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氏在心里唾骂她,别的事上精明得和个猴儿似的,怎么轮到自己就犯起糊涂来了,没好气地说:“不是不叫驸马纳妾,配这个驸马,实在委屈了妹妹的人才,所以妹妹不想和驸马亲近,我和你哥哥都不说什么,可就算驸马要纳妾,也该纳妹妹找来的人,不能叫他们程家自己就办了,不然,今天纳一个,明天纳一个,妹妹再想管的时候,就管不住了!”
她自觉苦口婆心,连教育女儿的时候都没这么费过心,却见她那糟心的小姑子睁大了眼,扑哧一乐道:“谁家的好女儿愿意嫁给那么个人呢,叫我找人,我可不做那个孽。”
章氏气得嘴唇哆嗦了一下,又疑心她是讽刺自己的丈夫,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到了这会儿也不想说了,半晌才平下气来,说:“妹妹这是在心里怨上你哥哥和嫂子了。”
陈媛敛了笑,平静地说:“不管嫂子信不信,我从没怨过五哥,我自己选的路,没道理怨别人。”
这话,章氏一个字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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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冬天过去后,春天终于来了。
然而,就像这个国家突然进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模式,紧跟着雪灾的是春旱,春旱过后,又是暴雨。
夏季的暴雨摧毁了农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官府的暴力再也恐吓不了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民众。
不可避免的□□开始了。
进行如此大规模的赈灾显然超出了这个王朝的行政能力。
有人开始上书建议皇帝迁都。
一次两次,皇帝都坚决地驳回了,可当太子率领群臣在大朝会上跪请时,皇帝也暂时失声了。
长乐公主府。
陈媛跪坐在毡席上,长发不束不簪,瀑布般倾泻在背上。
阿萝从门外跑进来,跪地奏报:“太子和相公们在朱雀门外跪了大半日,陛下把自己锁在太极殿里不见人,这次多半是真的了,殿下,咱们早做准备吧!”
她的声线有些发紧,这都是喉咙干涩所致,时局如此糟糕,越是靠近权力中心的人,越是感到难以接受。
明明去年冬天之前还是歌舞升平,还是河清海晏的盛世,怎么不到短短的一年时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呢?
阿萝将脸死死对着地面,拼命忍泪。
陈媛的眼睛亮了,亮得渗人,她一把抓住心腹侍女的手,颤声问:“迁都?往哪儿迁?南边?那这边千万百姓呢?都不要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人间地狱的场面,陈媛没少见,但她却想不到,一个不算昏庸的君王,一个自诩承天命的正统朝廷,竟然要抛下受难的百姓自己逃命!
她感受到了刺骨的冰凉。
阿萝迷惑不解,反手将她的手抓到手里握着,说:“殿下,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那都是一群暴民,是造反的。”
陈媛看了她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两声,挤出笑来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跟咱们无关……田契房契不带了,金银细软也不用收拾太多……备好车马,找人守着宫里和舅家,一有消息咱们就走……”
阿萝听她说话还有条理,但手分明冰凉,忧心地蹙起眉头,轻声应道:“殿下的吩咐,我这就去办。”半哄半扶着人去了内寝,把人塞上床,盖好被子。
她还担心公主不肯乖乖睡觉,谁知一沾着枕头,人立刻就睡着了,双目紧闭,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
阿萝心酸难忍,在她的床前偷偷抹了把眼泪,才出去找来近日轮值的侍女们,一问方知,公主居然已有许久不曾好生休息过了。
太子和大臣们确实在朱雀门外跪着,这是涉及整个国家的大事,或者不客气地说,事关国运,谁也不敢稍有轻忽。
说得难听些,不迁都是死,迁都也是死,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不迁都,现行的统治没几年就会被起义者颠覆,迁都,那陈氏皇朝就永远失去了染指这片土地的权力。
哪怕灾难过去,这片土地的人,也绝无可能再接纳陈氏皇族了。
太子还好,他毕竟只是太子,做决策的皇帝却要被骂惨。
这个罪名谁也不想为皇帝承担,所以大家在地上跪得毫无怨言。
太阳落山的时候,跪了一天的大人物们又累又渴,有几个年老体衰的老臣干脆晕倒在了地上。
太极殿里漆黑一片,皇帝还在里面,但他没有命人掌灯。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抵抗。
但不管怎样拖延,事实都不会因此而改变,在群臣跪谏了三天后,皇帝打开了太极殿的大门,同意迁都。
山呼万岁声中,只有太子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么这短短几天,九重台阶上的皇帝仿佛老了二十岁,露出颓败的颜色。
他心里砰的一跳,走回东宫的时候仍然魂不守舍。
小内监觑了他一眼,还是通报了。
太子妃杜氏身姿如柳,施施然从房内迎出来,柔声道:“殿下回来了。这几天殿下实在辛苦了。”
自从袁行朗来到太子身边后,有他时时规劝着,太子和太子妃夫妇的感情和睦不少,太子妃是真心心疼丈夫。
见了妻子,太子神色缓和下来,搂着妻子的腰往里走,笑道:“做成了就好,孤不怕辛苦。”话虽是这么说,神色里却控制不住的露出些倦色来。
太子妃伸手给他按着头,劝道:“回房睡一会儿,给你熬些细粥醒来吃好不好?”
