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王归藩途中遇害的消息传到上京,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却一无所获,凶手好像来无影去无踪,炸了平山坳就撤,卫兵无一生还,主子却还活着,让人想不通。
燕越斓虽性命无碍,但被崩裂的山石所伤,毁了容貌对于爱美如命的她来说,当真比死了还难受,燕越楼受伤不轻,好容易才救过来,在驿府中养着,皇帝派人前去慰问,还想将人接回上京医治,燕越楼推辞了,月后伤势稍微好一些,便回了藩地。
春菱听说这件事之后,还乐的下了一锅没有荤油的阳春面庆祝,沈元歌吃了半碗,没往萧廿身上想。
那天萧廿刚到巴蜀。
蜀山之险,举世闻名,危峰直入云天,陡壑相连,水瀑从百丈高仞上直挂而下,激石声震耳欲聋,远远望去云雾水汽缭绕,给人一种世外之感,走到近处,方能看到依山而建的各个村寨,高高低低的分布在山界里。
甘宁山附近也有村民居住,一行人打马进山,沿路看见不少妇人,
都皮肤黧黑,穿着当地特有的衣裙,蹲坐在水边浣衣,拍拍打打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涧,见到他们过来,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打招呼。
付岩刚回来,亲切地不行,露着一口大白牙大姐大嫂大婶儿的叫,走了一段,又忽地跳下马,抱起一个沿路跑过来的男娃:“哈哈,二牛!让哥看看沉了没?”
萧廿骑在马上,瞧着付岩把男娃子往空中抛,接在怀里,在抛起来,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他知道这孩子怎么成天瓜兮兮的了,估计也是小时候晃的。
“这小哥没见过,打哪儿来的?”一个大姐锤了两下衣裳,把目光又放在了萧廿身上。
萧廿也不骑马了,翻身下来,牵住缰绳:“庐州。”
大姐笑道:“小伙子俊的撒,比小付中看!”付岩从萧廿脖子后头探出脑袋,嘴里塞满了从二牛那抢来的不知什么东西,含含糊糊的:“这是三爷。”
周围听见的人都站起来,手擦擦裙子,向他问好,又道:“二爷不是和小付一块去的嘛,没见着他人呐。”
付岩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还没到,估计得明天。”
一边有人窃窃私语,无外说大爷二爷都是硬汉,没想到三爷这么年轻,还有十几岁的小姑娘红了脸,萧廿被看的不自在,冲那个大姐点点头,一把拽过付岩,便往前去了。
付岩被他揪着衣领,勒着后脖子了:“三三三哥疼疼疼。”
萧廿松开他:“怎么回事?”
付岩不明所以,揉揉脖子:“啥?”
萧廿环顾四周,山水环绕,乡风质朴,没有丝毫想象中的肃杀之气:“村落这么多。”
付岩笑道:“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怎么样,比那个死气沉沉的上京好多了吧。”
前头要山路崎岖俊险,还有栈道,只有脚力可以通行,付岩让人把马牵下去,拉着萧廿往上走:“让义父跟你说吧,我昨天晚上给这里放了飞鸽,他肯定接到消息,在前头等着呢。”
行至半山,有一条蜂腰石桥和主峰相连,远远地可以瞧见对面层叠交替的楼寨,寨前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萧廿想到了,两手不觉收紧,那应该就是甘宁山的大当家陈昂。
那人看见他们,当即阔步朝这里过来,萧廿也走过去,不一会儿便到了近前,两人相互对视。
陈昂身高体壮,浑身肌肉虬结,眉黑目阔,留着短髭,长相十分威严,对着萧廿,一时未认,目光转向付岩,听见他说出“这就是”三个字时,双目顿时放出光芒,一巴掌拍在萧廿肩上,尤嫌不足,一把将其箍住,放声笑道:“阿崇,舅舅可算见到你了!”
