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静和钦天监批下来的吉时为巳时末,眼下的时辰还早, 沈晚盥漱后捧着参茶慢吞吞喝了一口, 倒是不怎么着急。然而她不急, 沈夫人却生怕会误了吉时,没过多久就带人过来敲响了房门。
沈晚被摁着绞了面,又梳了发, 换好礼部加紧赶制的喜服, 一个多时辰已经悄然过去,陆湛的催妆诗便是在这个时候送到她闺房门前的。
这首催妆诗写得极长, 隔着一道门板沈晚其实听得不太分明, 直到最后一句话——“盼卿早梳妆。”
沈晚一怔。
全福夫人刚赞完沈晚的模样,听完催妆诗便也笑盈盈打趣了一句:“殿下如此爱重, 小姐好福气。”
沈夫人原本也在跟着笑, 笑着笑着却偏过头,用帕子抹了抹眼角。
沈晚心中一酸, 没来及开口劝慰, 房间门便又再次被敲响, 第二首催妆诗又紧跟着传了过来。随之响起的, 却是沈川低沉的声音:“娘,迎亲队伍快到府前了。”
压下眼里的泪意,沈夫人抬手为沈晚理了理喜服上的褶皱,亲手取过栀初手里的红盖头,为沈晚妥帖地盖在了头顶上。做完这一切,她一言不发地轻拍了下沈晚的背,反手打开了房门。
沈川穿着一身送嫁的吉服,走进屋里后先是绕着沈晚转了一圈,神态间带着点故意夸赞的味道。沈夫人看得心中愁绪一扫而空,不由瞪了他一眼。
这下沈川总算松了口气,安安分分地在沈晚面前弯腰蹲下,笑道:“晚晚,哥哥背你出去。”
红色的盖头低垂着,沈晚刚巧能看到他的动作。抿了抿唇,她的眼泪险些直接掉下来。片刻后,她一言不发地伏到沈川背上。
沈川伸手牢牢护住她,明明站起来的时候都微微晃了晃,却还在那里耍着嘴皮子:“晚晚太轻了,日后定要好好养一养。”
沈晚的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些,沈川背对着她,无声地露出了个温柔宠溺的笑,下一刻却突然迈开了步子,“雍王殿下已经等了很久了,咱们得快些,可不能误了吉时。”
然而话虽然这般说着,沈川却没有贪快,脚下的步子甚至还称得上不紧不慢,穿过长长的回廊,一步步往府外走。
沈晚头顶的盖头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能看到路过的地方都用裁剪精致的红色喜字和绸花装点了起来,四下都洋溢这一股喜庆的气息。她心里就也好像是坐了船一样,开始慢悠悠地晃荡起来。
沈川恰巧在这时开了口:“晚晚,出了家门,你以后便是雍王妃了……”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说,顿了顿,才又笑着将话续上,“这是很多人求不到的福气,也是许多人避之不得的事情,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别忘了你身后还站着一个沈家。”
喜乐的声响越来越近,在沈川脚下一拐后骤然变得开阔起来。沈晚压下想回答他的心思,悄悄闭上眼,将眼泪蹭到了沈川的肩上。
沈川脚下步子一顿,旋即又稳稳抬起。他目光温和平静地望向大门外,一眼便看到了一身吉服的陆湛。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陆湛转头看过来,一束阳光恰巧落在他眼底,化成一股期待与喜悦并存的情绪。
沈川心里的那点不安,突然便淡了些。他定下步子,等礼部的官员念完昭文帝的旨意与祝福之语,这才走到那宽敞精致的鸾轿前,将沈晚稳稳地放了进去。
昭国立朝百年,却立太子都立得晚,以至于还从来没有按太子的规制办的婚事出现。又兼之这次成亲的是前些日子被奉为一段佳话的陆湛和沈晚,几乎是京中空闲的所有人都跑出来围观。
即便有宫中的侍卫和王府亲卫开路,迎亲的队伍依旧走得极慢。若是搁在平时,陆湛多少也会有些不耐,但一想到他这是在迎娶沈晚,那点火苗便不争气地怎么也烧不起来。
昭国民风开放,围观的人中间不乏女子,见陆湛时不时眉眼带笑地回望鸾轿一下,一个个都羡慕的不得了。
