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前两次,他明明十分有把握,却依旧没中,俱是因为人老了,精神气儿不如以往。兵法不是也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所以他要趁着势头一举完成,之后慢慢修改誊抄,时间也能充裕。
这一次他肯定能中举。
想得挺好,计划得也挺妙,谁曾想碰见个黑面阎王。
冯茂真想和这位军爷说,叫他爷都行,能不能别杵在他面前了?他真的没有作弊!
薛庭儴待稿纸上的墨干了,才收放于身前的书袋中,他打算来做晌午饭。
他背着身在那堆物什中一阵翻,不多时从里面端出一碗鸡翅中肉。
这些鸡翅中肉都被拆了骨头,从中间剖开,上面撒了调料腌了一日了。可以预料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聊胜于无,就这么个条件。
他拿了米和肉去洗,顺便打了水回来。米是用来做饭的,翅中肉则是用来煎。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快到不可思议,他将小铜锅从风炉上端起来,掀开锅盖,阵阵米香四溢,顺着风便飘散在巷道中。
好香!
嗅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等到那香煎鸡翅的味道飘散出来,那就成了口涎四溢,饥肠辘辘了。
娘的!这到底是来考举人的,还是来野炊的!
有那些心烦意乱的士子,索性题做不出来,也不写了,从号舍里走出,来回走了一圈,佯装放风。
果然是那火字七号的伙夫!
娘的,来了贡院还又是煮粥,又是下面,如今还煎肉,这让只能吃被搜子被弄成一团糟的馒头的他们,该怎么活!
似乎见到出来放风的考生有些多,有些号军怕生乱,便喝令他们没事别闲晃!别看第一次下场的考生怕这些号军,一些老油子可不怕他们,三年来一趟,来了这么些次,都成老相好老熟人了,只要不作弊,你能赖我何?!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但这些号军可真不敢惹这些人。
这些人死皮赖脸,又身负功名。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秀才是流氓。之前有次乡试,就有号军经不起这些人的视若无睹,特意找茬。那被找茬的考生当即卧地大嚎,说军爷欺负应试士子,要一头磕死在贡院里。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考生死在贡院里,必然会严查。若是对方没有作弊,也没有扰乱贡院,却无故枉死,不光这一个号军会被追责,同班的人也跑不掉。
毕竟总体来说,读书人比军爷们可金贵多了,出了这考场,可没人愿意正眼给这些人一个眼色。这也是为何这些号军们,在贡院里待这些士子特别苛刻的原因所在,因为好不容易才能在读书人面前扬眉吐气。
有个考生已经来回在薛庭儴面前晃了几次了,站在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瞪了他无数眼,他依旧置若罔闻。
刚好这鸡翅肉煎好了,薛庭儴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筷子:“要不要来一些?”
“我?”那人诧异,旋即就跑没影了。
不多时,人转回来,手里多了个破碗。
“啧,他们太粗鲁,把我碗给打破了个缺口,兄台别见笑。”
黑脸号军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来:“火字十三号,谁准你和人交谈的,快快回你的号舍!”
火字十三号瞅了他一眼:“啧,那么凶做甚?吃块儿肉碍着你们了,耽误了爷做文章,小心我告到总裁大人面前!”
“你——”
“我什么?你看看我这碗,有没有夹带?”
他将那破碗在黑脸号军面前摆弄了两下,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黑脸号军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捏死这人。
“我也就这些,分你一半,快回号舍吧,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火字十三号接过肉,乐得眉开眼笑,又道:“啧,胆子忒小,他们就是纸老虎而已。好了,我就不害你了,吃肉去也。”转身欲离之际,他冲薛庭儴灿烂一笑,道:“兄台我观你器宇轩昂,少年英才,这次必定能中。”
“同中!”
“承你吉言!”
说着,此人端着碗摇头晃脑的走了,嘴里还哼着小曲。可若细听,就能听出,他哪里是哼小曲啊,明明念着大学。
哼小曲是靡靡之音,侮辱贡院,可念大学,谁敢说不让念大学?谁都不敢说!
薛庭儴失笑,抬头看向那瞪着他的号军,笑问:“军爷,要不要也来点儿?”
黑脸号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生事,若不然……”
若不然你看着!
