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萧辞只淡淡说了两个字转头问景皓“我让你请的贵客何时入府?”
“应是今日。”
萧瑀弹了弹衣襟上掉落的糕点碎屑,合上折扇挠了挠头“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好没意思,罢了,小爷我去锦屏坊听曲。”
萧辞起身走到桌案旁边把一封书信交给萧瑀道“左右无事,你帮我把这封书信送去百草堂。”
“二哥,你身子不爽快?我进宫去请御医,乡野郎中怎能为你诊病呢?”
“去吧。”
“二哥!”萧瑀急的抓耳挠腮接过书信左右转了几圈,景皓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看着他,摸着鼻子偷笑,他方知情况不对,赔着笑脸问道“二哥?”
“黄州最近死了不少人,被秘密处理,地方官员隐而不报,怕是真有疫情,百草堂的张大夫对时疫颇有见解,我想让他随王克礼去黄州,未雨绸缪。”
他拖长尾音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把书信塞入袖口,摇着折扇正打算出门又折返回来不放心的问道“二哥,你身体真没事?无暇比我还不靠谱,离京三个多月了,指不定把你给忘了,自己自在逍遥去了。”
“小王爷,回头我定将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无暇公子。”
咬牙切齿用折扇指了指景皓,最后悻悻作罢,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把二哥交给你们小爷我委实不放心。”
……
出了藕香榭未行几步,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风送入耳,荷花池尽头是一湾浅溪,两岸花木繁盛,落花浮荡,白芩儿穿着藕粉色衣裙,挽着裤脚,站在浅溪中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中拿着大把莲蓬并几支白荷指手画脚对着扶黎说着什么。
扶黎一身水色纱衣,银蓝色缠枝通心草腰带愈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用一支白玉簪挽了很低的发髻,裙裾微湿,依照着白芩儿指示摘着荷花莲蓬,手中亦是抱着大把的荷花荷苞。
念芷坐在一块平整洁净的大青石上,手边是用荷叶包着剔好的新鲜莲子,胖乎乎的小手很认真的挑拣好一粒,塞入口中,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
抬头时眼尖的看到不远处的萧辞,急急从青石上往下滑,眼见一个不稳便要落入水中,扶黎眼疾手快赶忙把她捞入怀中,念芷紧紧勾着她的脖子显然也是害怕了。
失去武功之后右手如今连拿起茶杯都会止不住的颤抖,如今骤然受力,右臂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撑,连带着自己身子不稳整个人也朝前倒去。
怀中的荷花荷苞横七竖八坠入浅溪,左手下意识紧紧护着念芷。
熟悉的白梅墨香,温暖的怀抱,萧辞长袍湿了大半稳稳把两个人环在了怀中,扶黎抬头正好对视上他的目光,手臂抵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右手虚搂着他的腰,慌忙松开刻意隔开一点距离,一时静默无言。
念芷探出头来看着萧辞甜甜一笑“萧叔叔。”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一个用力直接把两人从浅溪中转了一个圈抱上了临近的青石板铺就的小径。
待扶黎站好,他从她怀中接过念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用过早膳了吗?”
“恩……念芷很乖的,吃了一大碗木槿蛋花羹。”她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拍着胸脯趾高气扬。
白芩儿提着裙子淌着水走上岸杏眸微瞪故作严肃道“小捣蛋鬼,刚刚又不听话。”
念芷攥着萧辞的衣襟往他怀中缩了缩委屈的小声说“我想让萧叔叔抱。”
“小白眼狼,你忘记刚刚是谁给你剥的莲蓬。”
“一会有客到访。”萧辞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从她怀中抽出一支荷苞递给念芷把玩,不咸不淡说道。
白芩儿吐了吐舌头,用湿漉漉的裙角掩耳盗铃一般盖好裸'露在外的皓足规规矩矩的站好轻咳一声用手摸了摸下颌,粗着嗓子模仿萧辞的语气“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说完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扶黎用手拧着衣裙上的水也被逗乐了,羡慕芩儿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也许她活成了她最想活成的模样。
“二哥如今惯爱偏心了,扶黎亦是如此,你怎么不数落她呢?”
“哦?归根究底始作俑者……”
萧辞一句话还未说完,白芩儿心虚的退后几步,干笑两声“我去给姨母送荷花。”
萧辞抽出念芷腰间系的帕子,上前擦拭着扶黎额间被荷苞落水溅起的污渍,柔和的目光像夏日竹林一缕清风让人身心舒爽。
“王爷笑什么?”扶黎用袖口随意拭了拭被水浸湿的发。
“姑姑和念芷一样也成小花猫了。”
“是吗?”