有人本来就倾慕陆湛,见到这幅情状,一颗心都碎了,小声啜泣起来。好在围观的人也大都理解,只除了个别人出言讽刺几句,却也被乔装打扮后隐匿在人群中的城防营和王府侍卫们一一扭送了出去。
在这种宁可冤枉一千,也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的做法下,迎亲的队伍顺顺利利地赶在吉时前回到王府。
老管家已经带着人在王府前圈出了一大片空地来,将闲杂人等隔离在空地之外。
主理婚事的礼部官员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地看了围观人群一眼,见真的没动静才打开手中的红色帖子,高声将早已拟好的吉祥话一一念出来。说完后,他一抹头顶的汗,颤着手将雕着龙凤图案的弓箭呈到陆湛的面前。
陆湛却没看他,慎重地射出三枝长箭,稳稳地钉在鸾轿顶端的木头上。
箭的冲力不小,甚至让轿身都跟着颤了颤。沈晚刚从离愁别绪中抽离,又被这动静吓得有些心悸。她尚处在惊魂未定中,轿帘却被人挑开了,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出现在了她盖头下的视野中。
陆湛上次在扮太监的时候破绽就出在手上,沈晚记得还很清楚,眼下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双手的主人是陆湛。一股略有些慌张的情绪突然从心底浮现出来,沈晚登时忘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呆怔,陆湛突然轻轻一笑,原本依礼站在鸾轿外的脚往前探了一步,弯腰将沈晚直接抱了起来。
周围一片惊呼声传来,与此同时,陆湛清朗悦耳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响起来:“不用紧张,我抱着你走。”
说完,如同安抚一样,陆湛保持着将她抱起的姿势,手从宽大的吉服袖口下探出,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旋即,陆湛又好似担心会连累沈晚被人诟病,又调整了一下袖子,将两人交握的手藏在了色彩艳丽的华贵面料之下。
做完这一切,陆湛嘴角微微勾起,一副心情极好地模样稳稳抱着沈晚从鸾轿中退了出来。
礼部的人精神一震,刚想上前劝慰,就被陆湛轻飘飘的一眼看得定在了原地,只得眼睁睁看着陆湛愉悦从容地抱着沈晚,亲自跨过王府门口辟邪除秽的火盆,一抬脚往行礼的正堂去了。
青苏和老管家面面相觑片刻,都有些忧心会有人说闲话,谁成想这担忧还没落地,人群中便有人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喊了一声:“原来这就是太子迎亲的礼制啊!”
闻言,立刻有一群人跟着附和起来。
青苏看了眼脸色铁青却又不敢出言指责陆湛的礼官,忍着笑转过头,打算好好认识一下这位说话的仁兄,一定神才发现这说话的人好像有些脸熟。
青苏正想回忆一下,就听老管家用欣慰的语气称赞了一句:“不愧是殿下,连引导流言的对策都想好了。既然如此,我们也无需担忧了,便也进去吧!”
因昭文帝尚在病中,皇后也需要侍疾不能前来观礼的缘故,礼部的官员便特意将对拜礼安排得简单了一些。陆湛对此倒是不怎么在乎,一双专注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了对面的沈晚身上。
很快两人行完礼,沈晚顶着一头凤钗凤冠艰难地抬起头,刚想松口气,却发现陆湛并未松开手中的红绸,反而一手执着红绸,一手虚托着她的手臂往后院走,还不忘向一旁的侍女吩咐一句:“去把人带来。”
沈晚一头雾水,整个人都快懵了。
沈夫人做事稳妥,先前特意请教习嬷嬷将成婚的大小事宜都给她详细讲了一遍。沈晚记得很清楚,行完对拜礼后,她应当被喜娘送回喜房,陆湛则应该留在前厅招待客人才对,眼下却怎么像是要一起回喜房,去见什么人一样?
