压得低,也只陈媛和四公主能听见罢了,四公主扑哧一笑。
陈媛起身道:“五嫂。”燕王妃章氏是个奇葩,出身没得挑,就是性子太随意了些,和燕王好的时候能为他去死,不好的时候连面子情儿都不做。
燕王深恨她这点,陈媛过去也对这种喜怒无常的人敬而远之,如今立场有了微妙的转变,再看她就觉得可爱了。
章氏其人,我行我素惯了,世人都不放在眼睛里,倒是一向看得上陈媛。
她扶住陈媛的手臂,涂得艳红的唇角轻掀,婉转道:“许久不见媛妹了,都出了阁,怎么也不过府来玩耍?”
陈媛并不多说自己和燕王的龃龉,只笑道:“才出了宫,一大摊子的家务事等着我去料理,闲下来哪里还想动。”
“和我那会儿一样。”章氏深有同感,拍拍她的手,“如今可好些了吧?我想你得很,在家里数着日子盼你过来,可你只是不来,捡日不如撞日,明儿你就过来,我备上好点心招待你。”
四公主在一旁笑道:“五嫂的眼睛里除了七妹,再看不见别人了,莫非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连客气都不客气一声?”
这一代成人的公主里,常宁公主是铁杆的□□,长乐公主是铁杆的燕王党,其他人则多持中立立场,谁也不偏向,四公主就是其一。
章氏乐得给她个面子,笑道:“哪儿能呢!四妹是贵客,你有意来,怎么也要黄土铺地,净水洒街,才好迎你呢!”
四公主笑骂:“好你个五嫂,又消遣我呢!”也知她是拒绝了,便识趣地改口。
姊妹妯娌说话玩笑间,只听外头净鞭三响,皇帝皇后来了。
因是家宴,两人穿的都是常服,皇帝一身团龙绣长衣,头上戴了纱冠,神情严肃,眉心还不自觉浅浅皱着,方皇后衣着颇简素,鬓边只插了只小红宝雀钗,微微笑着,得体大方。
方皇后母仪天下二十多年,从没人说她一个不字,所有的人生缺憾都体现在两个亲生儿女身上了。
众人起身向帝后行礼,庆贺新年。
见到满座的儿孙,皇帝的神情都缓和了些,一一叫过皇孙们过去搂着问话,小皇孙们伶俐活泼,童声稚语,逗得皇帝龙颜大悦,皇后也跟着浅浅而笑。
九公主不乐意了,扑上去窝进皇帝的怀里一个劲儿撒娇,喊着:“父皇不疼小九了!”嘴巴撅得能挂漏勺。
唬得皇帝忙扶着她责备道:“都是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九公主越发不高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用手抹着眼睛:“你们……你们都疼小宝宝,根本不管小九了……”抽抽噎噎的,别提多委屈了。
她未嫁前这样儿,还可以说是少女烂漫,如今都嫁作妇人了,却还做出这样的姿态,尽管知道她就是个傻子,也不免有人心中嗤笑。
齐王家的小儿子才三岁半大,咬着食指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含糊地说:“九姑姑不哭,宣儿的糖给你吃。”说着就掏出一块儿化成一团的胶牙饧递给她。
他的生母没资格到这样的场合来,嫡母齐王妃坐得远,见状口里嗳哟了一声,笑道:“他什么时候把糖揣袖子里了?我竟没瞧见!”知道小姑子是个脑袋不好的,打着哈哈就要上来把孩子抱走。
九公主又抽噎了几声,止住泪,也不嫌弃那糖化了,接过来就塞嘴里嚼了。
齐王妃目瞪口呆,眼神不由往方皇后那里溜了一眼,心里一跳,立刻收回来,给皇帝告了声罪,把孩子抱走了。
八公主趁机凑过去,温柔小意地给九公主擦了眼泪,轻声哄她:“九妹不哭。”
皇帝正被闹得头疼,赞许地看了八公主一眼,叫赵瑢道:“驸马,快来把九儿弄下去。”语气无奈又厌烦。
陈媛握着只杯子,垂着眼不作声,皇帝心烦得很,哪里有心哄孩子,九公主这是自找不痛快。
杯子是在热水里温过的,澄明的桂花酒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正想饮一口,皇帝却注意到了她,开口唤她。
这种待遇倒是少有的,陈媛一时没琢磨过来,顺从地上前施礼道:“父皇。”
皇帝的表情却很温和,语气也温情脉脉,问她:“怎么打扮得这样朴素?”
