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澹台夜淡笑道:“一切……交由皇上定夺。”
苏慎愣了下,点了点头:“知道了。”
“如果皇上询问其中未详细说明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臣尚未想清楚?”
到底是个糊涂人啊。
“罢了,就教你一次。”澹台夜凝视着他的双眸,声音不高不低:“如果下位者质疑,就移权给上位者。”
“如果上位者问责,就挪转给下位者。”
“你要做的,不是占哪一方的声势,而是把这桩事做成。”
哪怕你把所有的决策都交给高层,把责任和难处都推给低层,只要说话得体,该认的活儿一分不推,功劳一分都不会少。
“如果,是同位诘难,有意苛责呢?”苏慎不确定道:“两个弟弟都是能人,他们未必能纵容我出位。”
“那就卖惨示弱,把水搅浑。”澹台夜打了个哈欠,浅淡道:“会了吗?”
苏慎思考了一会儿人生,勉强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三皇子突然站了出来,说有要事相奏。
老皇帝刚好心情不错,笑着准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超乎了每一个人的预料。
苏慎站在台下,抑扬顿挫的将奏章尽数背出,若少年时朗诵《山河赋》那般,不仅字句条理清晰,从头到尾都流畅无比,犹如准备了多时。
更为惊人的,是这奏章中的内容。
开头先说自己偷闲五年,游遍千山万水,又突然画风一转,开始描绘民生疾苦,不仅将民间处处的景象描绘的如画卷般铺展开来,还结合本国的风土气候,提出了桑田论。
这一设想,不仅能改善水利,缓解农桑的运水之苦,还能进一步扩大产能,将种桑养鱼、沃土肥田等诸利合在一起。
苏钟一开始听得龙眸微睁,越往后越眼神发光,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看似顽劣不堪的儿子。
其他几位皇子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几乎每个人的颜色都有所变化。
这苏慎,什么时候这么能耐了?!
沈似站在澹台夜的身侧,笑的宠溺而又骄傲。
等这洋洋洒洒的一通政论背完,连看监控的苏绒都忍不住想鼓个掌。
三哥这朗诵功力可以啊!
“臣以为,此政论大胆冒进,多处异想天开,未必能如此实施!”五皇子手下的弄臣一瞅主子脸都黑了,直接跪下道:“桑苗何处供应、养蚕如何作业,这农人们都不知道,如何又能懂海阳侯的复杂设置!”
“望三思啊!”另一边四皇子的臣子也跪了下来,阻拦道:“如今正是秋收之际,若贸然颁布此令,不仅会耽误时辰,还可能延误来年春种!”
苏钟凝视着意气风发的苏慎,缓缓开口道:“慎儿的意思呢。”
倒是许久都未曾这么唤过他了。
苏慎心头一喜,仍绷着神情,一脸恭敬的跪下叩首道:“一切交由父皇定夺。”
“这主意不错。”苏钟挑眉道:“只是种桑养蚕之事,确实百姓未必悉数清楚,你觉得应当如何改善?”
苏慎保持着俯首的姿势,沉稳道:“应交由工部屯田司,再三拟定细则后颁布。”
苏珉心想这煮熟的鸭子都快端上桌了,又来了个捏着筷子抢肉的,心一横也跪了下来,作揖道:“父皇!此举未必可行,且可能破坏水土架构、加深洪涝之灾!”
他这情急之下想出来的话,不仅逻辑混乱,还明显给苏钟提了个醒。
若是平常种田,一旦洪涝泛滥,便颗粒无收。
可一旦桑基鱼塘之举扩散,哪怕洪涝之后,鱼塘会进一步丰收高产,桑基缫丝也不会被影响。
当真是洞察之政!
虽然心有赞许,但他还是看向了依旧长跪不起的苏慎,挑眉道:“慎儿觉得呢?”
“儿臣虽沉思五年,但仍有不足之处,赏罚功过都不足百姓福祉重要!”苏慎把姿态俯的极低,恳切道:“——一切听父皇定夺!”
“不错。”苏钟抿唇轻笑了一声,缓缓抬起了手。
“传朕旨意,赐海阳侯黄金百两,晋爵一等!”
第46章 女帝之路#5
苏绒再次去找澹台夜, 是为了莫珩。
二狗子虽然给的信息足够全面, 可是苏绒作为一介宫眷,根本没条件接触这宫里的大臣。
莫珩是谁?
