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旁听不语,打蛇打七寸,殷受嘴巴还是很毒的,尤其柳妾指的是微子启的生母。
这件事的内情如何甘棠不清楚,但看商容几人神色有异,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了。
微子启也当即变了脸,正待说话,甘棠抬手制止了,看着微子启笑道,“多谢子启关心,只是我与阿受两情相悦,他总是用了些补物,也无妨。”
甘棠的话无疑是丢下了一道惊雷,惊得众人当即色变,也惊得殷受心里酥酥麻麻的起了好几层甜意,纵然知晓她所言不过权宜之计,没有半分真心。
商容眼里皆是震惊之色,半响方问,“圣女此言可当真?”
“那是自然。”甘棠便温温软软笑起来,开心不已,毕竟微子启脸唰地一下就寡白起来,实在好看。
“只眼下商王重病,我们哪里有心思玩乐,这次子启真是误会了,是王上病重难治,需要至亲之人的心头之血入药,与王上服下,王上才会药到病除,阿受自愿说用他的,大补之物能使药血纯正,我这才吩咐了唐泽去寻些大补之物来,服下之后所得鲜血,正治王上这一种病。”
“此药需得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次次需血。”
甘棠把玩着手里的短剑,短剑是上品百炼钢铸造,薄削锋利,寒光幽冷,一把上等的利器。
甘棠说着忽地朝微子启一笑,“阿受是我的心上人,我自是舍不得他吃这样的苦,听闻大王子至贤至孝,可愿为王上尽一尽孝心。”
甘棠兵不血刃,殷受听得发寒,连因为她笑颜生起来的那点迤逦心思都散了一干二净,他先前算计她,只被她踢一脚,算是先祖保佑了。
微子启脸色大变,眼睛似是被定在那把利器上似的,挪不开分毫,他知计谋败露,这是圣巫女整治他的手段,却想不出能反驳的理由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被她剖心而食的画面了……
微子启后背汗湿了一片,难以定神,方寸大乱,胸膛不住起伏,喊道,“你胡说,当真如此,晨间你为何说父王明日便能醒。”
没立刻开口应承,已经预示着这一场战斗,是甘棠胜利了,殷受想,如果换做甘棠是嫡长子,在他的位子上,必定不会如他,混得一塌糊涂。
甘棠心里哈哈乐了一声,面色却冷了下来,“你质疑我的话我不跟你计较,我说会醒,没说能好,你耳朵有毛病么?还是说你不想献心头血,非要硬说王上好了?”
微子启神志一清,连连否认,看了眼旁边的殷受,勉强定了定神色,“今日父王可需用药。”
甘棠就笑了笑,意味深长,“自然是要用的,本是想着去给王上复诊时一并带上,不想子启闯了进来,正巧给子启看看,省得明日没有心里准备。”
人血馒头能治病这样的事,搁在其它年代可能信的人比较少,但在这里不一样,知识水平落后之极,生产力低下,人文意识形态极其不完备。
人们迷信,野蛮,愚昧。
包括眼前这一群站在权利顶端的大地主们在内。
谁掌握了新东西,谁手里有武器,谁就有话语权,她说这样能治,便没人会质疑反驳。
甘棠朝殷受笑了笑,点了点案几上放着的白玉碗,示意他过来躺好。
这是当真要给他剖心了。
难说她记恨先前的仇,借机一刀了结他。
但许是体内的药效,还是对她蠢蠢欲动的爱慕在作祟,他竟是当真站了起来,朝她身边走去的时候,心里平静之极。
甘棠没打算用这样的办法弄死微子启,更别说殷受了。
甘棠见殷受连一丝犹豫也无就过来,甚至连心里传递过来的情绪都没有丝毫变化,心里倒是有些诧异了,甘棠也没二话,指尖覆上他前胸,估量过,匕首刺进去,血流够半碗,□□,上药止血。
殷受连哼都没有哼一声,疼也疼,但因着面前的人是她,好像也不是很疼了,她真是好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又很奇特,有时候很心善,有时候又非常毒辣,简直看不透她了。
吃人肉喝人血是常有的事,甘棠的话合情合理,没人质疑,仆人捧着白玉碗下去的时候,众人看着殷受的目光都变了,敬畏且复杂。
微子启有如丧家之犬,神色灰败,甘棠摆手示意众人退下,“都下去罢,我给王上准备针剂,莫要相扰。”
商容等人给甘棠行礼,又给殷受行礼,一一退下了。
