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用说被杜家妯娌让进堂屋之后,屋内也就是张旧八仙桌并四把旧椅,靠墙摆着两个旧木柜,多余的大家具都没有,看上去,可比水家的光景差远了!
因堂屋内逼庂阴暗,郦静航就没在堂屋呆,表示更乐意坐在院中的天井里。
杜家院子里摆了几个石头墩子,一张旧船板支在两块大石上头,大约就算做桌子了。
杜家大儿媳手指微颤地端着旧木托盘,上头的粗瓷大碗里盛着兑了蜂蜜的滚水,还泡着两粒金丝小枣,这是杜家能寻出最好的东西了,这还是因为公公前阵子风寒咳嗽,杜二郎卖了他小时带过的银锁片,这才买了一小罐儿的。
“世子爷……请用。”
杜家两个儿媳都没见过城里侯府的主子,她们嫁过来时,杜家光景很好,,她们俩倒是进安海城的侯府见识过,但那时定海侯已然仙去,郦家军风云散尽,小世子还未长大,皇恩浩荡,特许小世子入宫同皇子们一道念书,十年里都没来过安海城,她们也就没了这个荣幸。
这会见着如仙人似的世子爷亲自莅临,诚惶诚恐之下还有些期盼。
想说点啥又怕说得不对,两妯娌送上一道茶水后便如锯了嘴的葫芦般站在灶房门口,低头垂首,不知所措。
而家里的小娃娃们,爱闹腾的大娃,爱默默捣蛋的三娃,两个在屋里的女娃,都躲在门窗后,偷瞄着这几位城里来的客人。
“来,大娃,三娃,都来叔叔这里。”
有些话,他们不能逮着女眷们细问,但小娃儿嘴里就好套话了,石北笑眯眯地冲着小童们招手,将带来的点心糖果分给他们。
“谢谢叔叔,谢谢柿子爷……”
点心糖果对小童的引诱力那是十足的,一个个抱在怀里不撒手,倒还没忘记道谢的礼数,虽说他们都没弄明白这位长得跟神仙般的叔叔为啥起个柿子的名儿,但看自家娘那般的恭敬小心,也都不敢造次。
“你们阿爹和阿爷是不是天天都出海啊?出海做啥呢?”
大娃嘴里含着桂花松仁糖,笑得比糖还甜,“打鱼啊,天天都去,捞到鱼了就卖银子,换米面和布!”
三娃拿到糖果没舍得就吃,只陶醉地闻着香甜味,这会儿就插话补上一句,“不是天天去,刮风下雨,还有过年都没去。”
郦静航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渔民天天出海打鱼不足为奇,但给他郦家做事做了几十年的老管事过得如此劳累辛苦,就是怪事了。
“那阿爹和阿爷寻常什么时候回来?”
“太阳落山前就能回来啦!”
卫北望向郦静航,“世子爷?”
若是在这里等到快天黑,只怕是今夜赶不及回城里了,安海城跟惠平城一般,城门关得都早。
当然了,若是亮出侯府世子的身份,别的地方不敢说,在这安海城,守城门的兵丁自然不敢不开,但郦静航自来低调,离开京城几十日,出门都没亮过身份,想来除非必要,是不乐意打出侯府世子的名号的。
郦静航面沉似水,“今夜住在仙人屿。”
杜家屋子不多,却也能腾出两间空房来,杜家两妯娌听得金贵的世子爷居然要住在自家,呆愣了几息的工夫便赶紧去收拾,两妯娌这会儿才有工夫说几句悄悄话。
“二嫂,那位,当真是侯府里的主子?正经的主子?能管着姓刘的和姓田的?”
“那还有假,姓田的不过是管家,那侯府可是姓郦的,那位神仙似的世子爷可是郦侯娘娘亲生的儿子!不过是这些年没顾上回来,这才叫那姓田的称了大王!”
“那,那咱家,咱家,是不是要翻身了?”
“兴许吧……那就要看世子爷了……”
要说自家公公有资历吧,算算世子爷的年纪也知道,自家公公怕是只见过一两回,那田管家可就不一样了,能在老宅郦侯府里管家二十来年,怎么说也是田管家更得主子的重用……本来以为他们杜家就这么败落着了,没想到世子爷居然还会亲自上门,看着又不似来兴师问罪的,兴许还真有转机也说不定呢?
妯娌们收拾好了屋子,想着若按往常,男人们回来的时候也正是用晚饭的时候,世子爷带了人来,自然不能粗茶淡饭,便去村里买了只鸡,又把自家水缸里养着的活鱼捞了两条,世子爷他们来时还带了些腊肉点心之类,便切了一点,二妯娌难得地同心协力整治了顿喷香四溢的渔家饭出来。
鸡汤和腊肉的香气从杜家灶房里飘出去,左邻右舍捂着肚皮直抽鼻子。
这杜家不知来了哪路贵客,竟然这样舍得?
