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官是个唱戏的,原名似乎叫蒋玉菡,那天冯家大爷请二爷出去喝酒吃饭,这位蒋相公也在,同时薛家大爷也去了……”紧接着,他就把那日宝玉和冯紫英、蒋玉菡、薛蟠等人喝酒吃饭的事讲述了一遍,最后又道:“那位蒋相公容貌俊俏,和北静王爷的关系也是最好的,跟咱们家二爷更是一见如故。依我看,这事多半是薛大爷吃醋了,在老爷面前挑唆的……”
“这话也是浑说的!”柳五儿连忙喝止,没让茗烟继续说下去。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琪官的真名,但是听茗烟的描述,也猜到了那天和宝玉互换汗巾子的恐怕就是此人了。
要说宝玉和蒋玉菡之间的关系,柳五儿自己倒是很愿意相信他们两个是清清白白的,但是若是贾政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一气之下把宝玉打得半死,想要扳扳他的坏毛病……她也是相信的。
但是——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在心底臧否贾政:想着要管教儿子,这自然是好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管教的方式未免也太过粗暴,而且完全不能解决问题。
在柳五儿看来,若是贾政肯放下架子,悉心寻访一位教书先生专门教宝玉学问,这倒是管教儿子的正途。或者,天下那么多规矩严明的书院,找一个把宝玉送进去,三年五载下来恐怕什么坏毛病都改过来了。
像现在这样打一顿?除了让全家上下鸡飞狗跳、宝玉在床上躺上三个月不能下地、更不能读书写字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就算宝玉的伤只是看着厉害,用不了三个月就能养好,贾母和王夫人也肯定会让他起码将养三个月的。
有贾母在前面护着,宝玉更加不可能潜心念书了。
她又腹诽了几句,也知道自己只能这么默默地发几句牢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才讪讪地打发了茗烟,转身回了园子里。一边走,还一边在心里默念着“蒋玉菡”这个名字。
回到怡红院没多会子,众人就把宝玉送了回来,贾母和王夫人也跟在一旁照管。柳五儿回来的时候已经吩咐丫鬟们在床上多铺了几床被褥,只把宝玉的床榻弄得更加软和。贾母和王夫人见了都十分满意。
待宝玉在床上安置好,贾母和王夫人又吩咐了丫鬟们几句,这才离开,跟着过来探视的人也渐渐散了。
众人一走,就轮到怡红院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们过来表忠心了。柳五儿也随着大流地过去关怀了两句,就听小丫鬟来报:“宝姑娘来了。”
丫鬟们还没排着队关怀完,只好再次散开,晴雯和麝月守在宝玉床前,柳五儿亲自出去迎宝钗。
宝钗却不是空手而来,而是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的,一见柳五儿,就笑着把手里的药递给她,又细细说明了这药的用法,这才过去找宝玉说话。
柳五儿先把那药收好,又亲自过去守着两人:若是别的时候,她就算回避也无妨,但是这表姐弟两个在宝玉卧室里见面,宝玉趴在床上没穿裤子,身上只盖了一层纱被,再每个大丫鬟守在边上看着,就有些不像样子了。
宝钗今天说话的时候就有些急了,或许也是看着宝玉挨打心疼,说了几句就有些失言。她自己反应过来的速度倒要比宝玉和柳五儿更快,说着说着就有些后悔,又忙着遮掩住了。但是神态中蕴含的深情,却是很难被掩饰过去的。
柳五儿见了,面上虽然不显,心下却有些感叹:她自然知道宝钗最后到底还是嫁给了宝玉,但是现在看起来,宝玉却是着实配不上宝钗的。她原先只以为这俩是单纯的父母之命,可是今天这一番情形落在她眼里,宝钗对宝玉也并不无情。
宝钗又扭头问柳五儿,到底为什么被打成这样。
柳五儿推说不知道,随口敷衍着,心里却琢磨着宝钗和宝玉之间的事。宝玉和黛玉之间的感情,全贾府怕是没人不知道的,柳五儿前几世的时候也经常听府里的主子或下人们半真半假地谈论起宝玉的婚事,十有八九都是默认了宝玉和黛玉的事,没有想到宝钗身上的。
当然,王夫人肯定是其中的例外,但是王夫人也只是自己心里有数,却从来不会和丫鬟们谈论这样的话题。
薛姨妈当然也很有心,这些年和王夫人姐妹两个合计着,在府里传了不少话,类似什么“宝钗戴着个金锁,以后一定要个有玉的来配”,这样的话明里暗里指着的人是谁,没人会不明白。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看好宝玉和宝钗的婚事——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当然,除了王夫人之外,宝钗在这段关系中也不是没有拥护者:除了她身边的丫鬟之外,湘云就几乎是明火执仗地站在宝钗这一边,很看不惯宝玉对黛玉的看重。
