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一群女子后头往偏门而去,那里有个公公在抄录各女子的姓氏名录,看着前面女子皆是取了银钱放在案上,摇曳也明白,这个不过是惯例罢了。
“叫什么?”
“……余莺儿。”‘摇曳’两个字刚到嘴边,她略略迟疑了一下,娘说她姓余,那枚绣有黄鹂的荷包在她眼前一闪而逝,莺儿,那便叫莺儿罢。
她取了两枚银裸子放在案上,那公公,只拿了下来,摇曳眼尖地看见他在‘余莺儿’这三个字后落下一个墨水点子,她放下了心。
“余莺儿,去东苑。”
“是。”余莺儿甜甜一笑,压抑着心里的波动往前方走去。那天上有着淡淡的云絮极是好看。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各苑里的姑姑都是在教导这群姑娘,从行礼到说话,样样细致,余莺儿也只能说不愧是皇族,那日的夜间,便是有了几个小宫女送了新衣来,她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衣裳,较之自己身上这件最好的衣裳还要好上几分,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衣裳不过是花了不到一两银子买来的便宜货,这里是深宫,这里的丫头自是有几分的脸面。
八月间,姑姑们将众位小选的姑娘召集到一处,余莺儿知道考察的时候到了,这考察的不仅是礼仪说话,针线活儿之类的,连容貌也是一个备选的要求,想想也是若是宫里的贵人们带着几个丑丑的丫头出去也是没有脸面。
时近中午,余莺儿面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已是有许多的姑娘被带走了,只是不是出宫而是去一个地方——浣衣局,那里的宫人可以说是最为低贱的,余莺儿知道新入宫的宫女和太监们的衣裳都是由浣衣局的宫人们清洗的,由此可见她们所处的地位了。
她暗暗咬了唇,偏头看了看站在右边小阁里低垂着眼的姑娘们,因为被一道帘子挡着所以看不大清楚,但她也知道那是通过考察的姑娘,不应该是宫女了,她们会被分配到各宫去做事,若是得到主子的赏识,那便是一飞冲天了,余莺儿目光移向站在小阁里第一排的一名宫女的身上,她知道这是南苑的浅乐,是极为出色的姑娘,到时候分到的地方自也是比较好的,低垂了头,她眼角觑见那姑姑已是走了过来,只希望能分到一个活计儿不是太难过的地方罢。
“蓝雅、玲珑、宝鹃、碧云、水桃、余莺儿,上前。”严肃嘶哑的女声回荡在耳畔,听到最后一个自己的名字,余莺儿微微皱了眉,这前头三个都是表现突出的,碧云和水桃也是机灵,不知道她……
“见过姑姑。”几个穿着淡粉色衣裙的女孩缓步出列,走到那夏姑姑的面前屈膝行礼。
现在的余莺儿终于知道何谓见礼,怪不得那个碧色衣裳的丫头神情是那样的鄙视。
“很好,开始吧。”
所谓考察,自是考察学到的礼仪和侍候人方面的东西,见到各种主子所行之礼,问安之礼,请罪之礼都要一一看过,验过。余莺儿忍着太阳洒下的炫目光辉,随着另五人的步伐上前,取过搁在墙角的笤帚,将树下的碎叶扫净。
“不错。”那夏姑姑点了点头,眸子想旁边一偏,只见六个宫女装扮的小丫头上前,坐在一张桃木小凳上,余莺儿目不斜视,上前双手放在那名宫女的肩上替她按摩,约莫一炷香过后,六人都停手,老老实实地退后一步低头站着,等待她们的结局,六个小宫女起身,也是低着头站着,后面六人的命运掌握在她们的手中,若是觉得按摩地不好就站在原地,若是觉得可以就离到石台下站着,那么这群姑娘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宫女了。