杜家四个小童吃过了点心糖果又闻着自家的饭食香气,难得的不吵不闹,一派和谐,生怕惹了大人不快香喷喷的晚饭没了自己的份儿。
然而事与愿违,眼瞅着夕阳西下,天边飘来一片乌云,不过眨巴眼的工夫天色就暗了下来,狂风忽然大作,杜家人才将门窗关好,就见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打在屋顶和树叶上辟啪作响……
郦静航等人这会儿再不愿意进屋,也不得不进去躲雨。
明明早上来时还艳阳高照,果然这靠海的地方天气就是多变!
出海人最怕的就是遇上狂风暴雨。
杜家两妯娌暗暗担忧却不敢吱声,都在心里默默向海神娘娘祈祷。
又安慰自己杜老爷子是老把式,经验丰富,仙人屿村里没一个能比得过他老人家的,从前也不是没碰上过糟糕天气,每次都是凭着本事渡过了难关,还救回过村里人。
杜家人担忧的,也正是郦静航此时的心情。
本来他以为自己做了那真真切切的一场大梦,便如重活一世般,不说事事料到先机吧,就上辈子经过见过那些事,再来一回,总能不犯错,不冒失,不给人牵着鼻子走了。
却没想到许多事,都是上辈子压根没料到的。
就如杜四海,这样一位海上能人,上辈子因为他在京城养伤大半年,后来又在京里娶妻,再回老家安海城也是数年之后了,而且来去匆匆,根本没工夫去过问船队之事,也就不知道杜家这蹊跷的迹遇。
而如今他亲自来探个究竟之时,却碰上大风大雨,若是……
不,杜叔早年远航近万里的海路,多少风浪都过来了,哪能栽在这家门口?
不管郦静航和杜家人心里如何忧虑重重,辰光一点点的过去,雨势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
杜家两妯娌勉强露出笑脸,摆了晚饭招待贵客。
给出海未归的男人们留出了饭菜,杜家人也难得的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只是两妯娌对着过年才能吃到的鸡汤腊肉食不知味,倒便宜了还不大懂事的小童们,一个个抢得不亦乐乎。
雨到了半夜才渐渐消停,杜四海和两个儿子整夜都没回来,按照过往,大约是在哪里泊了岸,躲过风雨才好回航。
到了早间,郦静航同杜家儿媳打了个招呼,便信步往海边而去。
这个仙人屿村,上辈子他是来过的。
心灰意懒,年华老去,这人就更易求神问卜。
仙人屿之所以得名,便是有人在村头的石礁台上,见到过海市仙人,历历如生,精妙难言,因此得名仙人屿。
上辈子他就慕名而来,住在这废弃的村子里,连着呆在那石礁台数日,却是一无所获。
这会儿他信步而走,不由自主地就登上了那几十丈高的礁台。
“世子爷,站在这儿,真能看到仙人吗?”
石北是个好奇的,跟在世子爷身侧听了这个传说,便跃跃欲试。
此时正是雨后方晴,红日初升,天边云霞炫彩烂漫,海上薄雾如纱,却被金光撕破……
郦静航远眺海面,唇角微勾,“只是个传说罢了……”
石北手搭凉棚,夸张地东张西望,忽然指着一个方向,跳脚叫道,“啊呀!我看到了!真有仙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石北:啊啊啊啊。。。。真的有啊真的有!仙人身上长着鸟毛!
仙人(白眼):这谁家孩子!会不会说话!什么眼神儿!
第47章 乘风破浪鲸背行
郦静航朝着石北所指方向望过去,但见海上烟霭茫茫, 海天相接处飘渺不明, 然而就在这虚空之上,赫然浮起一座环形岛屿, 那岛上郁郁葱葱,奇花异草, 飞泉流瀑,珍禽异兽,都是闻所未闻……
然而这些都不算惊奇,令郦静航这个有两世记忆的人也目瞪口呆的是, 那环形岛的中央是个碧蓝如宝石般的湖泊,湖泊中一条巨鱼, 黑白两色,圆头细嘴,背鳍如镰,在湖中威风凛凛地游走自如,而宽阔的背上却负着一人。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 披发宽袍, 负手而立, 随着巨鱼乘风破浪,长发衣袍俱在风中飞扬, 虽吉光烟霞笼罩之下看不清面目, 但模模糊糊中亦能看出此人逸兴壮飞,豪情满怀, 时不时愉快而笑,抛出手里半臂长的鱼儿,引得座下巨鱼腾空而起,张开牙齿森森的阔嘴将那鱼儿吞下腹中,简直将那比常人大出数倍的巨鱼指挥得如同家养猎犬一般。
且不说郦静航看得心神俱迷,有幸瞧见仙人踪迹的石北先时大叫大跳,后头却无了声息,郦静航纳罕地转眼一望,却瞧见这厮已然双膝跪地,两掌合什,口中喃喃有词。
“仙人保佑我……”
前头几个字还能听清,后头便声如蚊蚋不知说了些什么了。
真是幼稚!
