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着小妹的撒娇,太子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暖意,回身向杜氏伸出手,挑眉道:“今天辛苦爱妃了。”
杜氏脸上一扫被冷落的怨气,受宠若惊地笑道:“殿下客气,照顾九儿是妾份内之事,安敢言辛苦。”
太子翘翘脚,杜氏立刻亲自弯腰服侍他穿靴,太子安之若素,起身揖道:“父皇,母后,时候不早,儿臣告退。”
见太子与太子妃夫妇和睦,方皇后欣慰地点点头,皇帝的神情也更缓和了些,还多说了一句:“天黑难行,叫他们多点些灯烛,小心慢行。”
太子和太子妃夫妇俩携手而去,陈媛自觉当够了酱油党,便也要顺水推舟地拜别,却被方皇后叫住了。
方皇后满眼的亲切慈爱,招手道:“怀星先不要走,来,我有话和你说。”
一见她这作态,陈媛就知道没有好事儿,依言走到她身边坐下,双手交叠,大大方方地道:“母后娘娘有甚事?”
方皇后却反常得厉害,先是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再无限感慨地叹了声,扭头对皇帝柔声道:“陛下你瞧,咱们怀星也这么大了,想当初童妃妹妹生下她时,才只有小枕头那么长……”她用手比了比,一径伤感的模样。
皇帝的脸色却不怎么好,他自认对童妃是有真感情的,童妃逝去后,每次见到这个爱妃用性命换来的女儿,他都心生不快,久而久之,就不想再见她了。
想起早逝的童妃那娇俏美丽的模样,皇帝难得细细端详了这个女儿一回,随即心情更糟了。
如果这个女儿长得像早逝的爱妃也就罢了,可她竟然和她的母亲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从她那轮廓秀致的脸庞上,他根本寻不出故人的痕迹。
结缡二十多年,方皇后对皇帝的了解无人能及,她心里一笑,婉转地道:“九儿都要订婚了,怀星还没有着落,一样的女儿,陛下可不要偏心,也该给怀星指个如意郎君才是呢!”
已经困得双眼合起的九公主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笑嘻嘻地念了句“瑢哥哥”,又闭眼安稳睡去了。
皇帝想也不想,直接道:“她怎么能和小九比!”听了小女儿的嘟囔,举起手待要拍她一下,又舍不得打,只好笑骂,“真是女大不中留!”
皇后陪着笑了两声儿,余光却一直注意着陈媛,见她脸上终于没了笑容,心下不由大感满意,嗔道:“这孩子还在呢,陛下就这样说,不是伤了孩子的心么。”轻言软语地对陈媛道,“你父皇有口无心的,不是那个意思,来告诉母后,你想要个什么样儿的驸马都尉?”
陈媛心里对这两口子都腻味得很,脸上也没了表情,伸手把鬓边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去,答道:“别惹事儿就行。”
方皇后万万想不到她就回了句这么直接的,一点儿没有女儿家的娇羞,一时竟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干干笑了一声,手也缩回了宽大的袖子里。
场面一时有些冷,恰在这时,九公主打了个小喷嚏,陈媛立刻善解人意地起身道:“夜深了,儿臣不敢打扰父皇和母后娘娘好睡,就此告退。”
皇帝只管低头逗弄着小女儿,还是方皇后温言道:“你去吧,别叫童贵妃挂着心。”又张罗着叫人送她回去。
她目送陈媛青松般挺拔的背影出了凤仪宫,慢慢走进朦胧的光影中,又渐渐消失在了浓重的黑夜里,眸光深深,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
天上星汉灿烂,人间万籁俱静,此时的宋国公府却是灯火通明,无人成眠。
这座府邸的主人宋国公所居的正院花厅里,丫头婆子们侍立两侧,华发渐生的宋国公坐在上首,绷着脸一言不发,身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位形容娇艳的中年美妇,这美妇保养得极好,看不出年纪,浑身流淌着妩媚,此时正握住身前一名妙龄少女的手,低头垂泪。
赵瑛被这陌生女人握着手,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由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一旁正和宋国公世子交谈的长兄。
这间宽敞的花厅里聚齐了所有在世的当事人,宋国公父子不必说,这风情万种的美妇正是当年气得宋夫人当即回乡的宋国公之妾,宋文英稳稳地坐在轮椅上,凝神听着赵瑢和宋国公世子的谈话,将宋大小姐投来的恶意目光视若无睹。
宋国公父子人品都不错,但府中这位二房夫人和她所出的宋大小姐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因为宋夫人常年不在京中,这位二房夫人趁机把持了内院大权,府中下人皆称她为“二夫人”,但假的就是假的,母亲的身份也深深影响了宋大小姐,文英刚刚来到国公府时,就很奇怪,堂堂国公府正牌的大小姐,怎么会处处与她这么一个外八路的养女计较,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位大小姐竟然是天生如此。
连对她都那么敌视,真不知道正牌嫡出的宋二小姐又会受到什么招待,她转眼瞧见那位二夫人的热情作态,不齿之余,也为赵瑛担心了几秒。
其实这倒是她想多了,二夫人是真心想和赵瑛交好。
二夫人早年以为自己一定能生出男孩儿,在宋国公枕边吹了不少风,和世子的关系非常不好,眼看着年华渐老,想象中的儿子还是不见踪影,她不免有些急了,想和世子修复关系,可两人交恶已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突破口,赵瑛的出现对她来说不啻于天降甘霖,只要交好了她,还愁世子的态度不软化么?