陈媛抬眼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笑了一下,和声道:“如今国家不幸,百姓遭难,儿臣身为公主,哪里能穿红着绿,省下一点儿,也是心意。”
她从小就这样,但过去皇帝只觉得这个女儿假惺惺,爱沽名钓誉,被童妃和童家给教坏了,这会儿才觉出她的好处来,笑道:“正是,”转而对儿女们训道,“你们都是百姓万民供养的,百姓受灾,你们也该挂在心上,才不算负了你们的身份。”
这话是正理,就连太子也起身应是。
思及七女嫁了那么一个驸马,皇帝心中更多了几分疼惜,吩咐道:“赏长乐黄金百两,白璧十双。”见别人都是成双成对,只有陈媛形单影只,更是命人将她的坐席摆到自己身边。
宫里的新年是很热闹的,今年因为年景不好,上头人无心大摆排场,就只弄了些百戏来耍,到了后半夜便散了。
次日一早,侍女们早早的起来在庭院里烧爆竹,拜神烧香,噼噼啪啪的声响把陈媛从沉睡中惊醒。
她不想去程家跟着走流程,倚在床头醒了会儿神,自己松松的绾了头发,趿着睡鞋走出内寝。
阿萝正守着炉子熬燕窝粥,头上身上收拾得精神整洁,给她端来牙粉,伺候着她刷牙漱口,便塞过来一盅炖得稠稠的燕窝粥,脸上都是笑:“趁热吃吧。”
陈媛搅了搅勺子,吃两口,又抬头问道:“给府里的红封儿都发了没有?”
阿萝走去挑了件浅红的披帛展开裹在她肩上,答道:“一早都给他们了,您放心吧,外院的各人两个金豆子,内院的各人一对钗,都装在纱袋里。”
“别人都有,你也该有一份,”陈媛转过身看着她,摸出个锦袋丢进她怀里,“这个是你的。”
阿萝展颜而笑,施礼道:“谢谢殿下,我就说殿下不会忘了我的。”说着,就走到一边解袋子去了。
她以为顶多是几样簪环,谁知两条系带一解开,竟然是一小袋滚圆的珍珠,顿时大吃一惊,忙推辞道:“这都是好珠子,殿下留着串个手串儿也好。”
陈媛不在意地说:“给你就收着,这是叫人去南边和那些珠民收的珠子,品相好的总共就这一二斤,给了英姐姐一半,我又做了几套首饰,也就剩这么多了,珠子这东西不耐放,你也拿去镶几支钗戴戴。”
阿萝的眼眶就慢慢红了,垂头收起珍珠,道:“我收起来。”
新年暂时冲淡了城中的压抑气氛,陈媛不爱与程家人多来往,但为人媳妇的名分摆在那里,少不得过去了几趟,跟着程家人祭祖,还捧了祭饭。
程五公子一刻也离不得新纳的妾,不知程夫人是怎么和儿子说的,程五公子见了她就怕的很,好像她会吃人似的。
那何四儿也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看得陈媛有时候都自我怀疑,难道她长得很穷凶极恶么?
除了程夫人和程五公子令人郁闷,程家其他人倒是都不错,程家是武将门庭,家风健朗,陈媛也是打过仗的人,双方一拍即合,相处得很愉快。
程四公子都私下和妻子说:“也怨不得公主那样,实在是五弟配不上她这个人。”
程四夫人有女人特有的敏锐直觉,直接问他:“怎么,你怜香惜玉了?”
程四公子急道:“你胡说什么!”
四夫人干脆冷笑一声,讥嘲地说:“被我说中了是不是?看你急得,你不是这么想的,你着什么急啊?”
她是个美人,久负盛名,嗔怒的样子也好看,四公子却第一次无心欣赏,怒而起身,斥道:“一派胡言!”手指在空中点了几点,出去睡书房了。
四夫人扶榻大哭,嚷道:“他怎么能那么对我!我不活了!”
她的奶娘抚着她的肩膀劝道:“这事儿实在也怪不得姑爷,小姐的话也太过伤人了,姑爷生气也应当。”
四夫人只管呜呜的哭,半晌才抹抹眼泪,控诉道:“你看他那样儿,难道还是我冤枉了他!”