微子启勉勉强强行了礼,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走了。
甘棠给殷受施过一次针,药力退下一些后,殷受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殷受闷咳了一声坐起来,穿好衣服,见甘棠收拾完药箱便杵着下颌发呆,心说她定是被气得不清,否则以她先前拼着手被烫伤也要把小孩从锅里捞出来,殚精竭力就想让子民吃饱饭的脾性,哪里会想到这样的办法,殷受想着心里便也跟着发闷,她并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以后还是让她做她喜欢事罢,这些本该是他自己要处理的事,反倒带害她进来……
殷受便觉得自己先前实在愚蠢,他心有天下,一心为殷商中兴,可后巢不稳,他在外做再多,也是白费,动辄还有性命之忧,纵是嫌烦,往后也得在这上头多用用心。
殷受扶着床榻坐起来,就与甘棠闲谈道,“棠梨,你的办法好歹毒,哪里学来的,大兄他担心被你借机戳死,明日必定装病不来,孝顺的名声是决计装不下去了。”
甘棠是累的,闻言便看了殷受一眼,好笑道,“我跟你学的,传说你为了给妲己治病,非得要比干的心头肉,比干剖心而死。”虽说历史记载比干是因死谏而亡,但演义里确实有这么一出,甘棠还记得。
殷受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觉得妻子又开始神神道道起来了,“妲己是谁?是你么,棠梨。”
自然不是她,苏妲己确有其人,是殷受征伐有苏氏带回来的俘虏,眼下估计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没出生。
甘棠懒得管这些,便也不说话了,斜靠在床榻边闭目养神,喘口气便要去给商王复诊了。
殷受凝视着她的容颜,妻子妻子的念了几声,心里雀跃不已,忍不住轻声问,“棠梨,我们真的成亲么?”成了亲,不管如何,名份上她也是他的人了,再也不会出现付名之流了。
甘棠眼皮也没抬,心意阑珊地回道,“不知道,看情况而定,两情相悦也未必要成亲。”看商王的态度。毕竟殷受才十四岁,尚未成年加冠,成亲尚早。
殷受心脏忽上忽下,看着她无半点情谊的模样,心里泄气不已。
甘棠嫌他烦,伸手推了他一下,“这次我们互利互惠,剔除微子启,我也算帮了你大忙,我赠送一千铁犁给你当酬劳,我也不求你感谢,只有一个要求。”
殷受直觉不是好事,便没有立刻应下,“棠梨你说,能做到的我定然做到。”
“很简单,对殷受你来说一点都不难。”甘棠就是一笑,指了指门外道,“以后除非必要,请记得随时与我保持十五步开外的距离。”
果然不是好事,殷受脸黑沉了下来,默不作声,不打算应她这个无理的要求。
第36章 人不犯我不犯人
天下人好闻宫中趣事,殷受舍身救父这件事, 以想象不到的速度传得人尽皆知。
崇明目睹了一整个过程, 去探望殷受时见他面色失血苍白,心里即宽慰又同情, 安慰道,“倘若能将王上治好, 你流这七七四十九日的血, 也不亏。”
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心头血, 专程是甘棠想来惩治微子启的法子,就是这七七四十九日, 真是让殷受控制不住地怀疑甘棠是在为先前的事报仇雪恨了。
哪怕她是他心爱的女子。
七七四十九日, 每日一碗, 他的血都得流干。
他的妻子可真是不能随便得罪的,平日里性子多软和, 真正刚起来,绝对不是好惹的,他大兄这几日装病在家, 听说夜夜惊惧难眠, 就说他被圣女诅咒了。
殷受摇摇头,不再想这些, 转而问起那些马具和冶铁术耕种术来,“崇明, 你将东西送去给世伯,世伯怎么说。”
“父侯高兴得差点没疯癫, 很是将棠梨夸赞了一番,又说圣女此人,若不能除之,须得诚心结交。”
除肯定是除不了,他也不想做那样的事。
崇明说着刚硬的脸上微微一红,看着殷受吞吞吐吐道,“若非阿受你心仪棠梨,棠梨与商王室立场又不对,父侯都有意将我送入圣女府了,父侯说竹方与崇国不算远,我两头跑也不难。”
殷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你当真看上她了么!”
