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静等了一刻钟的功夫,仍不见有人来,福康安倏然站起了身来。
“回府。”他语气中隐含着无法掩饰的‘释然’。
“可是三爷……”福英站在原处,神情犹豫而踌躇。
见他迟迟未有跟上来,福康安回头拧眉训斥道:“你聋了不成?”
“三爷,人来了……”福英语气极缓慢地说道。
福康安脸上神色一滞。
“谁来了?”他的口气显得极为僵硬。
“想来应是金家、金家二小姐。”福英自是听得出也看得出自家三爷隐隐约约的逃避之意,可这等事,即便是一时逃避了过去,来日不过是苦上加苦罢了。
倒不如早些认清现实,也好快些将这团扰心的乱麻给斩了。
福康安攥紧双拳,快步行至窗前。
推开的窗棂外清晰可见,原本无人的别苑前,不知何时多了一辆马车,自马车中被丫鬟扶下的一名女子,身着青衫,头上罩着掩人耳目的幂篱。
可福康安还是一眼便将其认清了。
这般身姿,这般气质,早已刻进了他的眼底心中,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错的……
她竟真的来了。
就凭着一句“十一爷让金二小姐于明日申时,在宫外相见”这等含糊不清的口信,她便找来了此处。
由此可见,她与十一阿哥确如信中所言那般,曾不知多少次在这别苑内私会……
这便对了……
不仅是对上了书信中的种种内容,亦对上了他曾先后两次在这定府楼街偶遇金溶月之事——只是那时他对她不曾有过半点怀疑,根本未有想到她所谓的“进香”,竟是来此处与他人暗下私会!
福康安眼神一阵明灭,胸口处传来的锥心之痛汹涌而真实,令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陡然跌坐在椅上。
“三爷!”
福英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却见不过顷刻间,福康安脸上的血色已是褪尽,就连紧紧抿起的薄唇都成了铁青的颜色。
他近日来几乎不曾进食,更不曾合眼,加之终日多思,沉浸于翻天覆地的打击之中,若非是身体较一般人强健些,再有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幻想支撑着,只怕早已倒下了。
而至眼下,就连这最后一丝侥幸亦被自己亲手斩断了。
脑中诸多意识交杂,却不过一瞬,便尽数消失匿灭了。
“三爷,三爷!”
……
“长姐可从宫中回来了?”
冯舒志带着小野子来了棠院,怀里头还抱着一卷书。
秦嫫恰巧从堂中行出,听得他问丫鬟,便笑着说道:“太太刚从宫中回来,只是忠勇公来了府上,太太此刻正于前厅同忠勇公说事呢。”
冯舒志惊讶道:“忠勇公又来了?”
之前几乎是隔日来一趟,本就称得上频繁了,今日更甚,分明上午已来过一回了,这会儿竟又来了……
他就奇了怪了,和珅在云南受伤的那点子事儿,真的能说上这些日子还说不完吗?
冯舒志挠了挠脑袋,疑惑不解地离去了。
此时的英廉府正厅中,小醒将原本守在厅内的一众丫鬟支了下去,同小仙二人一同守在厅外。
厅内,程渊向来镇定无波的面容之上,此时满含激动之色。
他坐在高背椅上,双手紧紧扶着椅侧的浮雕,一双鹰眸微微发红。
望着坐在对面的“冯霁雯”,他几乎是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来,要上前去。
甚至无需况太妃开口,他一眼便认出了她隐藏在易容术之下的真实身份。
“……青争。”
他开口唤道,声音沙哑颤动。
“坐下说话。”况太妃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
程渊神色恍惚地点点头,依言坐了回去。
“三十多年未见,你如今倒将威胁人的门道研究的很是得心应手了。”
“我也是无计可施。”程渊苦笑了一瞬,道:“你应也知道,即便你不来见我,我也断不会真的闯入宫中寻你——只会再另想些别的法子逼你前来罢了。”
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置她安危于不顾的事情。
“可你终究还是来了。”程渊看着她,道:“我便知道,你也还是想见我的。”
况太妃眼角抽了一抽。
“都这把年纪了,言辞之上还须多加留意些,这般轻浮,未免是为老不尊了。”她显得很是老成古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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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6 等我
“三十余年过去,你我如今都老了。”程渊的眼神依旧有些恍惚。
他忽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这段时日里,他一直在设想,倘若见到她时,该以何种态度待她,又要如何质问她为何背弃二人年少之时的承诺,假死欺瞒了他整整三十余年。
可真见着了,却是这般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平静、无半点怒气。
似乎就想同她平平静静地说些话,即便有疑惑不解,可至此时,几乎已是无需她来开口,他已尽数释然了。
只因一眼一语,他便足以确定,她仍还是当年的那个她。
他满心如初,她亦是。
况太妃却并无心要与他平平静静地扯些闲谈,唯恐时间不够用一般,也不理会程渊的恍惚,径直地道:“我知你百般想要与我见上一面,不过是想知晓当年我为何欺瞒你入宫的真相罢了,既是如此,我如实与你讲了便是。”
程渊望着她,如同魂游天外一般地轻声说道:“你讲吧,我听着。”
“当年你一去数年,杳无音讯,我到底还是花儿一样的年纪,空等得久了,再有那样的滔天富贵相许,难免会有所动摇。”话不好听,况太妃却是说得很是坦荡,“总而言之,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我爱慕虚荣、不守妇道所致。你怨我恨我,我受着便是。”
她说话向来直白地让人尴尬,这一点程渊是见识了许多年的,听罢她所言,问道:“若真是你说得这般,你又是如何做到在面对我之时,竟是这般半分愧疚之意都不见的?”
