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也知道范家是连皇子都要让三分的人家。纵使有那心,也没有那个胆子到范慎面前撒野。
不得已,只能先来找贾琏和王熙凤,希望他们能撤掉这件案子。根据民不告官不究的原则,只要案子撤了,薛蟠就能无罪释放。
旅店内,薛姨妈一见王熙凤,拉着她的手就是一通哭,“我这大半辈子,只有这么个孽障,无论如何,日后都要靠着他过日子。他一辈子娇生惯养,若是真的被流放三百里,两年后,哪里还有命在。侄女儿啊,我平日是多疼他了些,只是万万不敢叫他对亲戚们不敬。日常都说,见了这些哥哥姐姐妹妹们,都要好言好语相待,万不能失礼。没想到,如今大水冲了龙王庙,却是认错了人。只是你们既然来了金陵,如何不先打发人说一声,好叫我们知道呢?”
薛姨妈并不认为薛蟠此事做错了,只是认为薛蟠抢的人不对。若是个平民百姓小门小户人家,多给几两银子也就了了,当不至于闹到这么田地。还怨王熙凤等人既然来金陵,却不事先打一声招呼,叫薛蟠仓促间认错了人。
而王熙凤一边忙着端茶倒水上点心招待薛姨妈,一边笑着说道:“金陵本是自己家,来自己家,何必还要打什么招呼?”
贾家的老宅就在金陵,一定意义上说,他们家就是在金陵。回自己家哪里用得着给别人打招呼?
王熙凤本就是聪明人,薛姨妈话里话外埋怨她的意思,她也听得明白。
若这话是贾母或者邢夫人、王夫人所说,那她少不得只能自己受点儿委屈,咽下这口气。但薛姨妈么?
虽然两人都姓王,但一个嫁到薛家,死了之后入薛家祖坟,一个嫁到贾家,死了之后入贾家祖坟。薛家和贾家虽然是亲戚,可各家事各家管,没有叫个外姓人管贾家事儿的道理。
而所谓的孝顺也只是对父母爷爷奶奶等,并无一条律法规定对娘家嫁出去的姨妈也得孝顺的。
所以,王熙凤并不怵他。薛姨妈也只能打感情牌。
薛姨妈听了王熙凤的话,不由得一噎,正擦泪的手一顿,问:“这倒是我想差了,”为了儿子不得不暂时服了软,然后又说,“我也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可你看,他还小,又是捧着长这么大,刚刚还有人说挨了打,晕死过去好几次。我想,你有再大的委屈,他挨了这顿打,也该消了。不如撤了案子,以后咱们还是和和气气的亲戚。”
听着薛姨妈的话,想着薛蟠羞辱她的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辞,王熙凤的脸色瞬间冷了,“姨妈,不是我要驳姨妈的话,只是薛表哥也太无法无天了些......”
“我知道,我都知道,”薛姨妈不等王熙凤说完,截断她的话哭道,“你的话,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想着他还小,身子又生得弱,等过两年再大些再教导就是了。若是拘得狠了,有个万一,我后半辈子可靠哪一个?”说完放声大哭,“这个孽障,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的。”又哭“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哭得满脸满身的泪。
王熙凤却皱着眉,还小?薛蟠和贾琏同年生,只比贾琏小一个月,如今贾琏为贾府的前途呕心沥血地奔走,薛蟠却在金陵城强抢民女,这反差,不比还真看不出来。
再者,什么叫命苦的儿?难道说她做错了?
“侄女儿,这一次是他做的错了,就请你看咱们同是姓王的份儿上,放过这一回吧?”薛姨妈又求道,“你放心,他一到家,我就骂他,叫他以后看清人,不敢再胡来。”
说完,也不等王熙凤说话,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面朝王熙凤跪下。
王熙凤吓了一跳,虽然她不用听薛姨妈的话,可她到底是长辈,若是传到外面,逼迫长辈向她下跪,她的名声会极坏。
忙也和薛姨妈面对面跪下,扶着薛姨妈的手臂,想把她拉起来,薛姨妈却死活不肯起来,“你什么时候撤了那案子,我什么时候再起来。”
王熙凤却只是不松口。
除了因为受了委屈外,还因这件事儿是贾琏一手经办,也是贾琏跑前跑后为她出气。
若是这会儿答应下了,岂不是叫贾琏的功夫全都白费?贾琏岂不是成了白忙一场?此时还落薛姨妈的埋怨,岂不是出力不讨好?
那贾琏的心岂会不寒?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岂不是会再次跌入谷底?
