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豆蔻的女孩子露出哀怨神情来,自然比半老徐娘要可爱得多,陈媛很有耐心地等她说完,总算听出一点儿眉目:“你是担心自己的婚事?”
遭她一语点破,八公主顾不得羞窘,连忙点头道:“正是!泰阳妹妹有了心仪之人,定是急于出嫁的,可长幼有序,七姐和我还没有定亲,哪里轮得到泰阳出阁?我不怕别的,只怕母后娘娘……”
“怕母后娘娘情急之下,给你胡乱找个人家嫁了?”陈媛善解人意的接话,换来她一阵猛点头。
陈媛无语,这就是她不爱和八公主交往的原因,这姑娘模样不错,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脑子有点儿不好使。
她默了半晌,才在她那双闪亮亮的大眼睛的注视下勉强道:“不会的,公主出嫁自有定例,况且母后娘娘素来慈爱有加,看人的眼光也准,绝不至于误你终身。”
她自认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然而八公主依旧是稀里糊涂的,连连摇头,嘴里念叨着:“她怎么会对我好,我又不是小九,她巴不得我倒霉……”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念叨得几乎魔怔了。
陈媛在心里直皱眉,想了想,放柔了语气,缓缓地说:“你急什么,咱们皇室公主出嫁的岁数向来比民间的女子要大上几岁,如今民间女子十五及笄方出嫁,咱们只有更晚的,小九今年才十四,就是定了亲,也要过几年才成婚,与其坐在这里空担心,不如往父皇那里使使劲儿。”
八公主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呆呆的问:“父皇?……父皇,可以吗?”她习惯性地低下头,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可我不招父皇喜欢……”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不招他喜欢啊!陈媛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把她的手拉过来握着,笑吟吟地说:“那还不是你从不往父皇跟前去的缘故,父皇是一国之君,政务繁忙,哪里记得住那么多琐碎的家务事?你勤过去几趟,讨了父皇的喜欢,还怕不能做主自己的终身?只怕能依襄城姑姑的旧例也说不定呢!”
襄城长公主是先帝最心爱的女儿,自幼好武,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声,到了出嫁的年纪,父母为她找了不少夫婿人选,都被她一口否决,后来偶然见了丧妻的薛国公,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下嫁,夫妻恩爱至今,是宗室里的模范夫妻。
八公主一个常年长在宫中的小姑娘,身边不是内监就是宫女,哪里听见过这些话,登时听得连连点头不迭,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还漾起一丝甜蜜的笑意。
不过她也不是傻瓜,一转念,心想,我一年也见不了父皇几次,父皇记不住我是应该的,但七姐露脸的机会比我多,怎么也不受父皇宠爱呢?一时便有些灰心,看着陈媛欲言又止。
八公主正当年华,不用华服美饰,整个人就鲜艳得和枝头上的鲜桃仿佛,最出彩的就是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陈媛一接到她那欲言又止的小眼神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陈媛面色不变,仍是笑吟吟的,“你道父皇为什么那样疼惜小九?他是个怜弱的脾气,小九又可怜——”话说了一半,就住口不说了,只目含深意的笑望她。
这下八公主是真正心动了,她不是不想出头儿,只是缺少有效的信息,陈媛正好为她补足了这块儿短板。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直跳,快得简直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紧紧攥着拳头,手心都攥出了汗。
眼前天旋地转,她极力镇定下来,对着陈媛露出甜笑,“如果我有出头之日,定不忘七姐今日指点之情。”
陈媛并不在意她到时候还记不记得,轻言细语地道:“能帮到你就好了。”
她倒也不是完全在忽悠八公主,据她多年观察,皇帝还真是个格外怜惜弱小的人,八公主虽然人又笨又弱,八成还真能合上他的眼缘。
两句话的功夫,八公主已经从凄凄切切变得踌躇满志,她站起来,忍不住转了个圈儿,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轻松气,对陈媛道:“七姐,我忽然觉得有些闷,我们一块儿去外头走走吧?”
陈媛惊奇地发现她连声音都活泼起来了,摇头笑道:“不了,我乏得很,这就要躺下睡会儿,你自去吧。”
八公主咬了咬下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出现了短暂的动摇,很快又坚决起来,矮身轻摇她的手,也不说话,只投来可怜兮兮的眼神。
“受不了你。”陈媛被她缠得发笑,终于和她一起出了门。
皇宫内苑遍植花木,绿叶青枝,生机盎然,经雨打过的鲜花垂下了头,花下落了一地残红,风中带着泥土的清香。
八公主看见了希望,顿时每一根头发丝儿都透着光辉,挽着陈媛的手说笑,叽叽喳喳,胜过苑中的百灵鸟儿。
陈媛心绪不佳,只是不时“嗯嗯”两声敷衍着她,拐个弯行到长明池附近,远远的便见池畔有三道人影,一红一青一黄,恰是一男二女。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招过正在附近扫地的小宫女,问她:“那是谁?”