奶娘拍了她一下,板起脸道:“如果真有此事,小姐发脾气也在理,可姑爷不过就是说了句话,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小姐这样就是过了!”
陈媛还不知道小夫妻为她起的风波,她的交际圈子就那么一点儿,亲近的除了舅家童家,再没旁人。
忙过了开年五六天后,这天,燕王妃章氏忽然来访。
下人层层通报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清点库房,闻讯思忖了会儿,便让人请章氏进来,自己也离了库房。
“暖香坞地方开阔也暖和,后边就是花房,殿下在那里见王妃吧?”阿萝提议道。
陈媛点头应了。
在她搬进来之后,府里确实修了一座花房,算是封建时代的蔬菜大棚,只是种的不是菜,种菜的另外在城外的庄子上,这里只是培育些各色花儿。
阿萝亲自领着人去后头搬了些水仙杜鹃的摆到屋内,刚布置好没多久,章氏就挟着香风进来了。
章氏这人颇是张扬爱打扮,梳了个雍容的牡丹头,留一大尾,髻上戴了一整套金光灿灿的头面,柳叶眉,樱桃口,当得“艳而不俗”四个字。
陈媛笑着起身让她:“五嫂来坐。”
章氏如满月般的脸庞带着笑意,打趣她道:“小没良心的,我刚嫁给殿下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大,跟在我后头直叫我‘兰姐姐’,我也不好叫你改口,现在长大了,就只叫我‘五嫂’了。”
一句话也勾起了陈媛的回忆,章氏大她八岁,嫁过来的时候,陈媛还是个毛丫头,两人确实好过一阵子。
她重新施礼,唤道:“是我的不是了,兰姐姐——”
两人相视一笑。
“吃这个,蛋黄酥,厨子刚做的,还新鲜着呢。”落座后,陈媛推了推点心盘子,给她介绍道。
那点心盘子是青瓷的,上头垫了一层细纱,摆了六个小巧的花型点心,一点嫩黄的尖尖格外惹人爱。
章氏用帕子托起一个来吃了,香酥的滋味渗入口中,顿时眼前一亮,笑道:“果然是你这里的点心新奇,我家丫丫倒是爱这一口。”
“那等五嫂走的时候,我给五嫂包一盒子,带回去给咱们丫丫尝尝。”陈媛道。
丫丫是章氏的女儿,也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和陈峸婚后,就只生了这个女儿,此后再无产育。
因为章氏没有儿子,陈峸又纳了几房妾室,为了这个,夫妻俩时常怄气。
一个觉得要和人分享丈夫很委屈,一个觉得对方生不出儿子,懂事的就不该揪着妾室的事情不放。
章氏为了生儿子的事儿恼了几遭,反而对女儿更疼了,立刻笑道:“那也是你这个姑姑的心意。”
“看,丫丫的刁钻全是和你这个做娘的学的。”陈媛摇头笑道。
章氏也不反驳,微微昂着头,很是得意的样子。
陈媛一面嘴里和她说着家常,一面心里思量着她的来意。
她们姑嫂初时确实是交好过一阵子,但章氏是个实打实的小姐脾气,没有公主命,还有公主病,陈媛看似温和,也不是什么棉花性子,两人当然渐行渐远。
她实在想不出章氏的来意。
章氏也不急着说来意,只管和她东拉西扯,说些京里的闲话,比如谁家的小姐有才干,谁家的夫人耐不住寂寞,谁家的男人瞒着家里的老婆养了外室……不知怎么就说到了程家。
她用帕子按着唇角,遮掩嘴边的那一丝笑意,故作神秘道:“程夫人做主,给驸马纳了一房小妾,妹妹知道吧?”
陈媛好笑地说:“嫂子快别这样了,叫人笑话,我早知道了,夫人事前跟我说过的,我也同意了。”
章氏不赞同地说:“妹妹同意了?妹妹怎么这样心大,驸马纳妾是何等大事,妹妹,你不该同意的。”她手里扯着帕子,涂了蔻丹的指甲掐着丝绢,不忿的模样就像是自己的丈夫出去找了小的。
“我不怎么爱和驸马打交道,总不能连他找个可心的人都不许吧?要是我既对驸马不闻不问,又逼着他不许找别人,镇国公和夫人岂能容得下我?”陈媛忍笑睁大了眼睛,语气天真地问。
101/106 首页 上一页 99 100 101 102 103 10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