六个绿色衣裳的宫女皆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这证明后面六个人都合格了,余莺儿松了口气,转身跟在最后,一同绕过石台到了那个小阁里等着,等着她们最后的归宿。
刚刚绕到后头就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宫人拦了下来,那宫人抬了手,就见几个宫女从一旁的案上取了六张托盘递给了她们,这是正式宫女的衣裳,现如今她们刚刚入宫也只能做最低等级的宫人罢了,接过托盘,六人向那个管事的姑姑福身一礼,然后端着托盘向上走去。
踩着石阶登上小阁,那里站着三排女子,每排十人,像她们这样全排通过的还真是少有,因为第三排只站了五个女孩,所以余莺儿只好一个人站到了第四排的第一个,她的旁边就是她心底暗暗夸奖的浅乐。
骤然登上楼阁,余莺儿还是有些不习惯,原本羡艳的阴凉地界现在倒是让人感到了几分的凉意,她悄悄地紧了紧衣领,然后看着下方那成群的姑娘,她们都在等待自己的命运。
低垂着眼,余莺儿细细看着托盘上的衣衫,翠绿色的宫装和方才那些小宫女们的衣衫一致,左上角搁着几支朱钗一副耳坠子,倒是极为精巧,那衣料一看就知道是细棉布,穿起来透气舒服,她暗暗握紧了红木托盘的把手,低眉顺眼地站着。
“哎呀~”
被声音吸引,余莺儿抬了头,偷偷向外看去,透过白色的帘子,她很清楚地看到一名女孩摔到在队列里,这样的天气,已是腿软眼花也是有的。
“醉蓝,不合格,带去冷宫。”
“姑姑,姑姑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姑姑……”
女孩的声音渐渐远去,去锦冷宫那是个比浣衣局还要恐怖的地方,浣衣局只是洗衣,而冷宫则是干些砍柴什么的粗活,还要给没了指望的妃嫔洗脚,这个是彻底没了盼头。
余莺儿第一次感到皇宫的黑暗与可怕,她的手微微战栗,死死咬着唇,只是摔了一跤,就打发去了冷宫,那自己……醉蓝平日里表现也是出色,可就是因为这个,她却得到了比别人还要重的惩戒……余莺儿盯着托盘上嵌着绿宝的银簪子,压住心底的恐惧。
这一站就是到了天擦黑,院子里燃上了几根红烛,一行人就是站在了院子里,由姑姑一个个的登记,分配去那里侍候。
“宝鹃,长杨宫明瑟居;蓝雅、浅乐、玲珑尚衣局;余莺儿,倚梅园……”
分配好所有宫人后月已上了柳梢,今夜大家还是在这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去各个宫室里报到。
余莺儿拖着酸胀的腿,一步步向自己的居所走去,将托盘放到了床边的小桌子上,东苑里已是少了很多人,现在整个大隔间只余下十多个女孩,隔得床位不算太远,但相较于之前人满的样子还是让人感到了一丝的空虚与寂静,回来的女孩没有说话的,只匆匆洗漱了,便是上了床,今天是累了,明天才是第一场战争啊。
放下床帐,余莺儿从怀里拿出了一枚荷包和一张手帕,手帕上的蔷薇依旧夺目恍若真实,四角的金色流云纹依旧耀眼,只是那股梅香不再,明天她是去倚梅园吧,那么是有梅花吧,有梅花呢。
她将两样物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边打点好的包裹里,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安心的闭上了眼。
