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受应了一声,两人一道用了饭食,见女奚端了药进来给甘棠,便问道,“是什么药,棠梨你哪里不舒服么?”
甘棠摇头,“不是什么大病,体寒。”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麻烦不少,畏寒怕冷,每每到了冰雪天,就越发怕冷了,每一个冬日对这个时代的子民来说都是一场生死较量,她政务也会特别繁多,想窝在暖和的地方不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好想办法将身体尽量调养好一些。
殷受点头,打算回去问问伍云。
用完膳殷受去沐浴,甘棠便拿着图册去隔壁的小工坊里研究机构了,做的是一种小型的纺车,相当于一个高效的卷绕加速机,使用的是绳轮传动,只要在同一个机构上同时安装多个小轮,卷绕的效率可以成倍增加。
敦煌莫高窟壁画上有这么一架纺车,甘棠参观研究过,记忆深刻,现在将这些古文物复原成活物,并且投入生产使用,造福百姓,心情可想而知,甘棠千丝上线,摇动手柄,见大轮带动着小轮高速卷绕,在心里乐了一声,成了!
提高生产效率可以节省必要劳动时间,这些机器一旦投入使用,做同一尺布,她只需花旁人十分之一的时间和人力,价值就是从这中间来的。
小工坊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木器,殷受站在窗户边,目光落在她专注认真的面容上,一面觉得她认真漂亮可爱,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她为子民劳累奔波时,比和他在一块用心多了。
殷受看了好一会儿,见夕阳斜下,光线暗了下来,这才开口道,“天黑了,棠梨,我们回去罢。”
甘棠抬头见是殷受,揉了揉肩颈示意他进来,拿了一段三色锦给他看,见他面露惊讶,便伸了个懒腰笑问道,“怎么样,看看值不值钱。”
这时候是没有真正的‘锦’的,是以甘棠手里这一块黑底红丝玄鸟栖枝图的锦布,虽是图样简单,却色彩艳丽,图案明亮复杂,和印花图案是完全不同的,甘棠上辈子再复杂的图纹都见过,织造出来就不怎么惊奇了,不过云裳她们几个兴奋不已,拿着五色云雷纹的锦帕翻来覆去的看,爱不释手,又纷纷要学复杂庞大的织锦机,想来锦这种东西,还是很让人喜爱的。
只织锦费时耗力,她不会大批量生产,这次织出来主要是为了明年寿宴可以震慑四方,以后也只做一些这时候流行的云雷纹、兽纹、其余还是把财力物力花在别的地方罢。
要衣衫华丽漂亮,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更能施展想象力,更容易操作的办法,那就是刺绣。
以现在的冶铁锻造水平,绣花针不是难事,丝织品出来以后,刺绣这个行当,也就跟着起来了。
一步步来罢,总之前景大好。
甘棠目光落在这八尺锦布上,美中不足的是她初初实验,织锦技术不怎么样,上头的玄鸟跟吃了三鹿奶粉似的,脑袋胖了好几圈,极其不协调,甘棠咳咳了一声,拍了拍身后的织锦机道,“这次是本君操作失误,总之这个机织机很牛,织造出来的锦布,殷受那些追逐华美的贵族世家们肯定喜欢。”
玄鸟长得和麻雀差不多,黑漆漆的,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美丑便不要计较了。
殷受自然看得出这其中的大利,此锦一出,必定名满天下,看她眉目间都是淡然自如的笑意,心里喟叹了一声,开口问,“你这一生,有没有做过一件对棠地,对子民无用的事。”
成日忙这忙那儿,修水渠,通官道,管耕种,冶铁,还得管军马兵器,遇上冰雪天,或是哪里出了点旱灾涝灾,便没一晚能睡好觉,总要记挂着那些受灾的子民,每日还有数不清的政务要处理,让男子有田可种,女子有傍身之技,老人能吃饱穿暖,孩子能读书上学,空闲了还得编纂医书,教授子弟,为此废寝忘食殚精竭力,时时刻刻紧绷着心神无一日停歇,不累么?
