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娘亲病重神迷时口中喃喃的萧府早已没了痕迹。
萧家军在大昭消失了十七年,外祖家一个人也没了,那座只存在于他想象的府邸,更是连断壁残垣都没留下。
面前这座宅邸看起来开府不过六七年,白月从夜云下露出一角,朦胧光晕笼罩下来,但见轩宏伟丽,没有半分荒芜败落,将他不知道的往事全部掩埋,只有院中一棵黄栌树仍亭亭如盖,窜出院墙,矗立在暗夜里。
他曾听母亲萧娘说,京中有棵被奉为神树的红叶黄栌,是多年前从香山上移下来的,可巧就在自家街前,每年红叶盛时,便有许多闺阁姑娘和少年公子前来许愿,求姻缘,求仕途,分外热闹,而她因为近水楼台,系的红绫永远是最快最多的。
萧娘每每说这话,脸上便会不觉露出自豪而满足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年华,萧廿却总无法感同身受,现在站在娘亲故地,他仍然不能——眼前之景太繁华,太苍凉。
这个府苑将黄栌神树圈了进去,萧廿抬头看了一眼,紧了紧缠在腕上的带子,脚尖点地,翻上丈许高墙,攀缘越至树梢,折下一枝,又腾身到树下,盛了一捧夹叶泥土,揣进怀里,重新翻出府外。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发出半点声响,萧廿把东西收好,正待离开,后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急切的唤:“少爷——”
萧廿脚步停了一瞬,然也只是一瞬而已,那人却快步追了上来:“少、少爷…”
拦住他的是个年近四十留着短髭的中年男人,萧廿看向他,未见怒气,眼中却已透出凌厉之色:“董叔叫谁少爷?”
来人一顿,却坚持道:“少爷是将军的儿子,属下当然要叫…”“董叔!”萧廿敛眉打断他的话,“我叫你一声叔叔,是尊敬你是长辈,和你是燕家的家将没有关系,我和那个姓燕的也没有关系,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要是再叫我少爷,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萧廿说完,转身便走,董翰青连忙拉住他:“阿崇,别和将军置气,他必然是有苦衷…”
萧廿冷笑一声:“苦衷?照董叔先前所说,你们残军逃到巴蜀被迫落草,时隔十数年都能寻到庐州,他在云南入蕃封将,会找不到么?他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还是早就把母亲忘了?”
董翰青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萧廿早已厌恶了这个话题,道:“董叔跟到这里,不是来说这个的吧。”
董翰青连声应道:“当然,当然,阿崇入京时间也不短了,咱们什么时候回甘宁山?你陈舅和众兄弟都等着呢。”
月光洒在萧廿脸上,半明半暗,好像覆上了一张冷俊的面具,看不清楚是什么神情,只听他道:“我会去的,可现在不行,我还没完成别人的嘱托。”
“那…”
“两年,最多两年,我便去找你们。”
萧廿一字一句说完,向他颔首示意,转身阔步消失在夜色里。
...
时近二更,甄府里家宴结束之后,众人皆各自散了,沈元歌和沈兆麟甄闵皓两人一同回了西院,甄闵成却没凑上去,反而说要送甄闵瑶,和她一起出了团辉堂。
甄闵瑶以为他是因为宴上的不愉快专门来哄自己的,轻哼道:“哥哥不用专门送我的,我没事。”
甄闵成微怔,旋即打着哈哈道:“是是,瑶儿自小便懂事,为兄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略一低头,试探着问她:“为兄是想问问,瑶儿觉得,元妹妹怎么样?”
甄闵瑶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他一脸眼泛桃花的表情,方知自己会错了意:“哥哥,什么意思?”
甄闵成笑道:“你们都是女孩,平日里也亲近些,哥哥是想让你得空在元妹妹跟前为我多美言几句,你想,咱们家现在是元歌妹妹唯一的亲人,她既来了,自然是要在京城定居的,祖母和母亲也都喜欢她,若是亲上加亲,也能锦上添花不是?”
甄闵瑶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脸色都变了,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元妹妹元妹妹,你叫的倒亲!”
甄闵成愣住:“瑶儿,你怎么了?”
甄闵瑶红着眼圈,啪嗒掉下一颗水豆子:“自从她来,祖母就尽宠着她了,母亲待她更是比我这个亲闺女都亲,让她当几年的表姑娘还不够,你还想让她正儿八经做甄家媳妇,当我的长嫂?我告诉你,别想,没可能!”
甄闵成吃了一惊,见她竟掉下眼泪来,忙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甄闵瑶夺过来往他怀里一塞,扭身跑了。
甄闵成万没想到会来这一出,忙追了上去,却不想她跑的这样快,没片刻便冲进了院子甄闵成大晚上的又不好追到她闺房去,只能在院门口生生停住,眼瞧着她消失了,急得顿足,懊丧地叹了口气,只好转身回去了。
甄闵瑶却没回房,而是径直跑去了姜氏处,抬手就想敲门,却听见姜氏和甄景为的交谈声隐约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阮阮原是个心高的,这倒好办了,寿宴上的事,老爷可都给她安排好了?”
