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呼吸,全身的器官都在撕扯,剧烈的疼痛。他像是死去,又像在火上烤,最后身无寸缕被关在天寒地冻之地。他才是下了地狱的那个人。
直到窒息的感觉将他拉回现实。
在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梦魇中,迟野发现自己放不下。
到底,是放不下。
于是买下那间小屋子,每个月两张机票偷偷去看她。
他很小心,于是她没有发觉。
她在咖啡店学习的时候他坐在角落,他没见过她那样安静平和的模样,一动不动看了好久,直到天黑她离开才回神。
她每两周会和室友去超市采购,她们总在笑,他好久没看到她脸上有这样纯粹鲜活的笑容。她交到朋友了,他很开心,又泛起更多的酸涩。他做不了什么。只能推着购物车,她们拿什么,他也一模一样拿一份放进去,在货架后孤独地思念。心碎又满足地,爱着她。
她学业顺利,新生活很好。他起初害怕她再也不回来,后来慢慢想通。不回来就不回来,他可以在她的小公寓附近买个房子,陪着她。一辈子,就这样陪着。没有值不值得,他想这样做而已。
他实在太想她。太想,太想了。
思念在慢慢腐蚀他的心脏,他的身体,他的思想。
让他在黑夜里死去,又在天亮时重新活过来。
他是这样矛盾地爱着她。
他时常回想他们的过去,那些在他心里可以称为“爱情”的瞬间。他很害怕时间一久,自己也会忘记。他不能忘记。他忘了,便是真的死了。
可他们的回忆那么少。
碎片里大多是昏暗的房间,她在他怀里,慵懒而满足地醒来。她赤.裸的身体雪白柔软,薄薄的唇勾起暧昧的笑。她真的很美。他们的身体无与伦比地契合,他们甚至在极致的颤栗中触摸到对方的灵魂。
他曾想死在她身上。
谁知,会是他差点要了她的命。
他只能不断地思念,在绵长的愧疚中反复回味遗失的瞬间。
他只能不断克制,隐忍,沉默地看着她走向越来越远的远方。
他只能这样。
可是,太难了。
她回来,他比谁都高兴。
却也比谁都害怕。
他多怕啊。
怕遇见她,又怕看不到她;怕她放下,又怕她对过去耿耿于怀;怕她一眼看透他的伪装,又怕她看不穿,更怕她看懂了却装作不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是这样绝望地爱着她。
**
初衍放下手机,眉梢无意识地蹙起,胸口堵闷得难受。
门被敲响,然后被推开,后面露出一张小男孩稚嫩的脸庞。周周用眼神问她:我可以进来吗?
初衍让他坐到床边的小沙发上,从柜子里找饼干给他。
周周摇头表示不要,然后用手语郑重其事地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呢?”初衍用手语问。
周周表情很严肃,他凝神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做手势。
“小年不是自己躲到杂物间的,她是被一些人关进那里的。午睡的时候院长婆婆不在,小年躲在床上哭,她被欺负了,心里很难过。她的眼泪让那些人又发了脾气,于是把她带到了杂物间,不允许她哭,也不允许发出声音。我看到的,初初,你相信我。”
初衍点头,问:“‘那些人’是谁?”
周周比划了几下,报出三个名字。
初衍眸光微沉。
**
两天后迟野开车到孤儿院。
初衍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穿着黑T恤站在车前,高大清爽的样子,一瞬还以为回到了六年前。可他没有露出漫不经心的坏笑。
于是初衍知道,这不是六年前。
迟野打开后备箱,边解释边把里面的东西提下来:“前两天有点忙,没找出时间过来。”
初衍心说,我过去也一样的。
她不知道,其实两天里他一直在医院。
迟野提议:“我给你提进去吧。”
初衍没拒绝,带着他走进去。
孤儿院不大,小小的院子里孩子们在吃零食,看到有陌生人进来纷纷望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小声讨论。
初衍直接走进自己睡的屋子。
“他们都是孤儿?”迟野关上门,问。
初衍倒了杯水给他,好笑道:“不然呢?”