甘棠倒没想太多,思索半天,抬眼看着殷受,乐了一声道,“还没有么,和你谈恋爱就是头一桩。”不但没有用,还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但她乐在其中。
甘棠见殷受正看着她默然不语,绷不住自己乐出了声,坦然道,“但我甘之如饴。”
甘棠从来不说甜言蜜语,一旦开口说了,效果惊天动地,殷受哪里经得住她哄,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惩戒便也罢了,只道,“你陪我在宫里逛一逛罢,消消食。”
甘棠唔了一声,任由他牵着往外走,路上遇到好几个宫娥,看见殷受都慌了手脚,又忍不住远远偷看,粉面敷红,对她的情绪里分明掺杂了不少艳羡,大概是晨间两人在工坊里的事传开了,殷受深情好夫君的人设上又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在棠地姑娘们眼里,大概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了。
殷受走得慢悠悠闲庭信步,想着那锦布上的胖玄鸟,开口道,“这卷布我拿回去裁一身衣衫,我收走了。”
甘棠乐道,“这个不大好,等你临走时,我让制裳坊给你制几身华服,你拿回去多穿一穿,另外制几套赠给商王。”殷受地位尊贵,且样貌身材好,回了大商邑,必定要引起一股风潮,对她来说是好事。
殷受停了脚步,斜斜看着妻子,似笑非笑道,“谢了,不过我和父王都不需要。”他是为储君,本该尚简,穿着千金锦招摇过市,带起一股奢靡之风,是嫌殷商王室落败腐烂得不够快了。
甘棠咂舌,又问道,“你既是看出来这东西有大利,何不现在就来跟我买,我便宜点卖给你。”
和他在一起好好走走路散散步行不行,非得要和他说政务。
殷受气笑了,“天黑后不处理政务,况且你这些纺车织机一旦露面,要藏也藏不住,我手底下好的匠人也不少,晚些时日自然能学会,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她手底下或多或少有不少他的人,不出一月,定能复造出来,况且他目的不在于此,他腾不出手来做这些,但可以帮她把这些华丽的丝织品销往西边的部落方国,他从中牟利便可。
那些戎人对丝织品的崇拜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走这条线,获利更丰。
这是明目张胆要盗用她的研究成果了,甘棠生意没做成,十分气闷,远远又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娥偷看这边,便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开口道,“你在外面少这么笑,招蜂引蝶给我惹麻烦。”
前面是个四方亭,旁边候着的宫娥添了茶,便行礼退下了,殷受搂着她在围栏边坐下来,乐得俊目生辉,“棠梨,我给你在这修一座观星台罢,你心情不好,或是有烦心事时,有个能找乐子的地方。”她这宫里实在太简朴荒凉了,还不如殷商一个世家来得精致华丽,她爱站在高处远望,他不在身边,她也能有个休息的地。
夜里风凉,殷受身形高大,她整个人窝在他怀里,遮风又暖和,甘棠闲闲问,“阿受你怎知道我会喜欢的。”
殷受握着她的手把玩,半响方道,“你不记得了,我们在明川落难,那户人家门口有一颗参天古木,我在院子里常常看得见你上树去。”
殷受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说起来你爬树是真厉害,跟猴子一般,哈哈……”
这偷窥狂。
甘棠无话可说,就这么窝在他怀里,倒也闲适宁静。
殷受想起晨间那聪慧乖巧听话的女娃,心说若是他和棠梨生的孩子,指不定要聪明百倍,手覆上她的小腹,低声道,“棠梨,我们若是有孩子,必定比妲己聪明数百倍。”
他哪里来的自信。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没说话了,两人年纪越来越大,现在他是储君还好,它日登基为王,子嗣便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到时候有够头疼的。
殷受见甘棠不说话,在她耳侧亲了亲,低声道,“棠梨,你不要吃药了,给我生个孩子罢,无论男女,我定对它如珠如宝。”
见到殷受随身带着这些药丸对甘棠来说几乎成了习惯,现在就躺在她袖子里,只现在她心里有了他,听他心里浓厚的诉求,既不能十分肯定决绝得说不生,也开不出口来让他去和别的女子生。
甘棠心里起了些烦躁,她这几年畏寒得超乎想象,例假基本都不准,尤其几年前重病未愈在水里泡了大半夜,后来就更糟糕了,避孕的药对身体或多或少都有害,便是想生,怀不怀得上还难说。
她虽不擅妇科,但也知道这些病在她身上会非常难治,原因很简单,光是压力和操劳这两样,就不是她能调解的,这也是她迟迟没有处置妲己的原因之一。
可她和殷受既是货真价实的恋人,就不得不给他个交代。
他也有权知道这些事,好早作打算。
甘棠只得回道,“我身体可能无法受孕,我以后不服用药,有没有孩子端看天意,你要有心理准备。”
妻子愿意要孩子这件事对殷受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惊喜了,殷受高兴得眉目飞扬,把人抱起来转了好圈,不住在她唇上亲吻,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低笑道,“父王身体强健,子嗣于我来说也不急,我并非是为了子嗣而高兴,是真的想要一个你和我的孩子,流着你和我的血,是我们之间的牵绊,并且你愿意,我就很高兴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甘棠不欲打击他,但事关重大,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你记得么,我好几年前就很怕冷了,体寒,医学上来说极难受孕,我喝药也是为了调养身体,按照我的工作强度来说,很难有孩子。”
“放心罢。”殷受紧了紧手臂,虽是很艰难,但甘棠不愿生孩子这件事他以前不是没想过,见她神色淡淡身体有些紧绷发凉,脱口道,“实在没有便没有罢,我从二哥大哥的子嗣里挑一个资质好点的便可,你不要太紧张,我不会舍下你不管的。”
殷受心里一阵怅然若失,只见怀里的人稍稍放松了些身体,又觉得值得了,得她真心实意伴在身侧,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余的,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甘棠自是知道子嗣后代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多重要,尤其他的身份放在这。
甘棠心里发酸发软,闷闷道,“我还是好好吃药罢,尽人事,听天命。”
这世上有谁是不想要一个家的,只不过有时候是不合适,没法的事,甘棠既然愿意,又受身体所限,心里定是不开心,殷受见她精神怏怏,便有些后悔提起这件事了,抿抿唇一把将人抱了起来,大声笑道,“走,世事无绝对,这件事还得靠为夫多努力才行!”