“自然愧疚,如何能不愧疚。”况太妃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只是我再如何愧疚,也弥补不了半分,也扭转不了你记恨我的心意。”
程渊听罢笑了一声。
这般神情与他一本正经地说“自然愧疚”,他险些就信了。
“青争,你当真是半点都没变。”程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连说假话,都懒得过多掩饰。”
“我所言属实,你不信我亦没有办法。”
“你若真是贪慕虚荣之人,当年又为何嫁我?”
“年少时满脑子的风花雪月,自是不知生活艰辛。待成亲之后,尝了些苦头,难免后悔了。”
程渊又笑了一声。
“我不信。”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当年岳父一家满门被牵入反清复明的旧案之中,皆被处以极刑,连同书院也一并被查封,据闻你是因过于悲痛而身染重疾,不治而去——故我猜想,你入宫可是因秦家一案?”
“你竟是觉得我有这般苦衷吗。”况太妃凉凉地斜了他一眼:“戏本子听多了罢。”
“那你如何解释约十年前,我曾在云南遇着过昔日跟随在岳父左右的老管家荆叔——秦家当年,果真是被满门株连了吗?”
“大约是你眼花了。”
“你只管不承认便是了。”程渊再一次道:“但你所言,我一字不信。”
不管她愿不愿意与他如实道出,他已是认定了她当年进宫必然是有着不为人知的难处。
“我言尽于此,你信与不信又同我有什么干连。”况太妃站起了身来,拂袖道:“只是你我如今身份有别,这些前尘往事注定要长埋尘土了,我知你心中有不满,可为了你我二人的性命安危考虑,日后还是断的干净些吧。”
“说起这些绝情的话来,你如今倒是十分地得心应手。”程渊亦跟着她站自椅上起身,望着她神情淡漠的侧脸,凝声说道:“可是青争,三十多年前你置我于不顾,是你的决定,我受了便是。可眼下,却非是你一人说了算的了。”
“我如今活得自在清静,你亦声名赫赫,受人倚重,不是很好吗?”况太妃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起伏,却是拧紧了眉头:“你又何必非要执着于当年之事。”
“你如今就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如何能说是执着于当年之事?”程渊忽而叹了口气,道:“你可知,你我已没有多少年可活了。”
他再耗不起下一个三十余年了。
况太妃微微侧回头,看了他一眼。
“正因如此,才要惜命。”
她淡淡地留下了这短短一句话,便抬脚要出正厅。
“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即便你当真不怕日后后悔,可我却不愿如此浑噩度日。”程渊全然不理会她的态度如何,语气坚决地道:“你且等我,我明日动身回云南,且给我些时日,我必能想出周全之策来。”
况太妃未有应声,自顾自地缓步离开了正厅而去。
厅外寒风四起,冷得人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
况太妃不急不缓地行着,神情仪态皆是无法言说的矜重得体。
可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波涛翻涌,只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他说她三十余年不曾变过,实则在她看来,分毫未变的人却是他。
故人如旧,本该是一件令人欣喜宽慰之事。
可如此境地,倒不如各自变得面目全非来得好。
揣着一颗炽热如初的真心,才是最为凶险的。
周全之策……他为人臣子,又能有什么周全之策?
按着他往日的性子,所谓的周全之策,不过是尽量拼尽着自己的一切,而用来完完整整地保全她罢了。
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小仙与小醒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皆未有多言。
小仙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程渊尚且站在厅门内,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
寿康宫内,九公主和恪正伏在内殿的炕床小几上由宫女伺候着吃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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