迟野一口一口慢慢喝水,“你教他们什么?”
“不教什么,大多数都讲故事。”初衍示意他看书架的方向,“每本讲一遍,一年都讲不完。”
迟野弯起唇,停顿半晌,说:“你以前不喜欢小孩。”
“现在还行,他们一般不淘气。”
初衍细细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不知怎么回事,两天没见,总觉得他又瘦了些似的。
他工作很忙吗?有什么那么忙,忙到连正常吃饭都顾不上?
初衍一边看着他,一边漫无边际地想。想着想着,心里觉得难受。
她忽然不想他像现在这样。
这样清瘦,这样沉默,这样克制。
她想看到真实的,鲜活的,野兽一样的小野。
风扇发出老旧的声音,窗外有蝉鸣,还有孩子们玩闹的清脆声音。
初衍轻声道:“我有点想喝酒。”
迟野凝向她,眼底波光闪现,意味不明。
他刚从医院回来。
他的胃像他的心一样脆弱。
软绵绵的,她一句话就投降。
迟野放下水杯。
“好啊。”
第64章
他们在一院子小孩的注视下一前一后, 一本正经地走出去。坐上车, 初衍扣着安全带笑,说自己还没这么装过。
那种感觉,就像在家长前假扮乖巧却暗自心怀鬼胎的小孩子。她没做过那样的好孩子。
迟野看她笑,自己也笑。
下午的太阳明晃晃的, 距离天黑还早,能喝酒的地方不用想就知道没开门。
迟野问:“你想去哪?”
初衍眉眼间仍含着笑意未褪,她歪头看他:“去你那里, 好吗?”
她神态格外轻松, 不知是有意,还是的确放松了。
迟野喉结滑动,漆黑的眸浸在阳光里,瞳仁染上温暖而透明的颜色。许久,他低咳一声, 说好。
只要你想, 怎么样都好的。
路上,初衍问:“你还住在檀苑吗?”
迟野心思游荡在别处,没立刻回答,初衍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她说:“刚回国的时候我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本来想搬回以前那个地方,谁知房东说已经卖了。”
迟野看着路况, 声音不由低了,“那间公寓?”
初衍点头:“我刚来海城的时候就住在那……迟野,你为什么不看我?”
迟野结结实实地一愣。
紧接着扭头迅速扫了她一眼,似不敢置信, 又带着克制和迟疑,他惊诧地语调都变了:“我开车。”
初衍扑哧笑出来。
“逗你玩呢。”
迟野抿住唇,突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她怎么……
初衍又不说话了,落下车窗,热风挤进来,全部扑在她脸上。
迟野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边开车边默不作声地观察她。
“我可不喜欢老实人。”初衍闭上眼,声音也好像此刻的风一样,热热痒痒地吹进他耳朵,让他的心脏发麻发颤。
车窗被合上了。
初衍回过头,见他还在看自己,扬起下巴:“看什么,开车啊你。”
于是迟野怔怔地收回视线。
初衍又乐不可支地倒在座椅上。
迟野这才反应过来她又在逗他,咬了咬牙关,想反击,可一颗心被这炙热的夏天晒得瘫软懒散,源源不断的烫和热度发散到四肢。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着方向盘,紧到掌心发热,然后发疼。
她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笑得快活惬意。
这是真的吗?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身体都快乐地飘在半空。
车开进檀苑。
进电梯的时候初衍嘀咕:“资产阶级。”
迟野看着电梯镜子里她的侧脸。
初衍察觉到,从镜子里和他对视,问:“好看吗?”
迟野:“……你说你的脸吗?”
“不然呢?”
迟野别开眼,耳朵开始发热,生硬地吐出俩字:“还行。”
“跟以前比呢?”