“不必了,忙得很,”太子摇摇头,吩咐身边的小内监,“速去请袁庶子和谢冼马过来,要快。”
袁庶子指袁行朗,谢冼马自然是指谢青,这两人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说话十分顶用,东宫里无人不知,就连太子妃娘娘也要笼络两人以固宠。
听见丈夫要见的人是袁行朗和谢青,杜氏欲言又止,还是没说出扫兴的话,只柔声道:“趁着人还没来,殿下先垫补些东西吧?都是现成的,温在炉子上。”
太子在朱雀门外跪了一天,听她这么一说,也觉饥肠辘辘,便点头道:“也好,劳烦你了,他们两个想必也没吃饭,索性等他们来了一块儿用。”
杜氏见他自有主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下去准备饭食了。
等袁行朗和谢青联袂而来时,就见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汤饼,羊肉的香气一股一股的往鼻子里钻,城中乏食,但饿着谁也不会饿着太子,宫中的饭食依然不错。
袁行朗和太子更近似朋友关系,见有吃的,便知是为他们准备的,二话不说,抓起一块蒸饼就吃。
至于谢青,就更不是腼腆人了,但他和太子的关系没那么好,还是等太子开口后,才斯斯文文地坐下用饭。
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用完,三人都出了些汗,太子接过小内监递上的布巾揩拭脖颈,说道:“父皇已经同意迁都事宜,谢先生的办法果然好。”
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
自从谢青被太子招揽后,他就成了太子的智囊,出的主意没有不成的,是以虽然他年纪尚轻,太子也心甘情愿尊称他一声“谢先生”。
说起太子招揽谢青的过程,也颇有些戏剧性,来为太子招揽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左庶子袁行朗。
袁行朗从“梦中”知道,谢青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几乎是他一手将燕王扶上了皇位,年未而立,大名满天下。
如此一位大贤,袁行朗半点儿不想和他为敌,只想和他为友。
在谢青入京后,他几次三番想与此人结交,只是谢青没看上他,也没看上他背后的太子,而是找上了长乐公主。
得知谢青与长乐公主私会于西山寺的消息后,袁行朗手脚冰凉,一霎那脑中转过了千百个阴狠念头。
要不是谢青出身世族谢家,长乐公主身后也有童家,他早就把自己那些阴狠手段实施了,绝不会傻傻等在山下。
可是没想到,长乐公主竟然拒绝了谢青的投靠,当他看到那袭青衫出现在雪地艳阳里的时候,浑身的血都沸腾了。
而自尊心受损的谢青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招揽,怀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赌气心理,同意了见太子一面。
此后的事情更加顺理成章,谢青官拜太子冼马,开始为太子出谋划策。
他确实是个人才,先后针对雪灾、旱灾出的救灾十策、救灾十表都切实可行,掉链子的,其实是官府的行政能力。
在各种赈灾物资中上下其手,贪污赈灾款,变坏事为“好事”,算得上衙门的通病,不是上头下令就有用的。
谢青却眉头紧皱,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思。计策再精妙,也是要放弃这半壁江山,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勉强让自己振作起来,拱手道:“殿下,事已至此,不迁都是不成的,可路上怎么走,还需要细细计量。”
太子微笑道:“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不知先生可有何见教?”
谢青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托在手里递到太子面前,“都在这里了,殿下一看便知。”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太子接过条陈大略翻了翻,心中大致满意,这样明天相公们问他的时候,他也有话说了,便道:“快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了,先生快过去歇息吧。”
谢青的妻子也在京里,所以他晚上无事的时候都尽量归家,太子能这么说,也是难得的体贴了。
谢青捂着嘴起身,施礼道:“谢殿□□恤,青这就告退了。”
他有点儿摇摇晃晃的出了门,袁行朗目送着他的背影,对太子低声解释道:“谢兄很久没有休息好了,殿下勿怪。”
这人恃才傲物得很,从本心来说,袁行朗也不是很喜欢他,但这人又实在有大才,大事未定前,还是不宜丢开他。
对袁行朗来说,如何避免“梦中”满门被戮的惨剧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笑道:“不要紧,贤才么,总是有些毛病的,孤能理解。”
见太子变得如此通情达理,袁行朗很想笑一笑以表欣慰,但他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跳得厉害。
“殿下,”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的,“我们趁着迁都的机会,干掉燕王,怎么样?”