她脑子里一片杂乱,又翻来覆去都是这个疑问,便不由多想了一些——她记得,在一些古装剧里,若是南方家里有妾室或通房的话,好像是要来给新主母问安的?
但转念一想,沈晚便又察觉到了不对劲:即便是妾室问安,好像也没人会安排在大婚当日,一般都是选择在第二天的。
如此一想,沈晚心底那点微酸的感觉便又迅速散开,快得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浓重的好奇。
好在喜房很快便到了,喜娘和侍女们眼睁睁看着陆湛亲手扶着沈晚跨过门槛,又妥善安置在喜床上,满心满眼都是羡慕,却也只能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沈晚眼前被红盖头遮着,虽然看不清楚,却也感觉屋里的气氛有些奇怪。她搭在膝头的手指无意识地捏住喜服一角,很快又被陆湛安抚性地握住:“再等等,应该马上就要来了。”
有些莫名的,沈晚居然从陆湛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感觉。因着这句语焉不详的话,沈晚心中的好奇非但没能消减,反而更重了几分。
大概又过了片刻时间,沈晚眼前一暗,隐约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到了床上。她还没得及往盖头下偷瞄上两眼,一阵幼儿的笑声突然咯咯响起。
沈晚脑子一懵,只觉得腰上好像被两条软软的、胖胖的手臂给抱住了。她顺势往下一看,就见一个玉雪可爱的胖娃娃正歪在她的腿上,笑意盈盈地张开了小小的嘴巴,语出惊人地喊了一声:“娘亲!”
喜当娘的沈晚背脊都快僵了,下意识便看向了身侧的陆湛。但又一张红盖头挡着,她什么也看不分明,只能隐约察觉到陆湛似乎动了动,她腿上便一轻,那小孩子似乎是被陆湛给抱走了。
“成麒麟!”陆湛威严而又不快的声音传来,带着教训的味道,“那是你舅母,不是你娘亲。”
小家伙咯咯笑着,似乎故意气陆湛一样又软软地喊了两声:“娘亲!我要娘亲!”
沈晚渐渐回过神,突然记起来了教习嬷嬷好像和她说过,有些人家似乎也会在成亲当日请压床娃娃来压一下婚床,寓意似乎与往床上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样。
而陆湛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婚床压了,将他送回皇姐那去。”
第42章
一旁站着的老嬷嬷低眉敛眼地从陆湛手里接过小主子, 好奇而又敬畏地看了沈晚一眼, 无声地行礼退出了喜房。
没了小家伙在两人中间添乱, 陆湛只觉得他与沈晚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近到他都隐隐闻到了沈晚身上那股子浅淡的脂粉香气。这香气清清淡淡十分的沁人心脾,也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移情作用,陆湛竟有些上瘾, 越发不愿意走了。
沈晚心中想着事情,也没察觉不对劲,直到喜娘提醒的声音响起来:“殿下, 您该去前厅宴客了。”
陆湛微扬的嘴角立刻就展平了, 眼神也跟着凉了下来,喜娘本来还有点担心他会发火,结果陆湛却只是轻声吩咐了几句,便依言起身离开了。
听到木门关闭的轻微声响,沈晚动了动被压得有些酸痛的脖子, 也跟着松了口气。一旁的侍女们刚被叮嘱完, 一个个机灵得很, 有人立刻拿了个软垫给沈晚倚着,有人甚至还拿了一小碟子瓜子糖给她。
沈晚颇有些哭笑不得, 但她确实又有些饿了,便一粒粒地捏着吃。
方才在正厅的时候, 沈晚虽然眼前也遮着红盖头, 但从周遭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里也能感觉到来了不少宾客。而从陆湛教训小娃娃时说的“舅母”和“皇姐”来看, 显然到场的也有不少皇亲贵胄。
如此一来, 陆湛再回房的时候说不定都半夜了。
捏起颗瓜子糖,沈晚略有些散漫地想着,而她这个念头还没落下,屋外便传来了行礼问安的声音。沈晚的糖还没来得及吃,陆湛就已经推门进了喜房。