崇明看得发笑,在殷受肩上重重拍了两下,有些怅然若失,“我敬重她,当她是弟妹,她很好,是个好首领,也是个值得结交的友人,若非阿受你捷足先登,兄弟我当真很难不对她动心……”
崇明说着又笑了起来,叹气道,“阿受你心仪她,很幸运,又很惨,她可不是寻常女子,心里装着天下,想来是很难分出心思在男女情爱之上的……”
“……从她当初为了结盟同意联姻,今日为扳倒大王子,便说与你两情相悦这些事上就能看出来,夫君于她可能就是个摆设……”
加之兄弟分明一颗心都落在了人家身上,可以想见以后日子会有多难过了,崇明同情不已,在殷受的肩膀上拍了又拍,感慨万千。
殷受听得郁闷,说摆设还是抬举了,若是父王还有个其它稍微成器点的儿子,甘棠都不会选择与他结盟。
她嘴巴里没明说,实际上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了。
殷受正待与崇明说训练骑兵的事,外头传来了沉重的钟鸣声,鸣五下,是商王召集宗亲群臣。
大商邑里但凡有爵位的都要参加,这样的庭会一岁也就一两次,殷受沉声道,“父王醒了。”
崇明应了一声,与殷受一道换了正服,往大殿去了。
患难见真情,这五个字放在什么时候都很适用。
微子启先前做得千般好,又如何能抵得上殷受舍命相救的情分在。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道德绑架,微子启但凡有犹豫,也是在商王和臣子心里扎根针,往后他无论做再多的事,再如何关怀体贴,旁人都只会当他虚情假意了。
微子启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坐立难安。
这是甘棠第一次直接参与庭会。
这也是百年来女子第一次出现在偌大的庭议会上。
甘棠坐在商王略下第一位,再下才是殷受、比干、箕子、九侯、鬼侯等人。
甘棠位居上首,诸侯伯爵,三公重臣们,无人敢有异议。
商王虽面色发黄,但精神不错,朝甘棠道谢,“此番多谢圣女出手相帮,子羡铭感五心。”
商王态度温和,甘棠亦温声道,“是太[祖托梦显灵,赐予我良方,这才能解了王上疾患。”
太[祖指的是商朝的开国之君成汤,在子民心里地位非凡,管朝事兵灾,还管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总之,几百年以来,太[祖很忙就是了。
诸侯臣子们免不了要跟着唱和一番,“吾等铭记先祖之恩……”
甘棠抬手一压,下头立刻安静了。
甘棠平声道,“太[祖托梦与我,言我王继天立极,抚御四土,但内廷不稳,外土不臣,当早日册立储君,稳固山河社稷,夯明国本,中兴殷室,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王上早做定夺。”
立储是大事,加之昨日晨间有了那么一出,下首的臣子侯爵们都明白甘棠这是要支持三王子殷受了,众人面面相觑,厅堂里一丝响动也无,不是各自思量,就是等着商王发话。
这两代的规矩都是传位嫡长子,只商王若是想传位于殷受,就不会拖到现在还犹豫不决。
半响商王才开口道,“太[祖之训我等垂耳倾听,储君当立,吾有三子,诸卿以为立谁最为适当?”
甘棠心里发沉,到现在还在纠结该立谁,可见微子启寻常有多受宠爱了。
历史记载商王本欲传位给微子启,最后却碍于宗法制度将王位传给了殷受,微子启的地位可见一斑。
野兽的胃口都是一步步被喂大的,微子启勾结外族覆灭殷商的祸患,早在帝乙这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商王看着下头素来心爱的长子,目光犹豫迟疑。
下头的臣子有眼尖的,立马闻出了味道,当下便有人起身,出列禀报道,“圣女所言极是,储位关乎江山国本,王上当早日立储才是,大王子素来贤德,文武皆修,正有储君之风,小臣荐大王子。”
是莜公,微子启的老丈人,他一说话,后头一串的都是党羽,出列附和,声势还挺浩大的。
商王神色复杂,不知是喜还是不喜,未出言应承,也未制止反驳。
崇明欲出列,甘棠抬手制止了,朝这位面白体胖的莜公似笑非笑道,“莜侯这话我听着奇怪,敢问大王子贤德之处在哪方,文,有为我大殷献上几条良策;武,可有为我朝拿下寸土寸功,是否忠君爱国,大王子尚且没表现出来,至纯至孝这一点,只怕大王子自己,如今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莜公便不要再昧着良心为他说话了……”
甘棠话说得直白,微子启与莜公当即胀红了脸,连拳头都捏起来了,若非是在庭议之上,只怕早已暴跳如雷。
甘棠也不管他们如何,接着道,“反倒是三子殷受,这些年重视农桑,奖励耕种,为此殷商岁贡增添不少,又养兵蓄锐,为殷商抵御外族,夺得己、土、鸣、孟四方,他年岁虽小,却已武震天下,我同太[祖,意见都是一致的,立三王子为储,即与宗法礼制相合,又能安江山社稷。”
这样的场合,殷受是不好发话的,这时候便只看着甘棠与群臣力争,听她义正言辞的夸奖他,心里即奇特又古怪。
其实她身为天下人信仰爱戴的圣巫女,一句太[祖所言,一句宗法礼制,就足够微子启变脸,堵得这庭上任何人的口了。
什么太[祖不太[祖的,殷受知道甘棠在扯谎。
她不信神明,也不信祖先,扯起这些谎来,真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殷受看着对面泰然自若光华夺目的女子,挪不开眼视线,自高宗之后,廷议中便几乎没有女子入朝的例子了,眼下她坐在上首,三公九侯却对她说不出半个不字,言行举止间恭敬之极,自她摆明了要支持他以后,为微子启摇旗呐喊的,连亲信朋党都少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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