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青布衣衫,干净整洁,身上却没什么值钱的配饰,和先前精致考量的衣着打扮完全不同,不笑的时候眉间带了些沉郁之色。
大商邑的人惯会看眉高眼低,树倒猢狲散,微子启当不成太子,又在商王那失了宠爱,短短月余,日子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是理所当然的事,甘棠看在眼里,心里十分平静,各人选各路,有果必有因,只是想来微子启并不甘心。
殷受错身一步,挡在甘棠面前,平声道,“受谢过大兄吉言,大婚当日,大兄定要来饮一樽喜酒同乐。”
“同乐……”微子启看着殷受,忽地哈哈哈大笑了一声,抚掌回道,“不得了,连小弟都懂得说些场面话了,只苦了小弟你一片深情,圣女早已心有所属,今次小弟你甘心当一枚棋子,只怕枕边人恨不能啖你肉试其骨,小弟你要小心些。”
心有所属。
除了馥虞那一段,甘棠不记得自己犯过什么忌讳。
如果真是馥虞,那他安插的人可藏得够生的,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只都是些陈年旧事,在甘棠这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甘棠上前一步握住殷受的手,偏头看着他,眨了眨眼道,“阿受你要相信我呀,我先前是喜欢过一个男的,不过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呀,你可要相信我。”
寻常不可爱的人,装起可爱来也实在不怎么样,殷受握了握她的手,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嗯了一声道,“走罢,你早些启程,免得错过宿头。”
微子启躬身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殷受将甘棠送到亭子边,甘棠走得很慢,背后微子启盯着她后背的视线如芒在刺。
微子启与他们知根知底,装不装倒没什么,只还有微子衍和商容、箕子、还有送行的仪仗远远的跟着看着,临走前依依不舍那是定然的。
寻常情侣分别时是什么样的,缠绵悱恻,依依不舍。
遥想那些电视剧里的情节,那真是五花八门,可借鉴的手段很多。
甘棠有些发囧,看着殷受唉唉道,“谈恋爱真是累人。”
殷受低头凝视着她的容颜,想伸手抱抱她,又克制地站着没动。
他是真的不舍与她分开,也不觉得累,“待我自崇国回来,便来竹方见你。”
纵观甘棠所知殷受的个人履历来说,他必定是个性情热烈的人,甘棠感受着殷受心底传过来铺天盖地的善意和喜欢,真是觉得所言不虚,心说殷受莫不是起了什么她没注意或是不存在的误会,否则哪里来的这许多喜欢。
不管了……反正不关她的事,正事要紧。
甘棠在心底摇摇头,忍者想撮一撮鸡皮疙瘩的冲动,一伸手便勾在了他脖颈上,拽得殷受头都低了下来。
甘棠朝他眨了眨眼,垫了垫脚尖就亲在了他唇上,心里数了十下,便足足停了十秒,足够那些人惊呼出声的了。
殷受起先是被她柔软的身子扑得散了魂魄,唇上柔软的触感,贴近的鼻息和心跳,让他连呼吸都不会了,整个人僵麻在原地,理智崩塌,想亲她,想拥抱她,又抬不起手臂来,他不是单纯的当这一场婚礼为交易,相处起来便格外吃亏,若他心里坦荡,与她一样,搂着她缱缱绻绻地亲吻一番,又有何不可。
殷受半点反应也无,直愣愣站着,只心跳如鼓,传递过来的情绪有如烟花炸开的那一瞬,明亮欢喜透了,耳根和脖颈还泛出些红来,甘棠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他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看着他耳根上那抹红,竟十分没道理的生起了一股她正调戏良家妇男,欺负老实人的错觉。
这厮神经病,甘棠心里有些恼怒,借着宽袍广袖的掩盖,在他腰侧掐了一下。
殷受神志一清,瞧着她贴在他怀里的模样,忙低头看她,低低问道,“要我做什么么?阿梨,我不懂。”
说得好似她就是个老司机不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甘棠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咬牙道,“搂着我呀!你心里不是特别想亲近么?这时候又装什么正人君子了!”