原吏部尚书,现尚书令。
所谓尚书令, 就是尚书省的长官, 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职位如同当朝宰相。
这莫珩年近四十, 但仍然看起来清俊挺拔,丝毫没有任何中年人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他曾经被澹台夜救过一命。
两年前,莫珩意外落水、高烧不醒, 太医们轮流看过, 连药房里最衿贵的紫金参都抬出来给他吊命,偏偏就是没法让这大人醒过来。
澹台夜听闻消息之后,只身一人去了尚书府, 屏退了所有人, 在他的身侧呆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等澹台大人再出来的时候, 莫珩便已幽幽醒转,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太医们被这件事刷新了认知,虽然都秘而不宣, 但仍有碎嘴的小厮把事情传了出去。
有人说澹台夜是药神转世, 三根金针便医好了莫珩大人。
有人说澹台夜是妖人作祟,就是他施了蛊术,让莫珩的马受惊, 直接冲进了银雾湖。
坊间的传闻越来越多,但始终不得详解。
莫珩在痊愈之后,也再三的向澹台大人登门道谢,但始终被客气的留着喝一杯茶就请出门外,绝不让他多留。
就连当初略起警戒的皇上,也长吁了一口气。
所以,澹台夜到底在莫珩的病榻前做了什么?
莫珩又是因为谁受惊落水?
一切成了无解之谜,随着新的趣闻轶事涌现,也渐渐悄无声息。
苏绒坐在他的桌前,嗅了嗅杯盏里微热的红茶。
“喜欢么?配些奶酥如何?”澹台夜似乎心情大好,眼角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嗯?”苏绒抿了一口,惊讶道:“带着果香。”
“这次来找我,又是为了谁?”澹台夜抬手支着下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显得眸光悠长:“莫珩?”
“确实是他。”苏绒垂眸想了一刻,开口道:“莫大人,也许并不需要本宫出面收复。”
“嗯哼?”澹台夜笑眼弯弯的看着她:“公主消息倒是灵通啊。”
『猜到了。』
苏绒抬头看向他,认真道:“虽然澹台大人并不需求权力,但本宫许诺,事成之后,许你丞相一职。”
“怎么,公主就不怕我乱政夺丨权,再从你手中拿走这位置?”澹台夜声音一沉,带了几分挑衅:“连你父皇,都不敢让我碰那玉印一次。”
“因为他不懂你。”苏绒闲闲道:“你虽然喜欢投身于漩涡中心,却懒得去搭理那些杂碎。”
做皇帝,势必要处理内外宫事务,更要把心时刻提在针尖上,既要提防外朝的藩国不轨之心,又要警惕枕边人的种种算计。
但是做丞相,想管的事可以大包大揽,厌倦的可以尽数推给其他下属,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最大程度的自由。
“莫珩的确认识我,也欠我一份恩典。”澹台夜抿了一口茶,慢慢道:“不过,我不会这么轻易的帮你。”
苏绒试图去听见他的任何思绪,可耳边仿佛被静音了一样,什么都没有。
“苏绒,你猜猜看,当初我做了什么,让莫尚书直接痊愈了?”他凤眸一眯,语气里带了几分诱惑:“你若能猜出来,这莫尚书是为何惊马,我可以帮你把上官凛也一并解决掉。”
苏绒眼睛一亮,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又陷入一段沉默之中,一个在沉思,一个在回忆。
而回忆,总是有声音的。
苏绒低头抿着冒着热气的红茶,听着澹台夜把那一段往事又回顾了一遍,再次由衷的感慨自己选择了这个能力。
她缓缓放下了茶盏,轻声道:“莫珩大人,是自己策马坠湖的。”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称病退朝,避开当初的那段争锋。
当时四、五皇子旗下的狗腿子们还未找到归属,太子还不是太子。
宫外两省地震,钦天监催着皇帝立苏奕为储君,朝中上下人人都争论不休,眼瞅着皇帝就要询问尚书令的意思。
他莫家上下世代为官,如今朝中有十余号人都有姻亲远戚的关系,一旦莫珩站边,等同于无数亲眷也选择了队伍。
“您当时坐在他的病榻旁,只低声说了三个字。”苏绒目光明亮起来,直视着澹台夜道:“从君心。”
莫珩不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只是面前的三种选择好像都会招惹祸事,索性一同避了才好。
但皇帝是人,人的心都是偏的。
澹台夜这一句话出来,莫珩忽然就懂了。
他突然回忆起,皇上对苏奕的种种宠爱于眷顾,但凡这太子不自己作死,恐怕都会是继承大统的人。
尚书令在能下床行走之后,就第一时间去了乾清殿,再三请愿立苏奕为皇太子,作为储君。
后来的事,就不用多言了。
谁都不会想到,苏奕会因为一句话被立,又因为一句话被废。
澹台夜眼睛都不眨的听她说完,眼中并无赞许之色。
苏绒原本跟乖学生似的把正确答案说完,期待着看到他的诧异与惊艳神情,没想到气氛直接冷了下来,径直降到了冰点。
“苏绒。”
澹台夜凝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你果然会读心。”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直接劈进了苏绒心里。
什么?!