在灼灼逼人的目光中,薛庭儴吃完了午饭。收锅洗碗不细说,回来后他便再度拿出稿纸继续写题。
一直写到夕阳落下,夜幕即将降临,七道题才终于写完。
此时,安静了多时的巷道又热闹起来。
经过了这两日一夜的时间,许多人都已经渐渐习惯了贡院的氛围,且到了这时候,七道题也都应该写完了,只等着誊抄。心情放松之余,也都变得安适自如,也不再赶时间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到了晚饭点,自然也都出来捣腾着做饭了。
晚饭是面,吃过后,薛庭儴照例是洗碗。
回来的时候,他端了一小锅水,这是打算待会儿烧来喝。
巷道狭窄,人来人往,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小锅,可惜还是被人撞到了,撞到他的人正是那黑脸号军,一锅水让他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走路怎么不看着些,你没事吧?”
附近号舍的考生俱都看着这里,目露同情之色。有些考生入贡院就这么一身衣裳,一穿就是三日,这种时候淋湿了,且不提穿着湿衣在这里过一夜,明日必定会着凉,穿这么一身衣裳可怎么写题。
黑脸号军浑不在意地看着薛庭儴,眼神却放在他身上的书袋上。
薛庭儴似乎显得有些慌张,忙从书袋中掏出几张晕得一团糟的稿纸,高呼一声:“我的草稿,我写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草稿!我的题可都写完了,就等着誊抄!”
啊!
目睹这一切的考生,眼神更是怜悯。
两日之功毁于一旦,虽乡试是考三场,每场三日,可这三日却是把昨天入场点名的时间也算上了。也就说明天日落之前,就必须出场,就只剩下一天一夜的时间。且文章本是妙手天成,谁敢说再写一次,就能写出同样精彩的文章,谁不知头一日考生的精力是最充沛的,文章做得也自然比后面更好。
“是你撞我,可不是我撞你!”黑脸号军悻悻道。
有其他号军听到动静前来,询问怎么回事。薛庭儴用哭丧的口气告知他事情的经过,手里晕花的稿纸依旧舍不得扔,如丧考妣。
“此乃是意外,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可有带备用衣物?快赶紧回号舍换身衣裳去,若不夜风一吹,当心着凉。还有两日时间,重新写过就是。”
还能怎样?只能这样了。
薛庭儴回了号舍,放下蓝色帘子,不多时换了一身衣裳。之后挑烛夜战,就见他时而连声叹气,时而揉皱了稿纸,考过两次的考生都知晓,就他这种状态,这次恐怕是悬乎了,题能不能做完,还是两说。
一时之间,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就不一一细说了。
次日,薛庭儴依旧是如此状态,偶尔有人从他面前经过,也都是摇头直叹。火字十三号也来过一次,甚至冒着被号军训斥的风头,宽慰了他几句,眼中愧疚之意流于言表,大抵他是误会了薛庭儴是因为他,才被那黑脸号军挟怨报复。
其实到了第三日上午,就已经有许多考生交卷了,陈坚就是在此时交卷的,却并未离开,而是等着其他人。
放第二排的时间是在中午,这一次只见到林邈和北麓书院另外几名学生,满身疲惫地从贡院里出来,李大田、毛八斗、薛庭儴都还没见着。
陈坚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他原本以为庭儴必然比他要早,谁曾想竟是这么久都没出来,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这个缘由,他硬是挺着疲惫的身躯没离开,固执地等待着。见此,林邈让其他人先行回去,自己则留下来陪着陈坚等下去。
第三排是在申时,这一次李大田和毛八斗都出来了。
两人满脸倦容,见老师和陈坚都等着他们,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旋即就发现,薛庭儴不在,人呢?
人还没出来。
从陈坚口中得知这一事情,两人都是大惊失色,心道肯定是出事了。
眼见到了傍晚,第四排也放了,可还是没见薛庭儴的人,自此不再猜疑,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薛庭儴才会一直没出考场。
“老师,怎么办?”
林邈皱着眉:“再等等,还有最后的清场,到时庭儴必然会出来。你们别担心,我北麓书院虽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谁若是敢欺上头来,必定让他有来无去!”
这大抵是素来待人宽和的林邈,说得最狠的话了。
侯四也一直在旁边陪着,闻言也道:“先生说的是,我北麓书院也不是好惹的。”
贡院里,薛庭儴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
他有些愧疚地看着一直站在外面的火字十三号,火字十三号的卷子其实早就写完了,交了卷,他却并不愿意离开,就在外面杵着,无论那些号军怎么威胁,都不动如山。
关键这些号军也拿他没办法,贡院可没规定考完后必须就得走,火字十三号也就借着这点赖下了。
然后一直陪了薛庭儴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
清场的号军已经往这里走来了,薛庭儴这才站了起来:“你这人实在太固执了。”
“此乃我一意为之,不关你事。”
薛庭儴摇头失笑,忽而提高嗓门:“交卷!”