殷受脸齁地红了一片,伸手搂住她,心里真是要沁出水来了,搂着她一动不动,整个人甜蜜欢喜,手臂忍不住紧了又紧,想着她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实在不放心,便开口低声道,“棠梨,我不碰旁的女子,你也不要这么对其他人,好不好,哪怕是为了结盟,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以后你想要在哪里扩张,先来与我商量,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他的目的是权掌天下,她要的是子民和乐,两人并非需要兵刀相向,他简直不能想象,她这般伏在其他男子怀中的模样。
他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甘棠等着他遇到妲己自打嘴巴的一天,不过她也没想过要与他捆绑一生。
甘棠爽快应道,“五年,五年之内你我都安分些,给对方脸上抹黑,对谁都没有好处。”
五年,他其实要的是一辈子。
暂且要不到也无妨,五年,若五年后她依然不肯爱他,介时再想办法。
殷受便点头道,“好。”
那边甘玉快步过来,一张清秀的脸黑得能冒烟,“棠梨,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
甘棠朝殷受点点头,自他怀里站直了,嗯了一声道,“那阿受,我走啦!你领兵打仗要小心,记得常常给我写信报平安。”
殷受低低嗯了一声。
甘玉脸色更黑,又不敢对殷受如何,只拉着甘棠快步走了。
甘棠回去便见微子启目光更毒,商容几人面色微红,心知效果还不错,朝几人点点头,便上了马车,重新启程了。
甘玉和甘阳跟了上来,甘玉臭着一张脸抱着手臂不说话,甘阳神色凝重,看着甘棠道,“棠梨你何必要这样,殷受压根就不是良配,也根本不适合你,他现在是对你有心意,可就算他有心意在,这心意在他们眼里,也是最不值当的东西,你和他起于算计,往后当真生活在一处,只会更累,付名虽比不上殷受有才能,比不得他样貌好,但心思单纯,与你没有国恨家仇,给你做个伴,你以后也不孤单……”
甘玉亦看着甘棠,又气又忧道,“殷受不好惹,等他变成商王,后宫人多,棠梨你……”
两人眼里都是浓浓的忧心,甘棠心里发暖,温声道,“兄长莫要担心,只是一场交易罢了,微子启实在恶心,把他搞下来,我睡觉也安稳些,五年,五年后我和殷受便各走各的路了。”
给她五年的时间,殷商必不是眼前这副模样。
她的王冠带稳了,殷受想摘也摘不下来,“到时候我想做什么,他也拦不了。”
甘阳听她不是存心要和殷受在一起,脸色好了很多,甘玉跟个老父亲似的,又愁又担忧,“五年,五年以后棠梨你二十岁了,都是老姑娘了,旁的女孩都是好几个孩子的阿母了,还能找到好男人么……”
甘棠听了就哈哈乐了起来,别说她没想过当真的嫁人生子,就算要生,至少也得二十几岁以后,甘棠就是觉得甘玉这忧心的模样可乐,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言不惭地宽慰道,“二兄你担心什么,以我的地位,人品,相貌,害怕没人喜欢么?”
甘玉听了放松不少,重新高兴起来,附和道,“那倒也是,哈哈,天下这么大,不会找不出个比殷受更优秀的男子来。”
第39章 听她提起好几次
崇国是殷商的门户,殷受领兵在此田猎, 一来是商议开矿冶铁, 推行牛耕一事,二来因周族趁商王重病对饥国用兵, 崇侯虎听旨领兵支援,但崇国亦是大殷的门户, 若军士调动过大, 周人难免趁虚而入, 是以派了殷受来,领了五千精兵, 驰援饥国。
殷受领着五千精兵, 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到城外时并未立刻入城,先派了斥候打探了消息, 知晓两军正在酣战,崇侯虎领兵抗敌,兵虽少不足两千, 但战术卓绝, 已经熬战一天一夜了。
敌军由散宜生领军,此人允文允武, 是西伯昌好友,与崇侯虎多次交兵, 势均力敌,不分上下, 倘若能捉得此人,一则为周族除去一能臣,二来若能归大殷所用,那便再好不过了。
且他们因着全套马具的原因,硬将日程缩短了一半,料想西伯昌再擅长卜算,也想不到他们能这么快赶到饥国,可打周人一个措手不及。
殷受看过舆图,沉吟半响,在舆图上一处峡谷点了点,朝商容吩咐道,“兵分两路,右师你领三千轻骑,连夜绕到后山,备箭埋伏,待周军退至此处,活捉散宜生。”
商容亦在心里估量过,点头道,“此计可行,只驰援崇侯虎,得出城厮杀,刀剑无眼,储君身份尊崇,容不得半点闪失,还是老臣统领左师罢。”
“我去,则事半功倍。”殷受不再多说,吩咐两侧候着的唐泽唐定去点兵,他是殷商储君,身份放在这,亲临战场,士气大盛,此一战,必赢。
商容见他坚持,略一思量便也应承了,“君长这一列骑兵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强兵,漫说还有马具和利器,便是用着以前的钝器,也能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臣这边领兵埋伏,捉了散宜生来。”
殷受是手里缺人,想用散宜生,临行前便嘱咐了一句,“尽量莫伤了人,带着一名巫医去,以礼待之。”
商容一愣,“便是捉了他,他也是我大殷的俘虏,杀了亦或是让西伯昌来赎便是。”
殷受摇头,“我留有大用。”
军情紧急,商容没再说什么,两人兵分两路,殷受领兵入了城门,里头顿时鼓声雷动,援军已到的喜讯一层层往里头传递,殷受冲到城北前,在城上观战的崇侯虎先一步听到了鼓声,回望遥遥看见殷商大旗,似有千军万马滚滚而来,令旗当中偌大一个受字迎风招展,确定是殷受领军驰援,不由大喜,着令士兵鸣鼓,守城士兵齐齐大喊,声震天际,“援军到了!受王子领兵驰援!援军已到!”