早在见到赵瑛之前,她就在心里把此事的利害翻来覆去想了个遍,刚才一见赵瑛,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宋国公父子才懒于理会女人的这些小心思,宋国公辈分高,便示意儿子出面与赵瑢交涉。世子与赵瑢相谈许久,互相试探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只达成了一个意见:不日由宋家设宴,向满京城人宣告赵瑛的身份。
第143章 荣华富贵04
赵家兄妹以寒微之身入京, 迄今不过三月,却已经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先是赵瑢在机缘巧合之下, 义救帝后的掌上明珠泰阳公主,结果公主对他一见倾心, 非君不嫁。
后是赵瑛爆出真正身世, 原来这个商贾之女竟然是宋国公府正牌子的嫡小姐。
前者尚可,京城是天下第一的风流繁华地,风流韵事哪年没有几桩,倒是赵瑛的身世让众人大跌眼镜。
这样的传奇故事,无论出现在哪个朝代, 都足以作为野史逸闻传之后世, 宋国公府设下的这场宴会,京中有名有姓的人家倒是都来了。
二夫人里外操持,与各家女眷周旋交谈, 忙得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宴会的主人赵瑛却正在房内垂泪。
被派来服侍这位嫡小姐的丫头们心里急得不行, 领头的上前施了一礼,试探地问道:“小姐做什么这样伤心, 有什么我们想不到的, 您只管提,我们办不到, 还有公爷和世子呢!”
赵瑛听了这话哭得更狠, 一把扑在梳妆台上,将头埋进胳膊里, 泣道:“我要回家!我要大哥……”
她虽然不是赵家夫妇的亲生女儿,但从小就生得粉嫩可爱,性格又乖巧,赵夫人宠若心肝,哪怕如今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她心里还是把赵夫人当成亲娘,把赵瑢当成嫡亲兄长。
丫头们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一叠声地道:“这里就是小姐的家,小姐哪里还有别的家……”惹得赵瑛更加大放悲声,珠泪连串沿着粉颊滚落。
廊下过来个老妈妈,扬声道:“这是怎么了?人都到了,夫人叫二小姐过去呢!”
这人是二夫人的心腹,见是她来催,丫头们赶紧围上来劝说赵瑛,费了半日唇舌,仍然不见效,领头的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拉过一个小丫头道:“小姐闹别扭,我们也劝不动,你的腿脚快,这就去前头请世子来劝劝小姐。”
小丫头忙忙的跑了,到前头找着宋世子的小厮,将事情交待了,小厮低头思忖半晌,才头皮发麻地进去禀报。
里头赵瑢也在,正和宋世子叙话,宋世子生得高大,紫金袍白玉带,坐在堂上活像头正当盛年的狮子,但这人貌粗心不粗,言谈间很有见地,赵瑢面上温煦,心里最是傲慢的人,和他几次交道打下来,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两人正谈得投机,恨不得这就结为异姓兄弟,却被小厮进来打断,宋世子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一瞪就要发怒,赵瑢已笑着起身,潇洒地拱手一礼,笑道:“瑛儿就是有些小性子,在家时谁都拿她没办法,宋兄少坐,我去瞧瞧他。”说着掸掸衣袍就脚下生风地去了。
赵瑛是个乖巧体贴的脾气,但偶尔发起脾气来,那是任谁说也不听的,几个陌生的丫头哪里对付得了她。
赵瑢到的时候,赵瑛还在屋内啼哭不止,帘外丫头们跪了一地,见赵瑢这个眼生的青年男子走来,不由大惊失色,顾不得跪劝,纷纷起身相拦。
还没走到廊下,耳朵里已经灌满了莺啼燕语,赵瑢好脾气地停下脚,扬声叫着妹妹的名字道:“瑛儿,是我来了。”
效果立竿见影,话音未落,五彩晶莹的珠帘哗啦一响,冲出一团火红的影子,直冲到他怀里,把他撞得后退半步。
“哎哟!我只是个文弱书生,可经不起你这一撞啊!”赵瑢两手扶稳妹妹的肩,轻轻将她推离怀中,故作虚弱。
赵瑛粉脸泛红,对他怒目而视,才说了几个字:“谁叫你抛弃我的——”嘴角一撇,眼泪又滚了下来。
眼前这个少女是他当眼珠子疼了十多年的人,在她的眼泪面前,赵瑢赵状元狼狈得几乎溃不成军,平日的敏锐词锋早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还是赵瑛自己抬手慢慢拭了泪,然后就带着脸边残留的泪水质问他:“你为什么把我抛弃在这里?”说完还抽了抽。
赵瑢愁得想扯头发,默了会儿,还是道:“这才是你家。”
“才不是!”赵瑛立刻尖声反驳,声音尖利得都破了调,这一刻她望向赵瑢的目光里甚至是带着仇恨的,好像面前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赵瑢怔了怔,继而心底蓦地涌上一股酸涩,他上前一步,不顾赵瑛的挣扎,把她揽进怀里,闷声道:“我不是要抛弃你,不管什么时候,哪怕你不认我,嫌弃我,我都把你当亲妹妹。”
“骗人!宋文英才是你亲妹妹,而且她还那么可怜……只要你照顾她一段时间,就会把我给忘了……”赵瑛固执地反驳着,手上却紧紧抓着赵瑢的衣服,生怕一松手,兄长就真的会被抢去。
感受到妹妹好像小动物一样的不安躁动,赵瑢皱起眉,想起他那个一出生就被亲生母亲抛弃的亲妹妹,他极力想找出那女孩子的可怜之处,浮现出来的却是她安坐轮椅气定神闲的姿态。
瑛儿被家里保护得太好,没有见识过世道险恶,那女孩子年纪虽然不大,却让他难得升起危机感,如果把瑛儿和她放在一起,她没有坏心还好,万一她有心害人,十个瑛儿也不够她算计的。
赵瑢一时忧心忡忡,顺手安抚地拍拍妹妹的背,顺口道:“不用担心文英,我会把她送回老家……”
还伏在他怀里的赵瑛立刻就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叫道:“什么?!”