萧辞轻笑着附和的点了点头,她有些窘迫,掏出一条浅碧的帕子胡乱擦了擦脸颊额头。
早有婢女走过来从萧辞手中接过念芷,在他的柔言轻哄中乖乖的去换半湿的衣衫。
萧辞俯下身子把她卷起的裤脚放了下来,她未料他会有此举动,裸'露在外的玉足缩了缩,羞怯的蹲下身子用湿漉漉的裙角遮了遮。
温文有礼的笑了笑起身背过身去,几声压抑的咳嗽声入耳,他本就惧冷,清溪引入的是峰山冰雪融水,寒凉尤甚。
如今长袍皂靴皆已湿透扶黎打眼望着笛莘斋柔声问道“王爷一会有客到访,不若先去笛莘斋换件干净的衣袍,免得寒气入体,着了风寒。”
☆、奢望
笛莘斋摆饰朴素雅致, 四扇折合月白屏风绣着几株墨兰,清一水的水蓝纱帐, 唯一一抹亮色便是硕大的白瓷梅瓶中挤挤挨挨插着的大把红莲,青翠的荷梗,花瓣上还有未干的露珠。
两厢梳洗更衣之后, 扶黎换了一件紫色短襟夏衣,粉紫色的缠枝芍药绣了满袖,鲜亮的颜色衬得人气色好了不少。
萧辞半靠在软榻上翻着她丢在小几上的书卷,几缕发丝垂下, 白衣紫袍, 慵懒优雅。
除去藕香榭,入暑之后每院皆从冰窖启出冰块供于室内清热去暑, 四叶纱制双面月绣团扇无风自转,旁边置着茉莉,缕缕暗香携着清风沁人心脾, 很是舒爽。
待她入内室拿来那日萧辞遗落在素心轩的白狐裘, 怔怔然瞧了那人良久, 嘴角浅淡的笑意渐渐凝固,某个讳莫如深的想法瞬间让她心如死灰。
垂下眼眸倒退几步,指甲无意识嵌入狐裘, 心口宛若被万道钢针齐刷刷刺入心脏,疼得喘不过气,眼睛中蒙上一层水雾,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无时无刻都在担忧他的身体状况, 刻意压抑的咳嗽,苍白的脸色每每让她心神恍惚,坐立不安,她心疼了,她竟然心疼了?
她不讨厌他的碰触,她贪恋他身上让她安心的白梅墨香,她渴望他温和清雅笑容下那丝若有似无的温暖。
午夜梦回那个十年之中让她魂牵梦绕的白衣身影蓦然与萧辞重合,她甚至生出这等自欺欺人的念头,是期盼他还活着,还是奢望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缓缓阖上双眸,嘴角挂着一丝悲凉嘲讽,若真到了那一日他会怨她吗?他又会恨她吗?
“怎么了?”清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辞不知何时放下书卷走到她身边。
勾勾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抖开白狐裘正欲披在他身上,却看到紫袍肩胛处扯破了一道不怎么显眼的口子。
伸手摸了摸断裂的丝线,眉宇间有丝不悦“明知是王爷会客穿的衣袍,她们委实太不小心了。”
“缝补一下便好,无碍。”
“你若不嫌我手拙,让我试试如何?”
待他点头应允后,自然的绕到萧辞身后,宽衣解带,褪下紫袍,只余一件松松系着白色单衫。
碰触到他冰冷的肌肤,淡淡叹了一口气打开白狐裘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又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塞到他手中直到冰凉的指节有了一点温度,才笑着作罢。
温文尔雅如他很配合的由着她摆弄,自始至终春风和煦的黑眸柔情似水的望着她,眼底却似乎有一抹化不开的悲凉。
软榻旁有一雕花竹箧,里面码着各色丝线锦缎及绣花针剪刀等女红之物,女子闺房中有此物件并不稀奇奈何出现在扶黎房中多少让人感觉格格不入。
芊芊玉手用撑子撑好紫袍,挑了一根银白丝线靠在榻上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纤细的指不时抚弄着额角掉落的发丝,长睫如蝶翼一般微微扇动,那是他不曾看到的模样,不施粉黛,娴静温婉。
蝉声聒噪,团扇摇摇,一室花香,萧辞靠在软榻的另一侧看书,间或揉揉额角看着身边为他缝补衣袍的她,心下一软,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待她补好袍子满意的看着用银线绣好与袖口纹饰别无二致的云纹,炫耀般的递给他询问道“可还看得过去。”
指尖摩挲着凸起的云纹,她离的极近,独属于她的兰花清香丝丝入鼻,情不自禁伸手覆住她拿衣的手,一个用力把她扯入怀中,扶黎不妨连带着紫袍整个人依力顺势倒在他的臂弯中。
抬头惊愕的望着他,对视上她的剪水黑眸他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打算,收紧手臂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隔着薄薄一层单衣,依稀可以感觉到他温热正常的体温,精瘦有力的胸膛,沉稳规律的心跳,那是正常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却让她有种欣喜若狂喜极而泣的冲动。
没有挣扎做徒劳之功,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心口烈火烹油般灼热煎熬,那是把她推入地狱燃为灰烬的绝望。
她欠了太多还不完的情,背负了太多的杀戮与仇恨,她曲意逢迎,八面玲珑,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她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要开始了吗?”