虽说湘云的看重并没有什么用——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绝对不会把这样一个亲戚家的女孩子的意见当一回事儿,更不用说在几年前,她自己都还是宝玉妻子的候选人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宝钗已经和宝玉说完了话,起身准备离开了。临走时又吩咐了柳五儿一遍关于那药的事,柳五儿再次谢过她的好意,把她送出了怡红院的院门。
柳五儿送宝钗回来,只见宝玉趴在床上,一脸迷蒙,就快要睡着了,心下想着此时无事,不如自己先去做些自己的事,就让其余丫鬟们好生看着,自己又走到外间。
一时有人送了晚饭过来,丫鬟们见宝玉还在睡,就轮流先去吃了饭。
柳五儿刚吃完,一抬头,就见黛玉掀开帘子进了堂屋,直接就往宝玉卧房的方向走。她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宝玉这样不知上进的人,都有这么多人关心,他这一生享福的日子虽然不过短短十几年,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呢。
这样感叹着,却也不能不放下筷子起身,出来陪着黛玉去看宝玉。
黛玉还没走,凤姐就又走了进来。之后又有贾母身边的人、薛姨妈身边的人、府里上上下下,各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柳五儿只觉得自己这一个晚上都在应酬形形色色的人,一段话翻来覆去地说,到了后来,每一遍说的连都完全一样,一个字都不带差的。
好不容易借口宝玉又睡了,应付走了几位管事媳妇,把她们送到门口,正准备回身,又看见王夫人屋里的一个婆子从远处过来,还说着:“太太叫一个跟着宝玉的丫鬟过去回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贾宝玉确实很欠揍,但是我也十分看不上政老爷的所作所为……
第74章 袭人(14)
柳五儿只觉得自己都要累得晕厥了,但是王夫人叫人回话, 她又不能不去, 只好答应着过去了。
儿子出了事, 王夫人担心儿子,却不必自己亲自去照顾。柳五儿过去回话的时候, 王夫人正在乘凉呢,手里拿着把芭蕉扇子,好不逍遥自在。
王夫人先问了几句宝玉起居上的事, 听柳五儿说宝玉想喝些香甜的东西, 就让丫鬟拿了两瓶子进贡用的香露出来, 让柳五儿带回去给宝玉。柳五儿瞧那香露瓶子上贴着的鹅黄色签子,猜到是元春赏下来的——也就略一愣神, 然后就想起自己当年寄身玉钏儿的时候也收拾过这些东西, 一时竟忘了。
想起旧事, 正有些神情恍惚, 只听王夫人问她:“我听说这事儿是环儿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
柳五儿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王夫人说的是宝玉挨打的事, 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一抹不屑:明明是自己儿子不着调, 却还上赶着把责任推却到小妾生的儿子身上,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算人家全都要害宝玉,宝玉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无可指摘了?
到底还是他自己先行为不正, 被人抓住了把柄,这才让对手有了可乘之机。
“只听说是为个戏子, 别的就不知道了。”
王夫人摇了摇头,显然自己已经有了一套对这件事的解读,问柳五儿,不过是为了再确认一遍罢了。
柳五儿想了想,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就悄悄地盯住了王夫人的眼睛,“太太,我今儿大胆在太太面前说句话……”
“你说。”因为信任柳五儿,王夫人在她面前总是神色宽和。
“太太,我想着,二爷这么被老爷教训一顿,也是件好事。不然,还不知道日后闹出什么样的事来呢……”之后,就和王夫人对着东拉硬扯,先说得王夫人动了情绪,又慢慢把话题扯到了宝玉的学业上,“虽说老太太护着,老爷、太太都不敢把二爷管得狠了,但是像现在这样放任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太太刚才也说,日后就靠着二爷,但是——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二爷现在这个样子,将来又怎么让太太倚靠呢?还不如找个机会搬出园子。一是现在园子里姑娘们年纪都大了,有几个又是亲戚,男女大防上就多有不便。二是二爷生性就是喜欢在女孩子堆里混的,一直住在园子里,哪能踏下心来读书呢?”