第17章
“你放心,到那天你也不用特地嘱咐她,免得一紧张再拘束了,显得小家子气,已经尽了人事,能不能成就看造化罢。”
姜氏笑道:“什么造化不造化,阮阮的相貌就是最好的造化,她又是自己肯上心,这事准成…”
话音未落,便被房门处传来的笃笃声响打断了。
姜氏和甄景为都是一顿,因为房中下人都被遣散出去,姜氏起身过去,拉开了门。
甄闵瑶就在门口站着,红着眼圈,胸口微微喘着气。
“母亲又让父亲给那个沈元歌安排什么?咱府上养着她们姐弟俩还不够么?”她心里实在憋屈,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就问。
姜氏见她不对,压沉声音道:“瑶儿,你说什么呢?”
甄景为看见甄闵瑶像是跑过来的,璎珞纠结,鬓发也有些散乱,脸色不由得挂了下来:“这么晚了,你不快去安寝,冒冒失失闯到大人房中像什么样子?”
甄闵瑶扁起嘴:“父亲这就嫌我坏了规矩了,是是,果然她一来,各处就没我的好儿了,就连哥哥…”她说着说着,又要掉金豆子,姜氏到底是女人,猜中七八分,生怕她越说越离谱惹甄景为生气,伸手把她拉进来:“你这说的什么话?”
她止住甄闵瑶的话,转头对沉着脸的甄景为道:“老爷,瑶儿一定是宴上甜酒吃多了,才这么没遮没拦的,妾身好好说说她,天色不早,老爷先去安歇吧。”
甄景为平日就只专注官场,并不上心内宅之事,见甄闵瑶这般,尽管十分不虞,但如今心思全在沈元歌和大宦黄尤身上,也没精力追究,皱眉冲她摆摆手,就离开了。
姜氏这才松了口气,对甄闵瑶道:“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以前可是十分乖巧的。”
甄闵瑶低了头,去转手中的手绢,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我不喜欢沈元歌。”
姜氏如何不知道她,心思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元歌进府来,也算给你添了个妹妹,再者,虽然府上添了两个人,你也还是咱家独一无二的嫡长女,平日该有的吃穿用度可曾少了半点?你怎么能因为这事来质问长辈?”
甄闵瑶眉头蹙起:“我就是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
“她有什么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好能对我们有多好。”姜氏想着这样小女孩心思下去可不行,索性教了她,“倘若她能对我们府上有助力,甄家在她身上花些功夫又如何?总归得益自身,这其中的利益关系,你要明白。”
甄闵瑶睁着眼睛,缓缓摇头。
甄氏叹了口气,关上房门,拉她往炕上走去:“你过来。”
...
教习沈元歌的李嬷嬷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今天甄母记挂起来,便趁着早晨问安的时候把她也请了来,沈元歌和李嬷嬷到甄母房中时,桌上摆了些什锦果品,想来是特地给嬷嬷备的,姜氏和甄闵瑄都在,只是不见了甄闵瑶,屋里还算热闹。
甄母让陈嬷嬷招呼人坐下,热络地和她聊了几句,才问起沈元歌教习进度的的事,李嬷嬷笑容满面,显然对沈元歌这些时日的表现非常满意,看了姜氏一眼,道:“夫人之前还说姑娘礼数生疏,依奴看,实在是过谦了,姑娘知书达礼,丝毫不逊于京中贵女,倒教老奴不知道从何教起了。”
沈元歌低眉道:“嬷嬷折煞阮阮了。”
她当然只是嘴上说说,她在深宫待了十年,什么繁文缛节对她而言都是轻而易举,前些时日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该如何如何,看在李嬷嬷眼中自然十分惊艳——沈元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李嬷嬷已经将前些日子沈元歌的表现祥详尽尽夸了一遍,殷殷笑道:“反正是个轻松差事,李嬷嬷连声应下,殷殷笑道:“表姑娘万事都好,且奴瞧着,身上自有一份宫廷气度,也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有富贵之命呢。”
此话甫一出口,周遭热闹的空气却冷却了下来。
姜氏之前是交代了让李嬷嬷帮着掌掌眼,却不曾想她会当着甄母的面说出来,不免心虚,甄母却不知联想到什么,神色间浮现出一丝悲伤,笑意也慢慢淡了。
姜氏忙道:“嬷嬷这样说,我和老太太可放心了,”她转向甄母,趁这个空子将事情扯入正题,“元歌来咱们府上也一个多月了,但京中人事想来还很生疏,正好下月二十三国子监宋祭酒的母亲过七十大寿,妾身想带着她和闵瑄一同去赴宴,开开眼界,左右礼数已经熟悉,也不怕失了礼。”