“嗯。”
“好。”
极其简单的对话彼此都已明了,波涛暗涌,该来的总会来的,早点结束做个了断也是好的,他忽然问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扶黎歪头想了想,嘴角弯弯露出好笑的笑容“平常人的生活,便如当下。”
“当下?”
轻柔宠溺的反问,低哑的声音撩拨着她舒缓的神经,清冷的眸子透出异样的光彩 “若是可以片瓦遮风雨,粗茶淡饭,写诗作画,绣花烹茶,抬头……”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不可再闻,后面呢喃不清的半句话只有她自己知道,睁开眼睛小心翼翼不确定的看着萧辞问道“是不是太过奢望了?”
太过奢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疼,拥着她的力道不断加大,似乎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才肯罢休。
“不会的,不会太久。”
“萧辞,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扶黎仰头盯着那半张银色面具,鬼使神差她很想看看他真实的模样,那个让她心惊胆战的想法无数次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明知是错,偏偏想要断了最后一点念想。
伸到半空的手被他抬起的大手包裹在掌心,手指收拢,掌心温热,相对无言,静默片刻,他轻笑着说道“三日之后,藕香榭略备薄酒,如卿所愿。”
“三日之后与今日有何不同?”
“我怕你会被吓到。”声音清清淡淡不急不缓半是调笑的说道,扶黎也笑了,不怎么高明的托辞。
“你刚刚叫我什么?”温热的吞吐气息打在她的耳侧,沙哑温润的声音柔到轻到让人以为错听而已。
“萧……萧辞……”
……
三日后清晨,天未大亮,一白色身影脚踏碧荷无痕,手拿白玉兰花盅,折腰俯首之间荷叶上的清露一滴一滴聚于盅内。
不过片刻功夫,花摇叶动似一曲和婉悠长的古琴曲,脚尖一点,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盛满露珠的茶盅立于廊下。
晨风吹起一角裙裾,青丝微扬,英姿飒爽处不失女子婉约温婉之态,武功失而复得,扶黎用功调息之后整个人一扫几日娇弱无力之感精力充沛。
白芩儿一早用过早膳穿着艳红的纱裙倚在廊下绣荷包,拆拆缝缝,缝缝拆拆,丝线锦缎换了一批又一批,那枚荷包依旧是草草几针,辨不出图样。
“扶黎,你怎么起这样早?”
“采露烹茶。”
她撇撇嘴漫不经心又绣了几针“露珠和泉水都是水,泡出的茶有何不同,自古文人多风雅,去岁下雪爹爹去扫梅花上的雪花感染了风寒,辗转病榻数日之久,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文雅人在想些什么。”
扶黎把白玉兰花盅放在一旁,看着绣片端详片刻试探问道“枫叶?”
白芩儿顿时怔住木木回头看着她,手下不查绣花针刺破了中指,烦躁的把绣片丢在码着各色丝线的竹匣中气急败坏道“那明明是并蒂红莲!”
扶黎忍住笑拿起绣花撑子,横七竖八不规整的针脚看得出是用心去绣的,除下上面的锦缎挑拣了一块湖蓝色的套在撑子上宽慰道“并蒂莲固然是个好意头,绣起来破费心神,小王爷未必喜欢。”
耳听此言,她草草用手帕擦了擦受伤的中指,不耻下问道“扶黎,你也会绣花?那你说萧瑀喜欢什么样的?”
她摇了摇头,挑了一根草绿的丝线,手法娴熟,微翘的兰花指拿着绣花针上下翻飞在白芩儿看来十分艳羡,看的心头发痒。
手下一片柳叶渐渐成形,针脚均匀,草绿、翠绿、嫩绿深浅得益,未待扶黎剪断丝线她迫不及待的抢了过来“柳枝吗?这个简单,别具匠心,精巧别致。”
“燕字回时,柳堤春晓。”扶黎穿好一根葱绿的丝线递给白芩儿打趣道“柳,留,盼郎归?”
白芩儿嘟着嘴在锦缎上绣了一针埋怨道“如今连你也取笑我了?”
扶黎一针一针耐心的指导她针法走向,白芩儿今日醍醐灌顶一般绣起来出奇的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支柳条跃然其上,随口闲话“你这几日怎么不陪着二哥?”
“他近身服侍之事青鸾从不假手于人。”
“前日我和那位楚姑娘吵了一架,还被景皓数落了一通,她这几日常去藕香榭探望二哥,吟诗作赋,下棋品茗,我不喜欢,她不是自称是江湖中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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