清晨时分,暗淡的日光透过重重宫阙,钻过纸糊的雕花窗子,射进屋来,摇曳已是穿好了绣鞋,正在整理床榻,她换上了那身翠绿色的宫装,袖子不是后宫小主们常穿的宽袖而是窄袖,很是方便干活儿,她将代表着皇城外人的粉色衣裳叠好连同那几支粉色的簪环,整整齐齐地码在托盘里,取了木梳站在打好水的铜盆前梳发。
粼粼水光映衬出她如今的模样,淡扫娥眉,如云长发,她眉眼却是清秀有余,秀丽不足,但她身材却是极为颀长,比之同龄的几位宫女要高上不少。余莺儿轻轻地叹口气,麻利地将墨发盘成双螺髻的样式,将两条翠色的发链盘在髻上,只在髻尾留下两三条细碎的流苏样式,余下的几支玉钗,余莺儿将其收好,放在贴身的包裹里,她心里很是明白,这个只能到了年节时方能佩戴,她将在倚梅园内侍候,带着珠翠也是不便,万一若是摔坏了,不知要扣去几个月的月钱,她入宫已有几月,也不知道母亲如何了?一月后她方能将月钱送出去。
她动作一顿,却听见殿门微微开启的声响,却见蓝雅和玲珑各自端着铜盆出去,她们早已是打点好了衣装,余莺儿立即端上铜盆随着两人一道,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有如何激烈的动作,在这里没有人会叫醒你,一切荣辱全然在你自己的身上。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四个院落的新进小宫女们便是被集中到院前的空地上了,一个个由姑姑们领走。
余莺儿低垂着脑袋,只看着前头姑姑那褐色的裙摆,确保不会撞上那位管事的姑姑,她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着双腿间已是泛上了酸麻的味道,后脚跟生生的疼着,她微微咬着牙,只跟在那姑姑的后面,绕过一处朱红的宫墙,只见前方是一处开阔的地界,朱红的宫墙上一道褐色梅枝的图纹的拱门赫然在前,拱门雕刻极为精细,她听说皇后娘娘最是爱梅,所以皇上特意下旨修缮了这倚梅园,还在其间引入一弯碧水再上建立了一座江南风韵的小榭,可见皇上与皇后是有多么的琴瑟和谐。
在梅树间穿梭着,现下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故而倚梅园中还是较为清净的,她的住所是位于倚梅园一堵红墙后的小院子里,与所有的宫女挤在一间宽敞的殿宇内,在这个地方她所能做的只是步步小心,处处留意,运用好最近学到的来生活,否则的话她不敢想留给她的是什么。
余莺儿走到今后的住所,拜谢了那位姑姑,又递上一只荷包,不求另眼相待但求与旁人一般无二。
余莺儿收拾了自个儿的床铺,是靠着窗边的。推开窗子就能看到倚梅园中伸出的梅树枝桠倒也是清净。
“你是新来的么?”
女孩轻柔中带着小心的嗓音在她的耳畔浮动,她转身只见一名年岁尚小的女孩站在她床边上,她容貌并不美丽却带着一种雨后清荷一般的清华之感,容颜清丽,尤其看得出那两弯如雾山一般的双眉霎是美丽。
“是的,我叫余莺儿,刚刚进了倚梅园。”
“我叫姜昙,是三年前来的,姑姑吩咐了今后你就跟着我做事,且放心事情不会太多的。”姜昙笑意浅浅。
“好的,我刚来还有些地方不周到……”
“放心放心,我会告诉你的,当初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呢,也不知道栽了多少次。”姜昙拿过余莺儿放在地上的包裹,直接给她铺起床来,“我年纪小,她们都不搭理我,莺儿你可不能啊。”
“……好。”余莺儿看着面前黛紫色衣裳的女孩点了点头,姜昙也算是朋友了么?