他使劲拍着萧廿的背,手劲大的很,拍的萧廿都咳了两声:“舅舅。”
陈昂放开他,眼圈是红的,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拉着他便往里走:“快去里头,弟兄们都候着呢,还有你的叔伯们,也都在。”
第40章
楼寨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前后相属,像是镶嵌在山里的,大堂十分敞亮,房屋也多,少说可纳千人,萧廿见过寨里的人之后,把自己的住处安顿好,同陈昂一起去了山顶。
陈昂一边走着,一边将先前的事说与他听。
陈昂原本是萧家军的副将,同萧廿的舅父出生入死,以兄弟相称,不可不谓情深义重。
“那时敌军败退,战乱本已行将收尾,我们受命同燕将军一齐镇守陇南,只等东边的七皇子剿灭最后一波叛军,平定叛乱指日可待,不想叛军集结,竟然卷土重来,七皇子战事告急,燕将军带兵前去支援,陇南地处要冲,是“秦陇锁阴,巴蜀咽喉”,不能没人镇守,萧家军便留在了城中,被包围时才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中山王和裴胤利用手中藩军把两边人都骗了,跟着缮国公前往支援七皇子的军队故意延误战机,助裴胤伺机夺权,以至国公身死,七皇子也未能及时赶回,一边利用叛军困兽之斗的心态缔结假盟,同他们围攻陇南,萧家军寡不敌众,将军战亡,我深知再打下去只能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只好率残军南退,却没能护好小姐,途中失踪了。”
说到此处,他双目赤红,一拳锤在嶙峋的石壁上,喘着气平复了一会儿,才道:“阿崇,若你们母子真的为敌军所伤,我这辈子怕会恨死自己。”
萧廿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道:“舅舅,多谢你,十多年还一直在寻母亲。”
陈昂一怔,愣愣转向他,又将眼睛转回前方:“我不相信死不见尸,在甘宁站稳脚跟之后,就派人一直找,你不知道去年翰青回来告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庐州去,只是当时外族生事,我脱不开,只能让人去接,”他忽的陷入沉默,“可你母亲不愿来。”
他脚步顿住,原本中气十足的嗓音里带了惶惑:“她是不是在怨我?”
萧廿不语,母亲何尝不想见故人,她知道萧家军还在时两宿没睡着觉,可那时她的病已经不允许她长途跋涉了。
萧廿闭了闭目:“怎会,母亲她只是…近乡情更怯。”
陈昂心绪微微松缓下来,继续往上走。
天色渐昏,两人一起走到山顶,放眼望去,天边一片绚烂之色,其下崇山峻岭,霞光掩映,不见人烟。
陈昂指向西边,道:“阿崇,看那里。”
甘宁山的主峰很高,把它踩在脚下,远处的地势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萧廿发现原本层峦叠嶂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凹口,形成了一条宽阔的通道,把原本封闭的地方指往西面。
“我们才退到此处时,甘宁就是一片穷山恶水,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流民,是个谁都不管的地界,山匪横行不说,西边的羌人还时常借着那片地势过来抢钱抢粮,我召集手下打退羌人,当了一阵子流民首,后来干脆自己占山为王,倒也痛快。”
“当然,打家劫舍的活计老子不干,手下人多了,狩猎耕种,建村立舍也不是问题,还能庇护乡党不为羌人所欺,周边村民慢慢都迁过来不少,裴胤登基之后,新下派的蜀地长官是个废物,几次打老子都没打下来,索性不管了,十多年过去,才成了今天的甘宁山。”
他转向萧廿,沧桑双目中燃起振奋神色:“阿崇,我陈昂毕生之愿,便是保家卫国,重振萧家之名,如今能佑一乡百姓,保一方平安,终于也不算太遗憾。”
萧廿抬目,眸子里装着千山万水,道:“我会和舅舅一起。”
陈昂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
严冬留下的痕迹逐渐消失,天元寺迎来了春和景明,萧条冷峻的景色先是慢慢绿起来,然后开出满山不知名的小白花,飘往寺中的每个角落。
寺中静养的时日轻松而简单,钱老大夫又来给甄母看过一次,说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也不知是不是护心丸的作用,身体状况已经几乎和正常的老人无异了,沈元歌开心的不行,只是高兴之余,免不得又是黯然。
原本温润的小玉瓶被她打成了络子,一直戴在身上,今天喂猫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上头月白的流苏晃了它的眼睛,被抓散了。
哎,春天来了,猫也躁动。
沈元歌把络子摘下来,换了丝线重新编好,把玉瓶装进去,正在收口,兆麟来了,还带着一个人。
沈元歌转头,看看她弟,再瞧瞧一脸羞涩的大小伙子,有点蒙。
这是要恁哪样?
那厢过来见礼了:“元歌姑娘。”
沈元歌手指在丝线穿梭,冲他笑了笑:“何公子,坐。”
她唤春菱给何清仪倒茶,趁着春菱倒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冲沈兆麟使了个眼色,什么情况?