太子妃杜氏的娘家是武将,皇后方氏的娘家也是武将,最妙的是,都握有一部分实权,迁都路上戒备必然不如在京里,趁其不备,也不是没有得手的可能。
从这个念头冒出来起,就一直纠缠着他,快要把他折磨疯了。
太子惊得打翻了杯盘,看着他在昏暗灯光下亮得异常的眼睛,嘴唇抖动,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第151章 荣华富贵12
深秋的旷野荒凉无边, 低矮的灌木丛依着怀抱粗的大树,高处有鸟窝, 低处有老鼠洞,野狐狸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马蹄踏在落叶上, 发出窸窣的响动, 是一行人来了。
这行人马笼罩在暗淡的光线中,一时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他们披着沉重的袍子,脸上还罩着防护用的面具,散开呈保护状, 将中间的人护住。
眼见前路茫茫, 渺无人迹,领头的军官一手勒马,一手抬起来, 口中呼喝出短促的音节,拨马向中心行去。
马上的骑士纷纷驭马避让开来, 好让他能够顺利通行。
隔着几丈的距离,军官谨慎地勒住马缰, 恭顺地低头道:“小姐, 天晚了,前路无人, 在这里休息一晚可好?”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匹毛色漆黑异常神骏的大马, 马上的骑士揭开盖住头脸的宽大袍子,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应道:“也好。”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的走开去捡拾干柴生火,有的去溪边汲取清水,还有的牵着马拴好,从袋子里掏出豆料喂马。
不多会儿,空地上生起了火堆,熬起了一锅拌着野菜的肉汤,有人拿出笛子,吹起了一支小调。
这支思乡的曲子响在旷野的上空,足以让离家远行的游子流泪。
阿萝睁开眼睛,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她偏了偏头,脸颊蹭到柔软的布料,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很快把枕着的衣服洇湿了一小块。
“殿下……”她声音微弱地唤道。
陈媛正拄着头小寐,身边放着她的刀和弓箭,眼睛都没有睁开,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息,示意自己听见了。
连日的逃亡还没有压垮她的精神,她的警惕心还在,但她的体能跟不上她的意志,抓紧每一点时间恢复体力是必要的。
“……”
半天没有听到她说话,陈媛不情不愿的睁眼,先伸手贴在她的额头上,喃喃地道:“还有些烫,吃些东西吧。”
说完,就把她的头从腿上搬下来,去骑士们那里要了碗热汤端过来,撕开干饼泡进汤里,叫她来吃。
阿萝的体质比她差多了,出逃后连续发烧了几天,什么也吃不下去,饿得浑身没力气,这会儿恢复了食欲,觉得自己的胃都在蠕动。
这养尊处优的皇室侍女顾不得尊卑上下,抓住勺子就把食物往嘴里送,被烫得伸出舌头狂吸气。
陈媛看得发笑,解开水囊给她灌了两口,“慢点儿,没人和你抢。”
阿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粗糙的自制木勺,心酸得直欲落泪。
陈媛没她那么多纤细心思,大口喝尽了一碗味道古怪的咸肉汤,又摸出几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野果来啃,连披风垂到地上扑了半身的土也不管。
月亮幽幽的升起来了,照着她半边脸庞,还有半张脸庞隐没在黑暗中,一半是明亮,一半是寂寞。
阿萝不知不觉歪着头看她了好久,心里有不知多少话,只是说不出。
离那场惨烈的宫变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之久,但当日体会到的慌乱惊恐之情却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忘也忘不了。
公主逃命竟然也没忘了她,这是奴婢阿萝从未想到的。
她六七岁被爹娘卖入宫中做奴婢,做的是最低贱的活计,冬天里提水为别的奴婢洗衣,她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不过是个奴婢,命比主子们养的猫儿狗儿都不如,偏还生了一身贱骨头……”那时她看着宫里美人养的小狗,心想,它吃饭都要美人主子亲手喂,吃的是鲜肉,穿的是锦缎,还有两个人专门伺候,我确实比不过。
后来她被调去百福殿服侍,几十个小宫女里,七公主挑中了她,那时候她就发誓,一定仔细服侍公主,如果公主有命,她命都可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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