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叔咬了咬牙关,事情变得棘手了。十多年前跟叶庄主闯白喜事时,他娘的根本没有旋转这个玩意。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玩意这么快,怎么破?
“哐当!哐当!”
两声急促的鸣锣声响起,高速旋转的墙开始向内缩近,挤压唐潜两人施展拳脚的空间。
南既明收起懒散的姿态,立在马车头。
旋转的人墙轻功绝佳,力度精深。脚下青草都被滑秃了,裸露出土壤,飞沙走石。原先落在地上的白色孔方被扬起,顺着形成的飓风漩涡,在空中盘旋,恰巧形成一个锅盖,把人墙中心的两人盖得严严实实。
两名鸣锣人跃至半空,一旦唐潜两人有跃出阵外的举动,立即击杀。
青筝盯着人墙,沉吟片刻,唤道:“阮霜,南公子,烦请助杨叔破阵!”
南既明立马转身,按住青筝的手,笑道:“你婢女留下,我去。”
青筝知道他想起了上回在不老峰的事,稍愣一下,微点下头:“破阵要诀,他快你更快。最外圈从左数第二个稍弱,是突破口。你从那处进入,先剥掉他一层皮再说。”
青筝最后一句还没说完,幽幽蓝光自南既明腰间飞出。
南既明纵剑而去,剑光疾驰入阵,不管不顾就朝青筝说的突破口刺去。
“铿——”
手心一麻,卧龙脱手。
南既明身形一顿,有一瞬间大脑空白。这是他持剑多年,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马车上的青筝心也漏跳了一拍,南既明的身法她是见过的,原计划是一击即中,没想到出师不利。
南既明挥手收回软剑,脚尖轻点,一道幽蓝风驰电掣追至人墙。鸣锣人见势不对,汇集一起,不多废话,直接左右两厢夹击。
南既明灵活地在两人间游走。剑光薄如蝉翼,密密麻麻布在周身,令鸣锣人一时无法得手。
猛然一声哭号。
鸣锣人面色依旧不变,血唇微张,悲泣声倾斜而出,刺得青筝忍不住捂紧耳朵。
南既明冷不防这一曲哭丧乐现世,手中剑一滞。两面铜锣趁机上下夹住卧龙,欲拖着卧龙往人墙撞去。真气从掌心顺着剑身而下。两方内力相抗,铜锣像死死粘在软剑上。
这一刹那,南既明忽然响起在无名楼的瀑布下。无钱师父一脚把自己踹入潭中。急速的水流从十丈高处砸下,立马把自己砸进水潭,不得起身。
南既明闭上眼,脑海里都是无尽的寒冷潭水,只有头顶有处微光。
心中有一个声音,呼之欲出。
“以退为推,曲径通幽!”
一声娇喝钻入南既明耳朵。南既明倏地睁眼,手腕一收。
“嗞——”
卧龙回拉。刺耳的利刃摩擦声,激起一片火花。
手中卧龙,幽蓝更盛。
南既明抽回软剑,脚尖踢向两面铜锣,借力一个“燕子过雨”,翻飞出包围圈。
鸣锣人哭丧乐更盛,一面铜锣猝然砸向那抹幽蓝。
南既明只觉当头劈下一股狠辣的劲风。在无名楼轮番遭师父虐出的潜意识,催着自己的头往右偏了半寸。
就是这半寸,争夺了生存的机会。
圆滑的铜锣边缘竟然生出尖刺,南既明心生庆幸,保住了自己英俊的面容。
“站巽五,斩艮七。”
南既明听言迅速归位,抡起卧龙,软剑长吟,直指左侧的鸣锣人。鸣锣人忙不迭收回铜锣,以锣为盾,抵在胸前。
不想卧龙只冲到铜锣面前,虚晃一招,立即窜向鸣锣人脚间。手腕一抖,卧龙“唰——”翻飞起一片寒光,血线迸出。
鸣锣人脚下失力,身形一歪,仰跪下去。南既明蓦地变了步法,踏上鸣锣人护住心口的铜锣,剑尖一挑。
鸣锣人惊愕地捂住自己的颈部,眼睁睁看着自己喉管被挑起,割断。
另一名鸣锣人见情势不对,暴喝一声。白色孔方生生被声势下压了几分。
唐潜攥紧了拳头,道:“杨大哥,跟着我。”
杨伯突然明白他要干什么,忙要拉住。唐潜却一掌吸过杨伯,一掌打向人墙,以己肉身蛮撞而出。
与此同时,南既明提着尚温热的尸身为盾,向最外圈左数第二个撞去。卧龙从尸身腋下穿出,横削去内圈的人墙。
“嘭——”
人墙被内外夹击,撞得东倒西歪。什么招魂幡,什么柳木,全部被摔得七零八落。黄白色的麻衣,徒然染上鲜红。
杨伯踉跄跌倒在地,腿部一些皮肉伤,倒是无大碍。可唐潜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半只胳膊被人墙割下。断臂处血涌而出,衬得脸上笑呵呵的表情,实在可怖。
南既明快手点了唐潜几处大穴,护住心脉。
唐潜抬起面如土灰的脸,连笑呵呵都带着几分苍白和单薄:“多谢小兄弟!”