喜娘整个人都懵了,眼睁睁地看着陆湛嘴角含笑、脚下生风地走到床边,向她伸出一只手。下意识的,她便将手里的喜秤递了过去。等到喜秤顶端碰到了盖头,她才一激灵,张口念出了贺词。
沈晚只觉得眼前一暗又一明,红盖头便被从前挑开,被陆湛捏在了手心里。她下意识盯着陆湛看了一小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不是她的幻觉。
陆湛却一撩袍子下摆,挨着她坐在了喜床上:“晚晚这般看着我是想做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沈晚的错觉,她总觉得陆湛微翘的嘴角透出一股子平时没有的色气感觉。将注意力从陆湛微红的嘴角上移开,沈晚看了眼正满脸笑容往他们身上和婚床上撒绸布石榴花的喜娘和侍女,也跟着小声道:“殿下怎么会这么早便回来了?不用宴客的玛?”
伸手为她挡住一朵险些砸到脸上的石榴花,陆湛眼中笑意一淡:“你我已是夫妻,无需如此生分,叫夫君。”说完,陆湛微微偏了偏头,将手里的那朵石榴花别到了沈晚的发间。
他本来就比沈晚年长三岁,又身量极高,两人以前见面时总是客客气气地隔着段距离倒是还不明显,此刻坐在一起了,陆湛才发觉沈晚看他还得扬起头。
而她一动,凤冠上的羽翅便也跟着轻振,发出动听的声音。陆湛闻声却皱了皱眉,他将手抬到一半,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拆这凤冠。抬手止住喜娘侍女们还想往床上抛红枣花生的动作,陆湛让人为沈晚卸掉头饰便给赶了出去。
热闹的喜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沈晚顶着一头散开的长发坐在床沿,一直还算得上平静的心脏突然怦怦乱跳起来。
陆湛还在那里不愿放过她。
他人高腿长,一手抵着雕花拔步床的床头雕花,一手则落在沈晚身边,形成一个半拥半抱的姿势。两人咫尺之距,呼吸相闻,陆湛看着沈晚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脸颊和耳垂一点点变红,他的声音便也染上了些笑意:“叫夫君,嗯?”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轻得近乎于气音,偏偏尾音却拖得极长,给人一种强迫与诱惑兼而有之的感觉。沈晚实在有点招架不住,最后还是妥协下来,小声地叫了。
怀里是好不容易骗来的宝贝,耳边是好不容易才哄她说出口的一句夫君,陆湛的理智已经被他自己给吃了,以前的进退得当早已不复存在,丝毫不懂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他轻轻捏住沈晚的指尖,放到嘴边极轻地吻了一下,而后趁着沈晚愣神的机会,又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陆湛的动作绝对算不上孟浪,却和他以前在沈晚面前展现出来的一面截然相反。然而不等沈晚想明白陆湛怎么会从之前的纯情模样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就见一杯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酒水被送到了她的眼前。
从卯时起身后,沈晚就只用了一碗姜茶和一小碟瓜子糖,整个人又累又饿,兼之她此刻脑子又好似浆糊一般懵地不得了,根本没有多想,微微低下头便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酒香气虽淡,却极为辛辣,且不知道是不是沈晚的错觉,这酒的后味里还泛着一股子酸涩的气息,她一饮而尽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等喝完了才觉得极为难喝。不过沈晚也没喝过酒,只当所有的酒水都是这个味道,便只是微微皱了眉,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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