沈元歌听到她的话,抬眸看了姜氏一眼。
终于到这一天了。
她口中的宋祭酒是宋婕妤的父亲,宋婕妤恩宠正隆,宋家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祭酒官从四品,并非特别高的官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子监之首,掌着所有贡生监生的课试升黜进学,凡府中有苗子的官宦之家谁敢得罪?说白了,凭他再老子的官,为了自己儿子,在他跟前也得装孙子。
两个姑娘都大了,正是婚配佳龄,甄母原本就有多让她们出去见识露脸的打算,放下被姜氏的话拉回神思,自然没什么异议,可沈元歌心里却绷紧了弦,她知道,这个宴席至关重要。
因为前世,皇帝曾派大宦黄尤亲自来宴上赏赐寿礼,以示恩宠。
甄景为就是不知如何事先得了消息,借此机会买通黄尤,在皇帝跟前荐了她。
这事是她入宫许久后皇帝顺口提及黄尤举人之功时才知道的,虽然黄尤所做的可能就是看中她之后在御前提了一嘴,却是他上辈子被隐藏住的转折的真正开始。
把事情扼杀在萌芽里往往事半功倍,沈元歌明白这个道理。
她脸上浮起一丝模式化的微笑,道:“有劳舅母费心安排。”
姜氏亲切地应了她两句,甄母却好像又回到了刚才那个失神的状态里,沈元歌正觉得有些奇怪,便听陈嬷嬷上前笑道:“别光干坐着说话了,吃些点心吧。”
直到膳后送走了来人,房中静谧下来,甄母坐在木炕上,缓缓叹了口气:“陈娘,李嬷嬷说阮阮身上有宫廷气度,可是因为她娘亲的缘故?”
他们走后,陈嬷嬷心就一直悬着,听见她果然这样问,一时间觉得唇齿凝塞,劝道:“老太太这话从何说起呢?四姑娘并未沾染过宫廷,更别提表姑娘了,想是李嬷嬷觉得表姑娘稳重,才如此夸奖的。”
甄母眼中现出哀戚之色:“总是我对不住雯雯,让她空等了那么多年,到了还嫁给了别的男子。”她用帕子压了压湿润眼角,又道,“你说,倘若我当初允她再多等两个月,她是不是就不会抱病而终?”
陈嬷嬷身形一动:“老太太,人生各有命数,又岂是您的过错?姑娘虽走的早,却也算嫁得良人,您别自责了。”
甄母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一向乖巧,终于还是听了我的话,可若重来一遍,我一定会让她再等等,只要她顺心随意了,即便嫁到云南去又如何呢?”
...
这几日萧廿好像真的很忙,只是每日还坚持抽出时间回来,里外一趟趟地跑,沈元歌有所察觉,便道:“我这里不用成天都守着,你若有自己的事去办就行,兆麟这几天也在打点国子监的事,府上没什么好忙的。”
萧廿本想回绝,沈元歌又道:“放心,我又不扣你的例银。”
萧廿瞥了她一眼,就看到沈元歌揾着腮,笑眯眯地瞧着他,自己也轻笑一声,转身走了。
他最近确实忙,只是自己才来国公府找到沈元歌时,就觉得这姑娘缺少安全感,所以才不愿离开,虽然不知道能帮到什么,但是把她安在眼皮子底下便能放心一些,这几日倒是从她身上看不出先前那种紧绷的感觉了。
沈元歌望着他修长劲挺的背影,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春菱过来笑道:“姑娘心情好像不错。”
沈元歌冲春菱弯了弯眉眼。
有人愿意守在自己身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能让无依无靠的无助感得到缓解。
挺好的。
第18章
京中贵户的礼数规矩教来冗杂,足有一个多月,李嬷嬷才离开国公府,宋府的寿宴也如期而至,沈元歌好像很重视,前一天便开始选衣裳首饰,对镜试着描花黄,只是方才春菱被她差去甄母院里送甜粥了,便唤侯在门口的人道:“茜彤,我昨天自己调的胭脂在里头书桌上,你帮我拿过来吧。”
茜彤依言照办,有意无意地瞥着她道:“姑娘十分上心呢。”
沈元歌道:“毕竟是来京中的第一次宴会,”她转头接过茜彤递过来的瓷盒,冲她一笑,神神秘秘的,“舅母还特地嘱咐我,这次寿宴上会给我引见贵人,谁知道有什么安排。”
茜彤眸色动了动,笑着附和:“啊,那真是恭喜姑娘了。”
沈元歌指尖在盒盖上画着圈,随意道:“好,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去吧。”
茜彤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房间,她一走,沈元歌神色就淡了下来,将才簪到鬓边的步摇抽出,掷到一边,打开了手边的胭脂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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