凡事都有个远近亲疏,为了个八百年不怎么见面的亲戚而得罪自己后半辈子的依靠贾琏,王熙凤并不情愿。
只是这么跪着也不好,于是喊平儿顺儿过来拉薛姨妈起来,薛姨妈却是拉着桌子腿儿死活不站,只叫王熙凤撤了案子,她带来的丫鬟仆妇也有意无意阻拦平儿顺儿。
众人正闹间,贾琏回家,薛姨妈这才起来。
而贾琏听了王熙凤的复述,只对王熙凤说了一句话:“案子已经判下了,若是这会儿想撤,那我们就是个诬告的罪名。”
这件案子此时已经进入到执行阶段,若是撤掉的话,按照古代的习俗,原告就会有个不大不小的诬告罪名。
这是古代社会不叫老百姓随意告状而专门定下的罪名。
这个罪名若是认真追究起来,比薛蟠那个强抢官家小姐未遂的罪名还要大一点儿,你不能把官府当猴耍不是。处罚也更严重,“徒三年”,就是需要做三年牢。
而且,坐牢之后,品行就算是有了污点,以后科举上面会比较艰难。
王熙凤心里本来就偏向贾琏,听了此话,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薛姨妈的提议,“不是侄女儿不知好歹,只是若是撤了案子,那范大人再问琏二爷一个诬告良民的罪名,我们家二爷可怎么是好?难道真的要去坐牢不成?况且,此事人证物证俱在,那一日跟着我的丫鬟小厮,你家的丫鬟小厮,胭脂铺的掌柜小二,还有路过那里的过路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即使想撤也撤不了。”
薛姨妈听了,抬眼望着王熙凤和贾琏,“我早就听说了,你们和那范大人是一路来的,关系极好。你们去求一求他,他当不会追究此事。”
“哼,”王熙凤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她这位好姨妈除了她儿子,压根儿不顾其他人包括亲戚的死活,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给她面子?贾琏是她的依靠,薛姨妈可不是。
王熙凤这几日读史的效果彻底发挥出来,冷哼一声说道:“姨妈这话就差了,律法明文规定,若是诬告,必须坐牢。我们是和范大人一起来的不假,可朝廷律法在此,就是范大人也不能徇私。姨妈还是请回吧,我绝不会撤掉这案子。”
此时的王熙凤虽然也觉薛蟠判的重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要她在薛蟠和贾琏中间选一个的话,毫无疑问的,她选择贾琏。
再者,这件案子的原告其实是她啊,贾琏只是代她出面而已。若是要判诬告之罪,判得应该是她本人。
即使范慎不会判她诬告之罪,她也不会弄这么个罪名背到自己身上,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把柄。
薛姨妈见两人都不松口,抹了泪,扔下一句“那我只能往京里写信了”之后,走了。
贾琏冷哼,往京城写信?往天上写信也不行。
但贾家的反应倒是好猜,王家那边确是不知道会如何选择,毕竟一个是亲妹子,一个是亲女儿。妹子联姻薛家,女儿联姻贾家,两边都不好得罪。而女儿那边的联姻,其实已经有个王夫人......
但这些只是贾琏的猜测,王子腾会如何选,只能等结果。
不过无论如何,薛蟠是一定要流放的。
☆、第 51 章
薛姨妈一走,贾琏勉励了王熙凤几句,告诉她,她做的极好,表示出了对她的欣赏之意后,自己找了间僻静的屋子,歇下了。
王熙凤起先对贾琏的夸奖满心欢喜,自以为两人已经和好如初,立即就能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但后来见他又独自去睡,一腔喜意登时被浇了盆冷水,浑身透凉,怔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此时,秦可卿正好从隔壁过来,见王熙凤的神色不像是特别高兴的样子,问平儿,平儿用手指指偏房,低声说:“二爷又独自去睡了。”
对于贾琏为何总是坚持一个人睡,不仅王熙凤想不明白,就是平儿等也猜不透。平儿还私下胡思,贾琏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不敢和她家姑娘同房?但这话又不敢当面问。
秦可卿听了,眼珠一转,低声问平儿:“又是一个人?”这已经成了贾琏的一个习惯,贾家和林家上上下下全都知道。
平儿看看屋内自从贾琏走后一直呆立未动的王熙凤,点头道:“又是一个人,并无旁人。”
秦可卿一笑,叫平儿自去忙,她则是来在王熙凤身边,轻轻抓住王熙凤的手,等她回过神来,才低声笑道:“嫂子那么聪明一个人,何必庸人自扰呢?要我说,二爷说不定是累了呢。骑了一天的马,又来回奔波,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又指指隔壁的院子,笑道,“我家大爷现今也歇下了,还叫我不要去扰他。我一个人无事,过来找嫂子说说话。”
一句话说的王熙凤脸色由阴转晴,拉着秦可卿的手,叹道:“这一次,若不是你这一路上陪着我,劝我那些好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说完,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就要掉泪。
秦可卿在一旁少不得劝慰开解几句。
再说贾琏,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心里记挂着贾赦的事儿,吃了早饭后,就急忙出门,到知府衙门去。
这一次,范慎早就在衙门等着他。他一到,先说了薛蟠的事儿,虽然薛蟠挨了一顿打,但是他派人找了大夫,用了药,并没有性命之忧,叫贾琏放心。