“你终于交卷了?再没见过比你更磨蹭的,最后一个!”
第114章
与负责清场号军一同的,还有受卷官。
薛庭儴恰恰等的是此人。
之前因为交卷人太多,都是由号军代收,转交给受卷官。可临近清场,受卷官却是亲自出面收卷的,薛庭儴可不想自己的卷子被人动了手脚。
“之前打下的底稿沾水打湿了,所以学生才会如此晚交考卷。”他毕恭毕敬道。
受卷官看了他一眼:“总算赶上了,也算不得晚。”
薛庭儴又行了一礼,方随同火字十三号一同往贡院外走去,有两个号军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要确定他们必须离开贡院。
一直到出了龙门,这两名号军才离开。
贡院大门在两人背后关上,火字十三号这才对薛庭儴道:“我见你似乎刻意拖延时间,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薛庭儴一笑:“竟然没瞒过兄台,为弟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小心些并不为过,这些个号军实在卑鄙无耻,竟然用那种阴损的手段,实在是可恶至极。”说到这里,火字十三号颇有些咬牙切齿之色。
薛庭儴心中有愧,却并未打算道出实情。一来解释不清楚,二来也是不想牵连对方。
“只是你今日刻意等我,我就怕那些号军因此生怨,在接下来的两场刁难于你。”
“难道你不是因为我,反而受了牵连?”火字十三号哈哈一笑,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见你年幼,大抵也是第一次来乡试,来的次数多了你就知道,这些人就是纸老虎。只要你不作弊,不犯忌讳,脸皮又够厚,他们不敢拿你如何的。那些人吃亏受辱,无外乎脸皮不够厚。”
薛庭儴转念一想,可不是如此,因为号军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自然不太注重体面什么的。可读书人恰恰相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才会落于下风。
他笑了笑道:“虽是这么说,到底还是防范一二的好,你这种手段防得了君子,却不防小人。”
可不是!火字十三号思及薛庭儴的遭遇,沉吟道:“你说的这倒是真的,看来后面两场还是要多多注意了。不过不是我瞧不起他们,就这些人跟咱们读过书的玩心眼,一百个也不是对手。”
正说着,早在门前等候多时的林邈等人已经看见薛庭儴了,脚步匆匆朝这里而来。
薛庭儴对着那边笑了笑,又对火字十三号道:“我的老师和朋友们来了。”
火字十三号点点头:“那明日再见?对了,我姓岳,字步巅,人称不癫居士。”
“我姓薛,名讳庭儴,字与名相同。”
两人相互一点头,岳步巅便大步走了。
毛八斗走过来,眼神好奇地看着那个已经远去,瞧着模样颇为狂放不羁的中年男人,问道:“庭儴,这是谁?”
“一个在贡院里认识的朋友。”薛庭儴看着岳步巅的背影道。
他是知道此人的,也是听了对方的名讳,他才知晓火字十三号就是人称不癫大师的岳步巅。
外界评价他生性豪放,高义薄云,却恃才傲物。不过此人确实有狂傲的资本,三岁识字,五岁便能吟诗作对,十四便考中了秀才,有山西第一才子之名。一手妙笔丹青精妙绝伦,引得无数喜画之人竞相追捧,在词赋上更是颇有造诣。
大抵是天妒英才,抑或是人生不可能四角齐全,与其偌大的名头相比,此人自打考中秀才后,却是屡试不中,更是英年早逝。
薛庭儴之所以会知道他,还是因为岳步巅死后,他的画突然风靡大江南北,连带其人也是声名大噪。可惜人已经死了,自是见不到这番风光。
而此时,岳步巅还不过是个落魄秀才,被人嘲笑伤仲永的典范。
“对了庭儴,你今日怎么出场如此之晚,可是在贡院里发生了什么事?”陈坚问。
薛庭儴看着眼前目露关切的几人,心中突然一暖:“也是我不走运,好不容易打好了草稿,却突然遭意外毁了,只能重新写过,自然出场拖延了,让你们久等了。”
林邈等人当即松了一口气,宽慰薛庭儴不要在意。陈坚却是蹙起眉,旁人不知,他却知道,庭儴有过目不忘之能,哪怕是草稿被毁,也万万不会晚到如此地步,难道是庭儴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下意识去问因何原因毁了,薛庭儴心里暗叹一口,也并未瞒他,将事情说出来。却是隐瞒了自己发现被人监视,甚至故意毁了他草稿,以及他心中的种种猜测。
“幸好只是泼湿了草稿,若是把卷纸也泼湿了,庭儴你就惨了。”毛八斗心有余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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