赵瑢本来只是顺口一说,一下子打开思路后,却越想越觉得就应该这么办,笑道:“文英现在不是贵族小姐了,又兼身有残疾,此生恐怕难觅良人,不如带着老仆去乡下平淡度日,有我照拂着,管教她衣食无缺。就这么终老一生,也是好的。”
他不是没为宋文英考虑过,尽管在拜访宋国公府之前,他从没想过还能找到自己被抛弃的亲生妹妹。
宋文英的问题就在于出身太低,如果她真是国公府的小姐,不管她是痴是傻,总能嫁得出去,就像他的未婚妻九公主一样,但她偏偏只是商贾的女儿,在这样的情形下,就是赵瑢再出息,也很难找到愿意娶她进门的体面人家。
两个妹妹各归各位后,宋文英就是他的责任了,而即使贵为状元,赵瑢的那颗聪明脑袋也没能帮助他想出一个能妥善安置宋文英的主意。
如果把人送回老家,只是每年打发些钱物的话,就实在大大减轻了负担。
他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可以用尽孝的名义将宋文英送回老家,让她在父母墓前结庐而居,老家还有些没来得及处理的产业,就划归到她名下,只要她不做出有辱赵家门风的事情,哪怕要养她这么个废人一辈子,他也认了……
赵瑢思虑明白,这时却听赵瑛道:“可文英她未必高兴,京城热闹繁华,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咱们老家虽然也算得上物阜民丰,比起京城却大大不如了,若我是文英,我就不愿去。”
“傻不傻?”赵瑢露出笑容,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道,“女子在家从父从兄,我是文英的大哥,做事还要问她不成?”
见赵瑛脸上露出一副不认同的神色,忙道:“好了,你就别操心了,我做事前会问过她的意见的,时辰差不多了,你赶紧理一理妆,同我过去。”
赵瑛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妆怕是都花得差不多了,短促地尖叫一声,捂着脸窜回了房内,丫头们忙跟过去,打水的,捧盆的,梳头的,都跟着转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丫头们就引着赵瑛出来了,赵瑢细细瞧去,只见她头上绾了个双刀髻,两鬓垂下些碎发,略插戴了几样金玉钗环,脸上薄薄敷了层粉,抹得肌肤欺霜赛雪的白,大红的裙子颜色正得很,裙角缀宝珠,把面容清丽的小小少女格外衬托出了一份明艳。
看着妹妹一步一步走来,身姿端庄,头上的步摇一动不动,赵瑢不禁生出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前头堂上早就坐满了人,宋世子亲自过来迎了兄妹俩,牵着赵瑛让她坐在宋国公身边,又把赵瑢让上客席里的尊位,当即向宾客们宣布了赵瑛的身份。
当然不能说她是被赵夫人抢走的,两家早商量了一套妥当说辞,只当赵家是义助宋家小姐,而宋夫人也是仁心善意,收养孤女,又请出宋文英来,只说是完璧归赵,从此两家小姐各归各位,宋赵两家结为通家之好。
宾客们自然是交口称赞两家的义举,纷纷说先是有赵状元义救公主,又有赵夫人义助宋小姐,原来赵家就是这样的仁善人家,可敬可敬之类,嘴里打着哈哈,眼神四下乱飞,分明暗藏了嘲笑之意。
宋世子是听得憋气,看得也憋气,要不是看在九公主,或者说看在皇后和东宫的面上,他们父子早就派人去把赵家夫妇的坟都扒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傻子一样给他们遮掩!
已经改名为宋瑛的女孩子对这一切暗流浑然不觉,还笑嘻嘻地凑到赵文英面前诚恳地说:“你别担心,既然你是母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以后我也会把你当成亲人的,你呢?”说完就专注地盯着她,一心一意等她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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