薛蟠之后,又说了英莲的事儿,大概已经查到了下落,只等去解救。
之后,又问道:“你在扬州日日吃香的喝辣的,你那好姑母和好姑父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摆到你面前。你若不是有事儿,也想不起我来。好好的,却忽然来找我,一定是有事求我,说吧,什么事儿。”
“英莲那事儿怎么样了?”贾琏一听英莲有了消息,倒是先把贾赦放在一边。英莲多在拐子手里一天,就多受一天的苦,还是先解救英莲要紧。
范慎看看门外,见四周无人,沉吟片刻,道:“这件事儿,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也不好办。只端看你如何选。”
“哦?”贾琏见范慎话里有话,忙直起腰,警惕地问道,“难道,那拐子还有什么背景不成?”除了这个,他想不到能叫范慎犹豫的原因。
范慎点点头,“你猜对了。”
贾琏蓦然皱眉,“你说,我要看看是哪位达官显贵在背后支持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
无论这个达官贵人是谁,他必将死磕到底。
作为一个现代人,无论那些人怎么缺钱,有着什么样的理由,他都无法接受他们用这种手段敛财。
一个女孩子的一生,一个家庭的幸福,只因他们想要的那几百两银子,全毁了。
“那些人的背后,”范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声调平板地复述道,“有这几位的影子。”一边说,一边写了三个字,“二,三,五。”
三位皇子一个不拉几乎全都参与其中,因为这是来钱最快的一个营生。
拐来的女孩子,三五年调、教好了,转手就是八百一千的银子。几乎是无本买卖,利润率极高,没有人能不动心。
贾琏仰天一叹,果然啊!然后蓦然起身,盯着范慎,“你既然如此说,肯定知道英莲在哪儿吧?”
这样的三个人,如此漠视人命和他人幸福。他不敢想象他们登上那个位置后,会干出些什么来。
但可笑的是,不仅是他,就连皇帝竟然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范慎同样起身,神色严肃,“你,一定要去?你要知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这一去,断了他们的财路,那三位若是知道了,可都会恨你入骨。你将来的路也会极不好走。”
贾琏好似不认识范慎一样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恨?范大人,你不觉得这话可笑么?真正该恨的是那些被拐走的女孩子!是本该平安长大、嫁个良人、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女孩子!是那些因为他们一己贪欲而被害得骨肉分离的父母们!是那些日日寻儿不见儿、几乎眼睛都要哭瞎的母亲父亲们!他们才有资格恨,才有资格怨。那些人,凭什么恨,又凭什么怨?就凭他们不把人当人,而是当成可随意买卖的物件么?”
范慎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贾琏,轻叹一声,沉默片刻,问道:“你,真的要去?”
“为什么不去?”贾琏盯着范慎,想要把他看穿,“就因为这富贵荣华吗?可范大人,我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官员。若是人性都没有了,还谈何教化百姓?谈何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们连我们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谈何为民做主?”
贾琏上前两步,逼视着范慎,头一次,他异常痛恨范慎那套清闲为官的理论。
“范大人,你看到甄士隐的惨状了吗?你既然答应找英莲,应该看到了吧。怎么样?人家好好的一家人,父慈子孝妻贤,多悠闲的日子,就因为那个拐子,全毁了。你看到甄夫人额头上的伤了吗?那是她想叫我救她女儿,给我磕头磕破的。她只磕一下,你知道吗?只磕了一下,还是在土路上,只那么一下头就流血了。我拦都拦不住。范大人,一个孩子,一个家庭。有多少孩子是人家求了多少年才求来的,一着失落,那些做父母的该多伤心?那些孩子离开自己父母身边,我就不信他们不哭,不会要他们的爹娘?人心都是肉长的,范大人作为金陵知府,难道没有一丁点的怜悯之心?那些都是你治下的百姓,你有责任和义务保证他们幸福生活。可现在呢,你为了自保,要当你的清闲官,什么都不愿管,由着他们陷入痛苦中不闻不问。范大人...”
贾琏本想再说一句“你对得起那些信任你的人吗”,可话没说完,范慎扭头看向了门外。
贾琏住了嘴,深吸一口气,范慎到底是个古人。
他和他,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别,恐怕比太平洋还要大。
但这事儿即使会得罪三位皇子,他也要干。
生而为人,有些事就该不问理由、不计后果地去做。
贾琏平复了心情后,又说,“此事,我知道范大人是不愿管的。只是我此次来也不是一定要叫你出面的。你只要告诉我那些人住在哪儿,其他的,我来办。他们畜生不如,我不能跟着他们同流合污。他们不是人,我是。他们狠心,我不忍心。你怕他们,我不怕。你不救,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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