这本是宫里最低等的奴婢,从来没能在高高在上的主子们跟前说过半个字,见陈媛有问,心头又是激动又是惶恐,闷闷的道:“是九公主和未来的驸马,还有驸马的妹子宋小姐。”
话才刚出口,就意识到坏了,竟然没加尊称,想到上次因为礼仪有差被云美人杖毙的同屋小姊妹,背上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双腿直打颤。
她入宫的时日久,一直以来只是干些粗活,年幼时学过的那两手侍奉主子的规矩早忘光了,乍着胆子抬眼一瞅,见七公主果然皱起两道细细的眉毛,心里惶恐更甚,腿软得支撑不住,一下子向后摔倒在地上,摔了个屁墩。
陈媛诧异地瞧她一眼,以目示意阿萝过来处理,又盯了正和两名少女谈笑的青年一眼,摔手就走了。
八公主跟在她身后,暗暗嘀咕,见了赵状元那么生气?该不会是她喜欢上了赵状元,见人和小九在一起吃醋了吧?嘿!真不愧是七姐啊,敢和皇后的女儿抢人……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又捂着嘴偷着乐了阵子,却听一声“走啊,怎么停下了”,回神就见陈媛立在前方无奈地看着她,忙应了声垂头跟上去。
陈媛的心情现在很不好,本来就刚刚送别了文英,正伤怀着呢,八公主就没眼色的跳出来哭了一通,她忍了,谁让八公主是她妹妹呢,谁知出来又碰见了赵瑢在高兴的游玩。
她都快压不住自己心头的暗火了,文英轻车简行孤孤单单的离京,赵瑢竟然连送她一送都不愿意,托词事务繁忙,结果就是陪泰阳喂鱼!
文英不觉得委屈,她还替她委屈呢。
暗怒了会儿,想到不知何日能再见的文英,更觉得没意思起来。八公主察言观色,提议到路边的亭子里歇歇脚。
两人坐了会儿,陈媛几次要走,都被八公主留住了,正当她实在不耐烦时,对面的八公主看向她身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起身道:“七姐,我走啦!”
陈媛面无表情,只是握紧了手底的瓷杯,八公主见她不说话,有些心虚,呵呵笑两声,提起裙子一径跑了。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陈媛垂着眼睫,视野中先是出现了一双黑色朝靴,然后是一段宝蓝色衣摆,色泽静雅,祥云纹滚边,精致非常。
男人冷而沉的声线在头顶响起,像如石相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味,“我的殿下……别来无恙。”
早在这人踏入亭中的那一刻起,陈媛就知道了,她轻叹了口气,抬头问道:“是你让八妹哄我出来的?”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男人笑起来时微微滚动的喉结,男人笑了一会儿,坦然承认:“是我,怎么样?”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向前倾身,一手按在了石桌上,指间的蓝田玉扳指泛着温润的光泽,格外引人注目。
陈媛八风不动,交握着放在石桌上的十指根本没有半分移动,冷冷地说:“不怎么样,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认为,你是对我余情未了。”
袁行朗脸上那云淡风轻的面具在她这一句话下片片龟裂,他阴沉了脸,一瞬间恼羞成怒得恨不能拍碎手下这张石桌!
而让他觉得最可恨同时也是最可悲的是,她说得其实没错,哪怕做了那样可怕的梦,下了不惜一切也要改变的决心,半夜惊醒时,却仍忘不了她的脸。
心头爱恨交织,眼前一会儿是袁家满门老幼被杀时铺天盖地的刺眼红色,一会儿是梦中人牵动心弦的一颦一笑,他把自己关在房内喝了一夜的酒,醉在床上的感觉很好,但醒来后,痛苦却追着他不放,加倍折磨他。
等了半晌,见他一言不发,只是用猩红的眼睛紧盯自己不放,陈媛哂笑一声,上下打量他两眼,毫不客气地挖苦道:“在来找我的麻烦之前,你还是先去照照镜子比较好。”
袁行朗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句刻薄话,都怪陈媛说话太过四平八稳,连这么句刻薄人的话都说得不带一丝的人间烟火气儿。
他自觉失了面子,一心只想找出句狠毒话来回敬,飞快地想了几句,只觉得都不够毒,口不择言地说:“我照镜子?这话应该你自己留着才是!不知陛下倒了什么霉,生出你这毒妇——”话赶话说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自己僭越了,忙住了口。
早在察知此人有异的时候,陈媛就把他划分到了敌对一栏,对于敌人的语言攻击,她向来视之若等闲,当即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不敬天子,冲撞公主,姓袁的,你该当何罪?”