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郦静航哪里还顾得上管二货石北许了啥愿,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海上影像,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恨不得冲着那仙人大喊大叫好让他瞧见自己一般……然而海风拂面而来,便也似将那云烟仙影吹得模糊了三分。
石北加紧许愿,总算赶在仙人影像消失无踪之前把自己的愿望都默念完了,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儿。
仙影消散,晨阳升起,天边朝霞似火,映照得海面流光溢彩,美如画中。
无心观赏的郦静航心里升起了巨大的失落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忘了般。
佇立崖上,任海风吹了半晌,视线里驶来一叶小船将欲靠岸,郦静航这才省过来。
这小船,多半就是杜四海父子归来了。
郦静航和石北走下石崖,朝着靠崖后背着渔网的三人走去。
杜大郎背着鱼网,杜二郎掂着一条麻袋,五十出头的杜四海背着手走在最后,父子三人身上的粗布衣都是潮的,精神头也有些不济。
杜二郎掂着的麻袋里是他们今天早上的收获,显然运气不怎么样,只有几条一斤多重的小鱼,勉强装满了个底儿。
昨儿他们出海,略远了些,几网下去,小船里便装满了又肥又大的鱼虾,就因为收获太多,风浪初起时就紧着往回赶,却还是误了一会儿,海上起了大浪,父子三人只得忍痛把捕到的鱼都扔掉减轻重量,火速在路过的岛礁上靠了岸,那岛礁在涨潮时只有不到一亩的陆地露在海面上,爷仨把小船倒扣着缩在山石缝里生生熬了一宿,直到风停雨住这才得以返程,要不是又冷又饿,今晨就多在海上呆个把时辰也是行的。
“爹……”
吭哧吭哧走前头的杜大郎一抬眼就瞅见了两个衣着跟村民大为不同的年轻人,而且还是迎面走过来,不由得脚下一顿,回头望了眼他爹。
杜四海黝黑脸膛,灰白胡子,中等个头,精瘦的身架,脊背微弯,看上去跟寻常的老渔民没两样,此时眯着眼打量了二人几息,便紧紧盯在了郦静航面上,原本浑浊的眼内瞳孔微缩,两只手紧紧捏在了一起,却仍是微微颤抖……
“请问,可是杜四海杜叔?”
郦静航十来岁的时候是见过杜四海的,那会儿的杜四海面色虽黝黑但油然生光,寸长短髭须根根透着精神,穿着皂色绸面武士服,脚登皮靴,腰系玉佩,说话声如洪钟,一看便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跟现下这般可是天差地别,不过眉眼轮廓还在,细看还是能认出来的。
“你是……”
杜四海声音激动,眼角忍不住湿润。
他一见这英俊青年,其实心里便有隐隐的猜测。
世子的长相随了郦侯,又更精致柔和些,还是小少年时便如天上仙童一般,如今长成,更是万里挑一,旁人,再长不成这般模样!
“杜叔,我是郦静航。”
石北跟在世子爷旁边,一个错眼没见,就瞧见自家世子爷大步上前,握住了那黑脸老汉的手,黑脸老汉声音一哽,泪花花地叫了声世子爷,便要行大礼,世子爷赶紧搀扶。
石北表面镇定,内心震惊。
世子爷自来到安海城,也见了不少老侯爷留下的旧人,就算是田管家,也没见世子爷这般看重啊?
“快,快来给世子爷见礼!”
杜大郎二郎互看一眼,扔下东西纳头便拜。
让郦静航扶得了这个,又扶不着那个,很是手忙脚乱,“快请起!”
“世子爷,您可算是回来啦……”
杜大郎快三十的汉子了,眼含泪花,又惊又喜,显然是有不少委屈要诉,不过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爹打断,“大郎,还不赶紧先回去,告诉你媳妇和老二媳妇打酒割肉,好生整治饭食招待世子爷!”
郦静航忙拦着,“杜叔,不忙,先时已是在你家里打扰,用过早饭出来的,咱们边走边说……”
“听府里的侍卫说,杜叔寒湿的老毛病越发重了,这才辞了船队的差事?”
若真是如此,怎么会带着两个儿子还出海打鱼?
杜四海神情闪过愤懑,却苦笑道,“是啊,我辞了船队的差事有三四年啦,没想到世子爷回老宅,还记得老杜我,能亲自来看看,老杜我也算是心满意足啦!”
此时海滩上空旷无人,视野一览无余,其实比在家中说话,更为妥当,郦静航也就不拐弯抹角,直道,“安海城定海侯府这支船队,当年何等赫赫威名,自从我母亲过世之后,各位叔伯都有去处,船队分崩离析,只余下杜叔还忠心耿耿地守着这几条船,既然杜叔能出海打鱼,想来领着这几条船也不在话下,却为何告老还乡?而且我记得我娘在时曾经定下规矩,府里的出息三成用作抚恤,三成是各处部属的年俸,以杜叔的资历,年俸也有几百两,为何家中过得如此光景?难不成是有人欺上瞒下,暗中克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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