不得不说唐潜是个能忍的硬汉子,断了臂还愣是没有一声哀嚎。青筝只觉心生怜悯。
一个只能笑呵呵面对痛失亲友的可怜人。
“谁那么大胆?敢打我的狗!”
四周突响起一阵巨大的话语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摸不清说话人的具体位置。说是话语,音调又带着哭腔,说是哭丧,又没有之前鸣锣人那么刺耳。
南既明扶起唐潜,同杨叔一起立在马车前。明一水早已爬到青筝这辆马车上,正忐忑不安地往外张望。
“嘣——”
后面那辆马车,骤然灰飞烟灭。
明一水又赶紧缩回了脖子。
“千里传音术。人还没到,我们快走!”
南既明见唯一幸存的鸣锣人消失不见后,恍然大悟。这孙子拍碎马车,施展障眼法,自己跑去通风报信了。
南既明提起唐潜上马车,同杨叔一起坐在马车前,快马加鞭,驱车而去。
“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们倒是有几分胆色!”
“还想往哪里逃?被我逮住了,一个一个剥皮下来做成鼓!”
无论南既明挥鞭有多快,这个魔鬼般的声音还是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可怜一马车的人,老的老,伤的伤,怎样也跑不快。唐潜躺在颠簸的马车里,虚弱地开口:“小兄弟,劳烦往树林里赶。我们弃马车徒步。”
“唐兄弟,你疯啦!徒步怎能逃脱?”杨叔开始急得焦头烂额。
“树林里有条密道,我们进密道里躲避片刻。”
“就进密道里。每人拎一个人,直接下车进树林!”青筝听言,当即拍板。
南既明甩鞭狠抽马屁股一下。杨伯扶着唐潜,南既明拎着明一水,阮霜左右各抱青筝和柳姨,跃下马车。
在唐潜的指引下,左转右转,到了座山崖下。搬开块巨石板,露出黑漆漆的大洞。唐潜由杨叔搀着,率先下洞。南既明断后,原样搬回石板,封住洞口。
这条密道像是被废弃许久,有些陈旧的气息,满是尘埃飞扬。大家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连南既明也顾不上翩翩君子形象,连拖带拽地在密道里抹黑前进,时不时就被脚下的乱石,拐弯的岩壁撞了个鼻青脸肿。
密道内的空间原先只是狭窄的一人弯腰通过的大小,越往里,空间越大。路上还碰上几个岔路口。一干老弱伤残也顾不上计较那么多,随便选了一道就往里走。
还好没有什么机关暗器,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好不容易拐到一个宽敞的地方,讲起话来都有回音。阮霜摸出火折子,点亮,照亮了这一室空间。
借着火光,这间密室应该是建成时间已久,墙面上有些许斑驳的痕迹。空气虽然沉闷,但还能接受,不知在何处藏着透风口。看着火苗巍然不动,估计通风口离此间密室稍远。
青筝侧耳倾听,周围除了密室内他们几个逃命人气喘吁吁的身影,听不见外面的丝毫动静。
唐潜倚着墙壁缓缓靠坐下,闭目养神,平稳体内内息。
杨叔有些担忧地看着十多年未见的兄弟,问起刚才还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唐兄弟,你不是早就脱离白喜事了么?怎么又卷进去了?”
唐潜有气无力,仍然闭着眼睛,反问道:“杨大哥,那你怎么又活过来了?”
杨叔一噎,不知从何答起,半天才开口:“当年侥幸得以逃脱,后怕追杀,只得一直隐姓埋名。”
唐潜晃了晃头,像在回忆:“怎么不来找我?”
“自己整日在刀尖上行走,怎能拖累与你。”
南既明听着两位故人叙旧叙远了,缓缓开口把问题扯回来:“唐掌柜,那日客栈见你身手不凡,怎地今日被白喜事伤到如此地步?他们作什么紧咬你不放?”
“白喜事那群阴人还能有什么图谋?不就是为了件东西。”
“什么东西?”
第36章
“沁雪莲。”
唐潜缓缓吐出这三个字。
灰头土脸的几人,除了体虚易推倒的明一水一头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其余的听到“沁雪莲”三个字,均呼吸一滞。
杨叔不着痕迹地瞥了自家小姐一眼,皱眉道:“唐兄弟,你见过沁雪莲?”