“没区别。”
初衍于是认真地说:“那就是美爆了。”
迟野又被她噎住。
出电梯,输密码,开门。
初衍自觉地脱掉鞋。
迟野打开柜子,拿自己的拖鞋给她。天知道他家里就这么一双拖鞋。初衍无语地看着他赤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
“你这样会着凉。”初衍说。
迟野丝毫不在意,“反正夏天。”
初衍翻个白眼,他这种不拘小节的生活习惯真的一点都没变。
房子很大,但空空荡荡的,初衍朝客厅扫了一圈,除了沙发就没看到别的了,电视墙都光秃秃的。
……这房子给他住真的很浪费。
那头迟野站在酒柜前,犹豫要挑什么酒。顾虑到她的身体,最后他选了瓶葡萄酒。结果初衍看都没看那酒一眼,直接拿了最烈的。
“娘娘腔腔的……我喝酒又不是养生。”
初衍盘腿在客厅地毯上坐下。她穿着到膝盖的裙,深色的地毯衬得她的小腿愈发得白,纤细美丽的脚踝勾住了迟野的眼睛。他第一次觉得这块地毯选得好。
“光喝酒吗?”初衍问:“不然看个电影?”
迟野说里面有视听室。
初衍便站起来,走到半路被拦住,他拎着刚才被她脱掉的拖鞋放在她白玉一样的脚边,“穿着。”
他灼灼的目光里,初衍的脚钻进绵软的拖鞋。空气安静又暧昧。他的鞋大,她穿着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鞋。
迟野的心都被填满了。
他好想抱起她。这样他可以穿鞋,她也不会受凉。
不要急,再等等。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虽然是自己的房子,可迟野从没用过这个视听室,操作生疏到了极致。初衍看不下去,赶走他自己来。
电影开始了。
声音不大,背景音乐缓缓流动。
周围很暗,初衍无声看着屏幕,小口抿酒。
这酒真的很烈,辣得她忽然想流泪。她知道他的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脸上,他眼里有好多话要说,可从不开口。
初衍放下杯子,轻声问:“有骰子吗?”
迟野一怔,起身,“我去找找。”话音没落人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
初衍揉着眼睛笑了。
好一会儿他才回来,身上带着热度,额头有薄汗。他把骰盅放到她面前的小桌上。
“你出去买的?”
“恩。”
“也不用……”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他的心情,改了口:“玩吗?”
“怎么玩?”
“吹牛啊。赢了的问一个问题。”
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玩的游戏。
迟野敛眸,唇角隐有自嘲的笑意,“可你会听骰。”
赢还是输,都是她说了算。
初衍看着他,声音轻了,说:“是啊,我会听。那你要不要玩?”
迟野觉得自己的命都在这个女人手里。
他咽下一口酒,像吞下一条火舌,莫名生出一股悲壮感:“来吧。”
骰子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第一局,初衍输了。
“你想问我什么?”
迟野眼里都是她微笑的脸,他哑声问:“以后我可以常来见你吗?”
初衍说:“我很忙的。”
迟野垂眸:“我也很忙。”
“哦,所以呢?”
迟野有些恼:“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初衍挑了挑眉,干脆道:“不忙的时候,可以。”
闻言,迟野便笑了。很开心的那种笑。
有一根小刺悄然扎入心脏,初衍别开眼,生怕在他面前掉下眼泪。
第二局,初衍输了。
迟野沉默地看着骰子。
初衍手指轻叩着桌面:“问吧。”
迟野闭了闭眼,“你的病……好了吗?”
他至今忘不了她脆弱的模样。
初衍叹了口气,目光透出两分失望,又带着一些无奈。她回答:“还在吃药,不过好很多了,睡眠……恩,也好一点了。总之没有以前那么严重,欸,我说,你别这个表情。”
迟野抬头:“我什么表情。”
“好像在默哀。”
“……”迟野咬牙切齿地瞪她。
第三局,初衍终于让自己赢了。
她仿佛听见迟野舒了口气,紧接着又吸了口气。
初衍笑出声。
他还是很可爱。
初衍问:“我们算扯平了吗?”
迟野一言不发。
扯平了吗?
如果他说是,那她是不是要说,那我们以后谁也不欠谁,不要再纠缠了?但如果说不是,她会不会痛苦?
她总是这么坏,总给他出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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