日子缓慢地过去,一点有一点的缓缓流逝,余莺儿每日就是抬头看着一轮明日或一轮弯月升入夜空,倚梅园越发的冷凄了,自从纯元皇后仙逝后,原本开的热烈的红梅早没了那一份来自后宫的喜悦。
余莺儿拿着花锄静静地松着土,她的身上是淡淡的梅香就如同当日那位小姐身上的梅香一致,淡雅不俗,但是余莺儿知道无论如何她也闻不到当日的梅香了,因为其中除了寒梅的味道还包括了另一种东西,她希望见到那位小姐又不希望,因为她已经打算好了,在宫中终老一生也不再回到宫墙之外,虽然这里布满了腥风血雨但是对她来说吃得饱穿得暖,已经不再求别的了,而且那些事情如何会牵扯到她们这种小宫女的身上呢?可惜她终究没有明白,后宫的斗争不会理会你是否只是个小小宫女,只要能给她们带来利益那就可以利用。
余莺儿跪在团花的地毯上,面前女子身着青色宫服,上绣水色小花朵朵,密布裙裾边,内外两层水纱随清风而绽开,她一头青丝用一支雕花木簪挽起,并无其他装饰,略显柔美,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味,面前容颜熟悉入骨,原本清雅的气质生生被破坏落下一地的死寂和凄清。
“小莺儿,怎么办呢?”姜昙挥退侍候的几个宫人,她整个人蜷缩在宽大的靠椅上,深色的椅背几乎要将那抹娇小脆弱的身影吞没,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含着晶莹在此刻看来却是别有一份情趣。
“……”余莺儿看着她只得低下了头,如今的姜昙不再是倚梅园的宫女而是虹霓阁的姜更衣,昨夜她由女孩变成了女人,成了天子的人。
“小莺儿,我好怕……”
“要小心了啊,小昙花。”她记得她是这么说的,然后落日的光辉穿过雕花的窗子进来在团花地毯上遗下了斑斑花印。屋内两名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生怕在下一个瞬间对方就消失在视野中,再也寻不到那一方的温暖。
那一年余莺儿离了倚梅园成了虹霓阁姜更衣的贴身侍女,从此在有姜更衣的地方就可以看见一名浅碧色宫装的侍女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一同迎接风和雨。
两年后,余莺儿再度回到了倚梅园住在她原本的地方,靠窗边的位置,安安心心种她的梅花,偶尔会在夕阳即将淹没在倚梅园朱红墙下是抬头望一眼东南角的位置,那里是虹霓阁,住的是姜嫔不是姜昙。
两年了,她终于变了,从曾经的姜昙变成了姜嫔,听说下个月她又要升为婉仪,这是鲜少有过的事情,至少倚梅园内早已议论开了,只有余莺儿仍然在安安稳稳地做她自己的事情,如今姜昙已经不需要她了,甚至不信任她了,猜疑、怨恨在这一对姐妹中缓缓蔓延,再一次她被姜昙用白瓷杯子砸出虹霓阁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她留着也没了用处,于是她回了倚梅园再不过问虹霓阁的任何事情,只是偶尔啊,偶尔回忆起昔日的小昙花,然后默默看着那一处宫宇,然后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在梅花盛开的时节,红色弥漫了整个皇城,余莺儿却一个人靠在朱红的宫墙上,她清丽的眸子里落下了泪水,终于,终于还是变成这个样子了,姜婉仪谋害皇子,被赐凌迟酷刑,余莺儿知道在此刻那虹霓阁已经布满灰尘,在天牢的某个角落,有个女子声嘶力竭地哭喊冤枉,她的身上迸裂出无数的血光,在此刻,余莺儿想,姜昙会不会变回姜昙而不是姜婉仪呢?不论如何,姜昙死了,是死在两年前还是如今已经不重要,因为她又是孤身一人了,她告诉自己不该想的,但是她还是在想,姜昙,姜昙,姜昙……
日子仍旧是平平淡淡如同流水一般过掉了,渐渐地余莺儿习惯遗忘掉一个叫姜昙的女子,遗忘掉一处唤作虹霓阁的宫殿,她以为她的日子将会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下去,直到她老死在皇宫,谁曾想会有如此的变故?
“玲珑姐姐,这是何意?”余莺儿坐在倚梅园的一棵梅树下,她的对面,湖蓝色宫装的女子静静站着,却是当初一道入宫的玲珑。
“主子只需你办一件事情罢了。”玲珑冷冷道,看起来她根本不想跟余莺儿废上一丁点儿的时间。
“主子……若我的消息不错,你如今是跟在颖嫔的身边。”余莺儿冷笑,她自然知道玲珑的要求是什么,但是她一点都不想,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为何,为何有人就是不给她安宁呢?
“……”玲珑没有说话,似是默认,但余莺儿却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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