唐潜仍是闭着眼睛,笑呵呵地叹了口气:“怎么可能?白喜事不过是看上十多年前,我同叶庄主的那段交集上。自唐家……”
脸色一沉,停顿了片刻,换了个词接着讲下去:“自我服了笑百年,更名改姓,几年换一个落脚的地方,不想还是被他们挖出来了。”
“这些阴人真是抽哪门子疯!就因为那一段旧交,什么人都攀咬!”杨叔咬牙切齿,一拳打在密室墙壁上。手上青筋暴起,把密室的墙壁砸了一个浅浅的坑。
青筝摩挲着自己的指尖,知道杨叔发怒的原因。叶庄主当年身负重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出唐潜,只希望能换取唐潜一个美好的下半生。现在白喜事卷土而来,重新拖唐潜回烂泥沼泽之中。叶庄主当年的付出全部白费,怎能不痛惜?
“唐前辈,你怎么会知道树林里有这条密道?”青筝出声询问。
唐潜眼皮动了动,终究没有掀开,语气有些苍凉:“东躲西藏,习惯了未雨绸缪。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一片原来是前朝战乱区。流民无处藏身,挖了条密道躲避战火用。去年无意中发现,没想到也有用上的这一天。”
臂上伤口太大。明一水把大半罐伤药都倒了上去。唐潜一把将自己幸存的一只手塞进嘴里,把痛苦的呻/吟都堵了回去。
杨叔扯下衣摆,撕成一条一条,把唐潜的断臂处包裹得严严实实。杨叔不敢去看出血量,心底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还有气,还有希望。
“杨大哥,对不住!没能照顾好自己这条贱命。”
杨叔轻轻摇了摇头,面带黯然道:“老爷当时同你说,莫再介怀往事,逝者也希望你好好活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白喜事太过可恶。”
唐潜嘴角一扯,不知是伤口疼痛牵扯到的,还是不认同杨叔的话语。语调轻飘飘起来,带着无限追忆,道:“昔日武林,真是我梦想中的江湖。”
杨叔听这一言,沉默了下来。
“叶庄主叶影剑在手,天下无双。横剑长扫江南,无人能出其左右。少年成名,却没有桀骜不驯之气。虚怀若谷,宽厚待人,义薄云天。整个武林谁能不重视叶庄主说话的分量。南有叶影剑,北有闵三刀。独孤华山求败,空了少林鸣钟。好一派人才辈出,武林盛世。而如今呢?”
唐潜哼了一声,无尽的鄙夷随鼻孔的气息冲出:“尽是些沽誉钓名之辈!”
青筝垂下眼眸,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陌生人讲起爹爹的往事为人。
墨绿的藤曼在心中蔓延滋长,在幽暗的墙根里,偷偷探头,想望一眼墙外那温暖的太阳。
唐潜描绘的江湖她没有见过,讲述的爹爹也毫无印象,唯有那么一股热意,在心里流淌,弥补她爹爹留给她的空缺。
密道里不见外面的光,呆坐在密道里,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青筝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角,伸直坐了快麻木无知觉的腿。
“腿短就是好,还能曲能伸,活动活动筋骨。”南既明没有侧头看青筝,只是把视线落在青筝被裙裾遮盖一半的绣花鞋上。
绣花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图案,只在鞋尖点缀了一朵珠花,小巧又精致。
南既明刚好坐在密道的角落旮旯,空间不大。一只腿曲着,膝盖上搭着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
“是挺好,要不帮你锯一截下来,体验体验。”
青筝一脸平静地打量南既明的腿,像似真的在研究从那边下手比较好。
“不劳烦大小姐了!我感觉腿长更配得上我英武不凡的气质。”南既明毫不客气逮着机会就夸自己一番。
青筝侧头望去,昏暗的火光并不能把南既明的全貌照个清楚,倒是映得双眼如寒星闪烁。
青筝不躲不避,迎着目光,淡淡地下了判定:“我觉得有必要请明前辈帮你好好查下,是否有眼疾。”
对面的明一水“噗——”的笑出了声,又顾忌在密道里,连忙压低了声音:“不要查了,我一看便是。”
“明老头,一看如何能知?庸医就不要多说话,好好保存体力为好。”南既明不闹不怒地驳回。
“如何不能得知?”青筝搭话,替明一水回答,“医术里的‘望闻问切’,‘望’字还排在第一位呢。”
南既明:……
平日里,怎么就没看出温柔和气的小姑娘,这么牙尖嘴利?
明一水最乐得看南既明吃瘪,愈发看女娃娃顺眼起来。臭小子,就你这样还想追媳妇,再练八百年吧!
“望闻问切.......望闻问切......”
南既明好似想到了什么,低声呢喃起来。青筝见了,安静下来。
南既明视线投在虚处,耳边的昏暗和调侃如潮水般退去,又看见了漫天的清冷潭水。南既明手脚飘了起来,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仰头向上望去,一处星点光芒诱惑着他伸手去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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