她甚至没来得及隐藏自己诧异的神情,被他一览无余。
不可能——他明明是个古代人!
这是怎么被揣测出来的?难道他还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术法,”澹台夜语气沉稳,眼睛依旧如锁定了猎物一般:“我许下种种好处,只是为了引诱你上钩而已。”
苏绒强绷住了神情,咬牙笑道:“澹台大人这是在质疑我的脑子?”
“哦?公主如此天才非凡?”那个墨发披散的男人举起了右手,平淡道:“我的掌心里,藏了哪个字?”
『止』。
苏绒心里一凛,冷冷道:“没有。”
“你的掌心之中,什么都没有。”
澹台夜抿唇一笑,展开了他的右手。
只有清晰的掌纹,一个字都不曾写下。
“还真是聪明。”
他忽然站起身来,一寸寸地俯身靠近她,低沉道:“那公主殿下,方才的那个故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当初立储之事,闹得皇宫内外沸沸扬扬。”苏绒毫不畏惧的直视着他的眼睛,逼着自己不能有一寸的慌乱:“按照澹台大人的法子,也只能如此逼莫珩大人出府。”
“故事讲的不错。”冰凉的指尖划过了她的下巴,轻巧的强迫她抬头对视自己:“可惜,那些都是我编的。”
——怎么会?!
苏绒瞳孔一缩,连拍开他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仿佛被人找到了弱点,给直接按的死死的。
“嗯哼?又懵了?”澹台夜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若美人醉卧般半靠在这鸡血木长桌上,淡笑道:“你这如猫儿炸毛般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澹台大人逾矩了。”苏绒语气强硬道:“皆是一派胡言!”
“实际上,莫珩当日晕厥,不是因为惊马落湖,而是因为中毒。”澹台夜托着下巴轻巧道:“他身患消渴症,又在喜宴上暴饮暴食,落在水中以后病症加重,这才昏迷不醒。”
“你真的会医术?!”苏绒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为了诓我——还特意编了一整个故事出来!”
“你刚才讲故事的样子真有趣,”澹台夜浅笑道:“说的我都信了。”
“居然——”苏绒彻底破了功,捂着脸瞬间想钻到地下去。
亏她还全信不疑,将整个故事又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你这术法,对旁人用用,倒也能捞着不少好处。”他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语气里不自觉地带着淡淡的宠溺:“可我平日里都收敛思绪,你又能听的出来什么?”
苏绒呆呆的任由他捏脸,仿佛被拎住后颈的猫儿一样,半分挣扎的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澹台夜挑眉道:“所思所想,哪怕不会被他人听见,也会表现在肢体语言上。”
戒备、空虚、紧张、欢喜,哪怕面孔毫无表现,从走路的姿态、肩膀的松弛程度、侧坐的角度,尽数完整的暴露出来。
澹台夜在朝中的时候,就纯粹的如同一张白纸。
他的身侧没有气味,神情永远恭谨恬淡,无论何时何事,行走的姿势都不会改变分毫。
就如同勘破人间的谪仙一样。
苏绒看着他,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这样的人,学什么都快,因为洞察力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
他会的,绝对不止一门医术。
恐怕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知识,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问你。”澹台夜从桌子上慢悠悠地滑了下去,又端坐在了凳子上,打量着这个略有些惊惶的少女:“你,为什么想当皇帝?”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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