沈兆麟冲有一直有香雾袅袅飘出的内室点了点下巴,回给她一个“你懂”的表情。
沈元歌火窜上来了,懂什么?我不懂。
天下公子万万千,何清仪属于文质彬彬的那种,皮肤又白净,耳朵尖一热红红的谁都看得见,沈元歌心中默默,听他打开话匣子,说自家情况,明白了。
何清仪说,他的父亲姑苏巡抚被内阁上调,再过两个月就会来上京任职,府邸也会安顿在这里,他说到兴起处,一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父亲说本家会留在江东,虽然在上京安居了,如果思乡,也好回去看看。”
江东子弟,家父上调,安居上京,性格文雅,又是兆麟的好友,很符合姥姥的要求啊。
沈元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客气疏淡,绝不让人误会半分:“那可真是好消息,提前恭贺令尊升迁了。”
何清仪卡了卡,觉得兴许是只说家族之间的事太不亲切,便将话题引开了:“姑娘自己打络子么,平常络子多缠金锁如意之类,用玉瓶倒很是别致。”
沈元歌捋了捋下头的穗子,唇边笑意加深:“是啊,定情信物,得宝贝一些。”
何清仪放在茶杯旁边的手一抖,水泼了。
成功把人送走,沈元歌慢条斯理地把络子打完最后一个结,重新戴在身上。
抬起头来,正对上沈兆麟睁的溜圆的眼睛。
“干什么?”沈元歌没好气。
沈兆麟一屁股坐在何清仪方才坐的地方,手肘压着床几,倾身靠近:“姐姐,你没事儿吧?那不是姥姥的药瓶…”
沈元歌轻哼:“我唯一的事,就是希望你别再管我的事。”
沈兆麟挪一挪身子:“清仪人真的不错,门第也合适,我才跟姥姥商量的。”
沈元歌揾起腮,浮起一个笑,阴测测的:“兆麟,十五了,能拿主意了,连姐姐的终身大事都要管了是吧?”
沈兆麟咽了下口水,他从惯来温柔的姐姐眼中,看出了一种特像萧廿的冷冷的味道。
他道:“你不会真的对萧廿哥…他还能回来吗…”“连参加今年的武举都不和我们说一声?”
沈元歌不理会他的上一句话,直接将话题转走。
沈兆麟一愣,又听见她道:“念薇来过了,”他眼睛一亮,对面接着说,“来看姥姥。”
沈兆麟的指节遮住鼻梁:“唔。”
沈元歌道:“你怎么想的,去年不是还不想入仕么,武举之后,今年的秋闱还去不去?”
沈兆麟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再抬目已是坚定的神色:“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入仕。”
沈元歌眸色微动,但并不谈的上意外,去年腊八那日他半夜才归,那时她便隐约预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父母官,有些东西早已在他心底埋了根。
“我跟着萧廿哥没多长时间,近来照着他留下的东西尽力练了,也算有所悟,不管在武举上能夺一个什么名次,我都要去试试,至于文举,不光秋闱,我还要杀进明年的殿试,站在朝堂之上。”
他握起双手:“那次施粥之后,我回来想了很久。就算之前的梦真能预见未来,我也不能因为它就去逃避,如果真的能为那境况做点什么,那就去做,或者卫一方家国平安,或者让一隅乡党温饱,能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迈出去,一定会后悔。”
他郑重其事地说完,看向对面:“姐姐,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沈元歌知道,兆麟不光有年轻男子的热血和冲动,他拿回了前世关于官场的记忆,知道那里面的崎深艰险,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
她握住兆麟的手背:“答应我一件事,别让梦里的结局重演。”
沈兆麟颔首:“姐姐放心。”
...
原本在萧家军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退到甘宁时就所剩无几,又经羌族一战,活到今天的人尚不过百,且都过了不惑之年,除了陈昂和董翰青,皆业已成家,有的还落了一身病,只掌些杂事,其他大事都是大爷二爷掌着,如今甘宁山的近万子弟,除了本地年轻人之外,还有近年收进的其他山匪,虽然山中行事从来都按军营规矩,到底人事混杂,并不好管。
萧廿年纪轻轻的,一来便排了老三,当然会有人不服气。
山间被幽林围住的一片空地上,萧廿斜倚在树干上削竹竿,付岩叉着腰,和一群硬着脖子的人大眼瞪小眼。
“你们都要造反是吧,啊?”
“姓黄的,你少冲我吹胡子瞪眼,冲着三哥也不行!”
“还有你,老梗,你当初进来的时候说的什么来着,是大爷救了你和你这帮兄弟,以后为大爷马首是瞻,是吧,仗着手下人多你还来劲了!”
老梗瓮声瓮气的笑:“小付,你小子怎么那么喜欢当枪头呢,当年我跟大爷说这话的时候你毛都没长齐,记事儿倒挺清楚。”
付岩跳起来:“喂你…”
“再说我这叫忤逆大爷么,他提上来的人,不管是谁的儿子,放在咱们山里得服众吧!”
这话一出,周围起哄的声音又涨了一大圈,说的是,甘宁又不是龙椅,当头头不能靠投胎撒。
萧廿把竹子上最后一点枝桠砍掉,伸手把付岩往后拉了拉。
付岩气哼哼地退回去了。
萧廿把竹竿掂在手里,对那些人道:“扯破嗓子也没用,倒不如把本事都使出来比比,要是把我撂下了,也好跟大爷说,老三的位子就给他,多大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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