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用上了自己的特殊能力,王夫人本来被这件事刺激着,神色就有些动摇,再被柳五儿影响,很快眼神中就露出一抹茫然。不过这抹茫然也就存在了片刻,很快就变为明了,目光也慢慢坚定下来。
“好孩子,你这番话倒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自然也知道宝玉不能再继续下去,只是现在他伤着,是万万不能搬动的……”
“奴婢的意思,也不是让二爷现在就搬出园子。”柳五儿也不好逼王夫人逼得太紧,不过眼看着王夫人已经顺着她的意思生出了适当的念头,她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奴婢想着,二爷的伤,养上两、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提前把屋子收拾出来,到时候借着老爷的生日,让二爷好好上进一番,父子间的关系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娘娘那里太太也有了说辞,不至于让娘娘多心。”
柳五儿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眼看着明年上半年宝玉如果还在园子里,就要彻底地“放羊”了,但是到了后年,贾家的衰败就在眼前,任务的期限摆在那里,宝玉却连个童生还没有考中——虽说就算从现在开始奋发,宝玉能连着三年高中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柳五儿也只能再拼这么一次了。
她倒是恨不得现在就放弃这个任务,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放弃才好。
“好孩子,是你想的周到,我就把宝玉托付给你了,只要保全了我们娘儿两个,日后自然有你的好结果。”王夫人这话虽然没有直接点明,却也直白地给出了足够的甜头。若是“袭人”在这里,恐怕立时就欣喜若狂,想着“鞠躬尽瘁”了。但是柳五儿却只是强扯着唇角,带着一脸假笑地谢过王夫人的“提拔”,就回去继续照顾宝玉去了。
***
俗话常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宝玉身边的袭人被提拔成了“屋里人”的消息却很快就传遍了家府上下,只瞒着贾政和贾母。
但是对柳五儿来说,这却算是一件“坏事”。她这一世可并没有打算和宝玉之间牵扯出什么超越了主仆之外的关系,对宝玉这个人本身更是除了“怒其不争”之外,就没有了别的想法。不过,在贾家众人的眼中,这却是一件大好事,姑娘们有些还特意过来调侃着恭喜她呢。
等到了年前,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过来接柳五儿过去探望袭人病入膏肓的老母亲的时候,王夫人、凤姐安排给她的行头,就更坐实了这“准姨娘”的地位。柳五儿自己倒是想简简单单地过去,替袭人尽一点孝心,顺便也让自己松快两人,不用天天在怡红院里看着宝玉着急。可是凤姐却安排了两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陪她一起回去,还有衣裳首饰、日常用品,拉拉杂杂地带了一车,就好像花家的东西上全都带着病,一样都不能用似的。
柳五儿虽然觉得贾家人事多,却也感念凤姐待她的好。可惜等到了花家,只陪着袭人的母亲坐了不到半日,老人家就有些不行了,临去前只握着柳五儿的手,不住念叨:“我这一辈子也就对不起你这个女儿,现在看你终身有靠,风光的样子,终于可以放心地去了……”
跟着宝玉叫什么“终身有靠”……
柳五儿暗暗腹诽,面上却不露出半点,生怕袭人的母亲走得不安生。
说起来,袭人的家人算是很为袭人考虑的了,当年的事也不是没有苦衷,家里条件好了之后,就想着也要让女儿过上好日子。虽说因为见识所限,他们眼中的“好前途”也是荆棘遍地,并不靠谱,但是——袭人自己的见识和追求也就那样了,她还是亲眼见识过贾家那些姨娘、通房丫鬟的境遇和下场的呢。
相比起来,贾家这些下人中,真正聪明的或许也就只有鸳鸯……
柳五儿蓦地又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摇了摇头。她倒是忘了,其实小红才算是真正的聪明人呢。
这么一边想东想西的,一边帮着家里人布置袭人母亲的丧事,带来的几个婆子和小丫鬟也都被柳五儿支使着帮忙去了,反倒是她自己,只要在灵堂前跪着就行。
第一天袭人母亲去世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灵堂也只是匆忙间布置了一番,第二天才是真正热闹的日子,花家的街坊、亲戚不少,前来吊孝的人都要有人出面招待,这还好是花自芳年初的时候娶了老婆,这才里外都能照应周全。
柳五儿现在的身份,她自然是不方便出面招呼的,前来吊孝的人来来往往,外面的男人也有不少,她就又不方便在灵堂里呆着了,就只在里间坐着,陪着来吊孝的女长辈或是小孩子们说说话。
这些街坊亲戚对花家的境遇也不陌生,这次一来,竟发现家里多了几名婆子丫鬟,做的都是仆从的事,有心人不免就好奇起来,略一打听,就知道是花家的大姑娘,做了侯府人家少爷跟前的人——这事花家根本也没打算遮掩,贾家的下人们虽然也不会招摇,却也不会避讳,很快,就有不少人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也是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
柳五儿这些天也听说了不少这些有的没的,因为袭人母亲的事,王夫人多许给了她七天假,让她在家里过完头七再回府里当差。在这件事上,柳五儿也不是不感念王夫人的。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只一味地关心别人的八卦,总有那么些人比起刺探别人的隐私来,更喜欢聊些天南海北的事,柳五儿倒是更喜欢和这样的人说话,听一些市井间的趣事。甚至在柳五儿看来,其中有些人比起贾家的主子们还要更有见识,让她跟着受益匪浅。
这日,柳五儿正陪着一位婶子说话,袭人的嫂子忽然招手,让她过去。她只好歉意地朝着那位婶子笑了笑,起身走了过去,却一眼就看到花自芳,原来是他要找柳五儿说话,又不方便进去女眷们说话的内室,才让自己的女人把妹妹叫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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