袁行朗语塞,被她一顶大帽子扣得严实,顿时没了气焰。
有过吵架经历的人都知道,吵架的时候气势最重要,而气势这东西是再而衰三而竭的,袁行朗被吵架老手陈媛三连击,气势再也鼓不起来了。
“不敬天子”这说法听起来挺唬人,其实就是闹到皇帝跟前去,皇帝也不过是和和稀泥,绝不会真的追究什么,只是言语失当到底也是个把柄而已。
至于“冲撞公主”,本朝世家势力庞大,以至民间有“宁娶五姓女,不尚天家主”一说,袁行朗大小也是公侯之子,凭两句口角处置他,实在太过儿戏了。
陈媛也没想在一句话上做文章,见袁行朗没了初到时的嚣张气焰,也就随意的抬抬手放过了他。
“如果你绕了这么大弯子,只是为了说一些无聊的话,那根本就不必开口了,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她拂了拂衣摆起身,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却没看见身后的人脸色扭曲,眼里亮起了两点愤怒而幽深的光芒。
第146章 荣华富贵07
赵瑢原籍平江郡, 平江郡位于大河中下游,气候宜人, 土地肥沃,自古便是交通要道, 有“九省通衢”的美誉。
郡中有几户著姓人家, 放在京里不值一提,放在平江这一郡之地,已是了不得的庞然大物。
以经商发家的赵家在这些人家眼里也不过是令人鄙夷的暴发户,还是在赵瑢长成逐渐展露出过人的才学后,赵家才连带着被人高看一眼。
不过平江的大户人家确实非常推崇赵瑢这位少年才子, 他进京赴考, 几乎牵动了所有知情人的心思,等高中的消息传来后,郡中更是一派欢腾。
文英这一路足足走了两个月, 从暮春时分走到盛夏。
抵达平江郡的那天,天上的太阳毒辣得可怕, 使尽浑身解数把地上的树木烤得蔫蔫搭搭,发烫的路面上没有行人, 只有蝉还在不知疲倦的嘶鸣。
他们一行连人带马进了驿站, 管事顶着日头站在院子里指挥手下人装卸东西,见文英被两个丫头抱下来, 忙请示道:“虞李卢几家都打发了人来请安问好, 见是不见,请小姐的示下。”
文英的身体不太好, 经过长时间的旅途跋涉,精神恹恹的,闻言还是强打起精神,吩咐道:“等我洗漱后就见她们。”
驿站的驿丞有一口大黄板牙,躬着身子在前引路,都不敢多往她脸上看一眼,低头笑道:“小姐安心歇下,被褥昨天刚晒过,不生虫子的。”
这驿丞操一口带有浓浓地方口音的官话,文英打生下来没到过这边,只依稀听懂了几个字,还是丫头用正经的官话重复了一遍,她才明白,微笑道:“有劳。”
小丫头的声音如乱弦急弹,听得驿丞咋舌不已,忍不住道:“这位大姐儿说得一口好官话哩!”
房间雅致精洁,虽然不是上上等的,收拾得倒也干净,丫头打水来给文英洗了把脸,就叫了请安的人过来。
进来的是四五个模样体面的女人,头上都挽着油亮亮的纂儿,穿戴也不奢侈,不过干净整齐而已,手上提着提盒,见了文英本是要笑,一眼瞥见她的腿,笑意都凝在了脸上。
服侍文英的丫头这一路上早叫她收服了,见状气愤不已,拳头都攥了起来。
文英见惯了异样的眼光,无心与这些仆妇计较,淡淡笑道:“劳你们各自家里的主子想着了,回去替我问好吧。”
几人这才一下惊醒过来,为自己的失态暗暗羞惭之余,眼里都不约而同闪过一丝讥笑的神色。
她们都是各家的世仆,几大姓在平江繁衍已久,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仆人们也大多互相认得,一见这位赵家小姐竟是个残废,就知道她是没什么前程的了。
谁家会娶一个残废做媳妇儿呢!
仆妇们转换了心态,就想引着文英说几句没见识的笑话好回去向主人们夸嘴,被实在看不下去的管事给轰出去了。
被人轰走,她们也半分都不着恼,才出房门就互相瞧瞧大笑起来,笑声传入房里,管事和丫头们气得脸色铁青。
在驿站里住了一宿,还没入城,“赵家的那个新小姐是个残废”的消息就传遍了,管事的坐在马车外头,都能感觉到不少令人如芒刺在背的异样视线。
这时候他倒衷心地佩服起了文英,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们家小姐都安之若素,可真是稳得住啊!
赵瑢兄妹才离开不久,赵家大宅还不算破败,留守的下人们列队出迎,直到文英被推进寝室,一路所见都是锦绣成堆。
掌着宅子里大小所有事务的老管家跟着她进来,这位在赵家服侍了一辈子的老管家已经接到叫他上京的讯息,不久就要动身,文英不知道他对着赵瑢兄妹时是什么样儿,反正对她的态度不怎么好。
老管家快七十岁了,驼着背,但身量还是高大,浑浊的眼珠在看着她的时候放着凶光,见凶狠的样子镇不住文英,重重从鼻子里喷出道气息,瘪着嘴说了通话,又甩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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