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沉了,灰蒙蒙的,将雨未雨,湿冷空气像小蛇游走身体,缠绕,窒息。
许亦欢端详他的脸,打起精神,问:“眼睛怎么回事?”
他攥紧盲杖,随口答:“瞎了。”
“怎么弄的?”
“车祸。”
跟着又没了动静。江铎在这生疏的沉默里焦躁不安,胸膛沉沉起伏,似乎维持这表面的自若已用尽他全部力气。
“啪嗒”一响,许亦欢点了根烟,拉开凳子坐下,房间里只剩绵长的呼吸,还有从她嘴里吐出的袅袅薄雾,无声无息随冷空气飘散。
第41章
昏昏欲睡。
许亦欢眯起双眼看着江铎, 香烟抽掉半根,混着几丝清冷,吸进喉咙, 苦涩的滋味。
江铎用盲杖探了探,找到凳子, 准确落座。
他瞧着比以前结实了些, 少年时颀长清瘦,像深秋溪边的芦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现在却像寒冬山巅的松柏,孤直参天,凌霜独立。
许亦欢一时觉得他熟悉,一时觉得他陌生, 过去五年浑浑噩噩,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又见到他,可对他来说这五年已经填充了新的人生,感触一定与她不同吧?
想到这里许亦欢又不想说话了。
江铎倒是打破沉默, 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认真思索,徒劳无功:“想不起来了,”随即轻笑:“这几年记性变很差。”
江铎缓缓深呼吸, 他设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 有时在梦里, 他把许亦欢抓到面前不断地抚摸亲吻, 可能两个人都会哭, 但更多是笑;有时不在梦里,只是安静独处,他会放纵自己沉浸在荒唐的幻境中,双手紧抱许亦欢微凉赤·裸的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欺负她,折腾完浑身是汗。
想象有多满足,清醒之后就有多寂寞。
好多次,几乎被这寂寞击垮。
现在人就在面前,可他发现自己连碰都不敢碰。
许亦欢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开口:“其实上个月我在D市机场见过你,当时你和何展扬在一起,还有个女孩儿,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聂萱吧?”
江铎一颗心提上来:“你……看见我,怎么没有叫我?”
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力吸了口烟,只说:“我找你是因为最近在接受延长暴露疗法,医生要我直面创伤记忆,我想,早晚还是要见你的。”
江铎薄唇紧抿,面朝着她的方向,问:“你什么时候出院?”
“随时啊。”
“出院以后呢?”
许亦欢愣了下,像被问住,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江铎喉结滚动,表情严肃:“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考虑跟我走,我们……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许亦欢一时沉默着,手边没有烟灰缸,她用纸杯里的水浇灭了香烟,扔进垃圾篓,然后攥着手指缓缓搓揉,半晌后笑问:“方便吗?”
江铎说:“我在校外租房住,小开间,环境不错,两个人住正好合适。”
许亦欢看着他没吭声。
他又说:“既然随时可以走,我们待会儿去把手续办了,好吗?”
她笑:“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要不明天吧,我收拾一下。”接着停顿下来:“你也可以再考虑考虑,别那么冲动,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每天都在吃药,出院以后还得每周来这里找洛医生做心理治疗……我没办法维持人际关系,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她说到这里有点难以继续,胸口压得很沉,深深吸一口气,稍作喘息。
江铎的脸色很难看,强自忍耐,认真告诉她说:“待会儿就走,我没法等到明天。”
许亦欢默了会儿,点点头:“哦。”
那我也豁出去呗。
真是魔幻的一天。
许永龄得知江铎准备带她离开,心下纳罕,忍不住皱眉提醒:“你最好和你家里商量一下,这不是小事,可别一时逞能,想好再做决定。”
江铎礼貌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和亦欢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
许永龄细细盯着他,本来还想提一句重话,但不知怎么没能说出口。他又给许芳龄打了个电话,多少知会一声。对方接到消息很快从平奚赶来,一进办公室就把包重重搁在桌上,四下一扫,径直走到许永龄跟前,问:“你什么意思?”