城下厮杀的士兵精神大震,城门大开,殷受一马当先,手提长刀,领着两千轻骑冲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便到了阵战面前,铁骑利刀,这三千铁骑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饥国的士兵推到了后头,骇然既振奋地看着这一场屠杀,周军仓皇逃窜,再没了先前的骁勇之势。
散宜生神色大变,却很快收了震惊之色,当机立断,喝令道,“撤退!”
殷受目光落在敌军簇拥着的散宜生身上,沉声吩咐立在两侧的士兵,“活捉散宜生,本君留他有用!”
身侧的士兵大声应是,眼里都是兴奋狂热之色,殷受军令一下,当即便策马迎了上去,散宜生逃脱不得,虽是调令有度,沉着应战,但手底下士兵被殷人神兵利器骇破了胆子,慌乱逃窜,长叹一声,拔剑便欲自刎,被唐泽阻止了,捆绑了送来殷受跟前。
“收拾战场,回城!”
崇侯虎自城楼上快步迎下来,面上都是狂喜之色,连连道,“我大殷有如此神兵,何惧他周人!”
殷受亲领了这一支骑兵,心里亦是骇然心惊,崇明将马具和马具锻造图送来他这里,到现在还不足三月,时间尚短,训练不足,便已经发挥出如此大的威力,连商容的伏兵都没用上,便打得周人溃不成军,他不能想象甘棠手里的那一支,能强悍到什么地步。
亏得那日微子启的阴计没能得逞,否则当真惹怒了甘棠,不知要惹出多大祸端来。
殷受面色发沉,下了马快步往里面走,遇见崇侯虎便拜了一拜,“子受见过崇侯。”
崇侯虎侧身避让,将殷受扶起,来不及行礼,先大步走向那一列骑兵,朗声大笑,“真乃神兵也!”
因着冶炼术的缘故,崇国想制马具和铁器并非易事,两个月的时间万万不够,这时候见了这一只骑兵,眼馋不已,“阿受,倘若我殷商士兵都有这等装束,也不会枉死在马蹄之下,也不必惧周人大军压境了!”
崇侯虎受了伤却浑然不觉,抚着战马感慨万千,殷受吩咐军医上来给他医治,“是圣巫女的功劳。”若非是她给的马具和铁兵器,这一场熬战,只怕还要费些时日。
崇侯虎哈哈笑起来,“圣巫女是我殷商之福,阿受你好福气。”
殷受一笑,与崇侯虎和饥侯一道入城,“想用骑兵,必须得有大批优良的战马,这件事得早作打算。”
饥侯方从死里逃生,听殷受这么说,忙上前拜了一拜,回禀道,“饥国上下三处大马场,今岁可提供五千匹良马。”
五千匹,足够崇、饥两国组上一支骑兵,马具从其它地方运过来,一月的时间先配齐一支不成问题,便是周人率军反扑,介时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饥侯说着微微迟疑,又朝殷受拜了一拜,踌躇道,“只里头半数都是今岁要献与王上的祭品,小臣……”
殷受听弦闻意,当下应承道,“牛、牢、马,这三样牲畜往后不在祭品之列,你自管练兵便是,这件事我去与父王说,你听令行事便可。”
饥侯大喜,忙应下了。
“如此便是周人率领大军前来复仇,也能抵挡一阵了。”崇侯虎说着看向身旁的殷受,复又道,“你婚期将近,随我去崇国走一遭,田猎完,便早日回大商邑,准备与圣女的婚事罢,说起来圣女的婚事,和国事一样重要,耽误不得。”
殷受点头,着人送消息给商容,自己先回营帐了。
殷受提笔写信,给妻子报平安,想写的话很多,卷起来一大捆,知道她心烦他,握了握袖间她赠与的陶埙,最后也只得战事胜,大败周人,勿忧,短短几个字了。
想起她时间就过得很慢,殷受独自在营帐里坐了一会儿,叫了唐泽进来,把信送出去了。
也不知她挂心战事的时候会不会挂心他受伤与否。
甘棠忙着政务,对这一次的战事不是很上心,这一年对周的战事领兵的是谁甘棠不清楚,但甲骨卜辞上确实记载周人大败,紧接着周土受了天灾,因饥饿而死的子民成千上万,西伯昌为此复又对殷商称臣,蛰伏了很长一段时间,养兵蓄锐,对殷商来说,就是老天帮忙,得了个喘息的机会。
只这件事给甘棠提了个醒,竹、鸣、土、年四方里有汾河、漳水、石河、滦河等三十余条水流,分属黄河水系和淮河水系,雨年涝灾,干年旱灾,这两年风调雨顺算是给她钻了空子,但若她记得没错的话,殷受接手江山之前,已经是遍地天灾一团乱麻了。
眼下她手里有些余粮,她手里有点积蓄,商王室送来的聘礼也不少,未雨绸缪,兴修水利需要花费庞大的人力物力,且周期长,不得不早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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