“亦欢要出院了。”
“她出院和江铎有什么关系?你把这个人找来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许芳龄目光凌厉,声音仿佛刀子在飞。
许永龄说:“是亦欢求我帮她找江铎的,你女儿心甘情愿跟人家走,你拦也没用。”
“她要跟江铎走,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我看你最不懂事。亦欢现在需要人照顾,她跟着江铎比跟你要强。”
“呵,开什么玩笑?江铎眼睛看不见,照顾自己都成问题,你还指望他照顾亦欢?”许芳龄觉得不可理喻:“你简直脑子有问题,搞清楚,我是她亲妈,接她回去养一辈子都行!”
许永龄闻言冷笑:“现在说得好听,时间久了你还不是照样嫌弃她么?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她?话说清楚!”
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轻笑,他们转头望去,只见许亦欢和江铎坐在沙发那头旁若无人地喃喃低语,好像自动隔离出一个小天地,压根儿不在乎其他人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毛衣穿反了。”许亦欢支起胳膊托着脑袋,一边打量江铎,一边觉得好笑。
他倒是一愣:“真的吗?”
“嗯。”她伸手点他的衣领:“标签都在外面,你就这么一路穿过来的?”
江铎表情有点不自在,许亦欢摇摇头:“傻。”她手指抠着他的毛衣轻捻慢搓,目光凝视那双漆黑的眼睛,笑意渐渐黯下。
江铎有所察觉,默了会儿,抓住她的手:“你要把我衣服抠烂吗?”
她没说话,转而盯着他的手。
许芳龄倒吸一口气,头昏脑涨地走上前,问:“你现在什么意思?离开医院也不用和我商量,直接通知一声就行了是吧?”
许亦欢头也没抬,极冷淡地回道:“你当初带个男人回来就让我叫他爸,也没和我商量过啊。”
许芳龄登时睁大双眼愣在当下,满脸惊愕。
其实精神病院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抗拒,只是每天吃完药后需得张嘴让护士检查是否真的吞咽下去,那感觉就像回到孩童时期,特别智障。
她的心理医生洛慈给她开了一周的药,主要是SSRIs类药物,还有针对闪回体验和不良应激反应的抗精神病药以及助眠药。
许芳龄皱紧眉头哀叹:“我真搞不懂,她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了?”
洛慈推推眼镜:“没有好好的啊,她这几年在D市一直有看病吃药,你不知道吗?”
许芳龄张张嘴:“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说过吧,”洛慈随口答:“可能你没当回事儿。”
许芳龄心里被扎了下,同时听见许永龄在旁边发出冷笑。
洛暇转向面色紧绷的江铎,告诉他说:“我给许亦欢布置了家庭作业,每天三次呼吸再训练练习,每次十分钟,最好在她感到紧张或者痛苦的时候做这个练习,睡前也可以帮助放松。她知道方法。”
又说:“上次治疗的录音文件我已经发到她邮箱,你提醒她听一遍。下次治疗前要做自我报告测量,记得早点过来。”
“好。”
办完手续,拿了药,许亦欢换好衣裳,收拾完行李,提着箱子离开病区。
许永龄送他们回江铎的住所,许芳龄开车跟在后面,两个长辈总要看看她以后居住的环境才能安心。
到了地方,下车上楼,许芳龄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湿红,竟有一种把女儿送去孤儿院的痛觉。
江铎开门请他们进去,许永龄四下打量,说:“不错啊,挺干净的。”
许亦欢却有点害怕起来,陌生的环境让她没有安全感,本能的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而许芳龄更是堵得发慌,她这一路难受极了,心里又愧又恨,母性大发,舍不得把女儿扔在这儿,于是拉住许亦欢的手,说:“乖乖,还是跟妈妈回去吧,住别人家干嘛呢,走,我们回去。”
许亦欢下意识往江铎身后躲,手指抓住他的衣服,额头抵在他后背,别过脸,不想面对许芳龄。
“……”这位母亲大受打击,红着眼眶拽她:“走吧,跟妈妈回家……”
“我不要……”她紧扣住江铎的腰,脸颊埋入他宽阔的背脊:“我不要……”
江铎把胳膊探向后面将她揽住,同时转身试图避开许芳龄的拉扯:“舅妈,别勉强她。”
许永龄叹气,上前拉住许芳龄:“算了吧,反正清安离平奚不远,如果亦欢住不惯,随时可以回去,你也可以随时过来看她,不用搞得这么生离死别。”
许芳龄心如刀绞,忍了好久才松开女儿的手腕,点头哽咽:“好,好,暂时住在这里,你要是想回家,我随时过来接你。”
许亦欢和江铎没有言语。
许永龄瞅着他们俩,轻轻叹气:“有事给我打电话。”说着上前拍拍许亦欢的脑袋:“自己好好的啊,卡里给你存了一万块,花完了早点告诉家里,我和你妈先回去了。”
“谢谢舅舅。”
许芳龄被拉走,防盗门关上,屋里剩下他们二人。
许亦欢还靠在他背后。
江铎转过身,低头问:“你还好吗?”
“嗯,”她缓缓呼吸:“有点累,想睡会儿。”
“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不饿。”
江铎抿着唇,摸到她的小臂,握住,牵至床前:“你睡吧,这地方以后归你了。”
许亦欢干涩地笑了笑,没说话,脱下外套,掀开深蓝色的被子躺了进去。
江铎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好,然后回到床边,坐在地上守着她。
许亦欢侧躺,一动不动端详他的脸,低声问:“眼睛真的一点儿也看不见吗?”
江铎闻言微愣,随即略笑说:“看不见了,只有一点光感。”
她伸手摸他的脸,沉默半晌,又问:“那是什么感觉?”
江铎想了想:“现在屋里是不是很暗?”
“嗯。”
他摸索台灯开关:“你把眼睛闭上。”
她闭上了。
“啪嗒”一响,台灯亮起,又一响,光灭了。
江铎说:“大概就是这样。”
许亦欢慢慢睁眼,难过地看着他:“会害怕吗?”
“当然怕,不过已经习惯了。”他喃喃的:“之前在盲校,有个后天失明的盲人告诉我,在黑暗里待久了,总有一天会忘记失明前的感觉,忘记世界的样子,我挺怕这个的。”
她屏住呼吸没有说话,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江铎细细触碰着,良久,手往后,轻轻抚摸她的短发:“好了,快睡吧。”
困意侵袭,许亦欢疲倦地闭上眼。
他枕着胳膊,准备陪她休息一会儿,谁知这时却听见她迷迷糊糊低喃了一声。
“阿蒙……”
江铎一愣,心脏猛地跳动数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不可置信地呆在那儿,背脊僵直,睁大双眼恍惚错愕。
许亦欢浑然不觉。
“阿蒙……求你别走……”
第42章
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亦欢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几年她的脑子一直不大管用。
要让许芳龄来说, 那真是要了老命,尤其最初那年她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怕人,怕黑, 怕做梦, 神经紧张,稍有一点动静都能吓得浑身发抖, 如临大敌。
有一天好不容易出去,谁曾想她却剪了一头短发回来, 又穿一身松松垮垮的黑衣服、牛仔裤,晃眼瞧着简直像个男孩, 再也不见从前的柔美娇俏了。
许亦欢却很满意:没有性吸引力就不会惹来侵犯,他们谁都找不到借口说我骚了。
许芳龄不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起初只能耐心配合, 极力容忍,但她过度的警觉让家里人全变成了惊弓之鸟, 每天过得战战兢兢。
因为失眠,某个深夜她待在沙发看电视, 岳海醒了,起床到客厅喝水, 他见许亦欢缩在那儿, 以为她已经睡着, 当下突然想表达自己的关切,于是去把被子抱来,准备给她盖上。
谁知她压根儿没睡,而且从岳海走进客厅的瞬间就开始恐惧,浑身紧绷僵硬,眼看这个男人朝自己靠近,她突然放声尖叫,面容扭曲,歇斯底里。
卧室里的许芳龄吓一大跳,闻声忙跑出来一看,岳海无措地定在茶几边,愣愣瞪着眼,张口结舌。
这算个什么事儿?
尴尬死了。
那以后岳海再也不敢半夜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刻意避开碰面的时机,免得再出什么乱子,他可负不起这个责。
许芳龄也觉得疲惫不堪,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挨多久,她只希望许亦欢赶紧忘掉从前重新开始。
可许亦欢显然不这样想,她一方面希望那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方面又希望大家关心她的感受,倾听她的遭遇。
有一天她鼓足所有勇气试图向许芳龄倾诉自己心底的恐惧,可当她刚开口,许芳龄却立刻打断,说:“你为什么总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东西?本来都已经过去了,你一直抓着不放,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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