他这副心宽体不胖的性子真是羡煞人,饶是甘棠正烦闷,也被他逗乐了,揪了揪他的耳朵,想着明年她事先安排好,待他生辰,便去殷商看他罢。
第77章 在这也在不安生
自甘棠有生育的意愿后,殷受对造孩子这件事乐此不疲, 床笫间有恨不得将她拆成七八块的架势, 弄得甘棠疲惫不堪,晨间起床十分费劲, 好几次差点耽误了廷议政事。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大概是有些道理的。
只甘棠身体不行, 殷受再努力也没法, 白白做了无用功。
殷受对子嗣的期盼过大,在棠地的时间越延越长, 直接过了腊祭翻过了一个年头, 待商王下了诏令非回大商邑不可, 这才定了归期。
殷受对子嗣抱有极大的期许和渴望,甘棠也再没有服用过药物, 全凭殷受折腾,心里想着怀上,她就生下来, 然后好生教养, 最好是龙凤胎,一举两得。
殷受要回大商邑的前一日甘棠极其不规律的来了月事, 宣告两人的期盼落空。
甘棠心里亦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触,情感上她想给殷受生个孩子, 但她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奇迹怀上了, 一两年内难做什么事不说,元气大伤是肯定的,以后很多年都不知道要花多少精力和时间在调养身体上。
这大概是没怀上,甚至将来也不能做母亲,她心里亦没多少伤心失落的缘故罢。
毕竟有太多的事等着她要做,各行各业处在萌芽时期,造船通航运,织造丝绸,烧制瓷器,训练水军水战,哪一样都与棠地的发展有莫大关系,容不得耽搁。
殷受想着来日方长,倒是心无挂碍,只十分舍不得和她分开,撑着脑袋曲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她的头发,见她掌心放在小腹上出神,以为她伤神,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看来还是为夫不够努力,待我灭了西戎,回来再接着耕耘播种。”
甘棠揉了揉发酸的腰,深思熟虑了好半响,坐起来了一些,斟酌道,“你娶一门妾室,生了儿子挂来我名下——”这是她想得出最妥当的办法了,她不在乎有无子嗣,但殷受不行,她既然生不出来,再隐瞒这件事,和欺骗,骗婚有什么分别。
甘棠一说就见殷受变了脸,忙拉住他的手,无奈道,“你听我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大概这一世是和子嗣无缘了,再加上我政务繁忙,也没有时间照料教养,你想过没有,你当真从微子启微子衍的儿子中选一个,你那些王叔们答不答应,兄弟之子当了王,那还活着的微子启微子衍放在什么位置,你先前说的办法不适合你的情况,你当真这么干,庭堂必定要起大乱子。”
储君乃国之根本,这件事从来都不能开玩笑,殷商几兴几乱都因王位之争而起,殷受提出那么个建议,是顾惜她,但也是心存侥幸,仗着他们还年轻,帝乙身体还好,不着急。
可就她知道的历史记载,帝乙的寿数剩下不到五年,这件事既然希望渺茫,便得尽早处理。
道理他都懂,也句句是为他考虑,只搁在耳朵里窜进心里跟尖刀一样,搅合得他心里怒意翻腾,殷受猛地自床榻上坐起来,盯着她问道,“你怎么能保证我娶一个就能生出儿子来,一个不行我娶两个,两个不行我娶十个么?”
甘棠耐心地回道,“世上的男子千千万,哪个有些财力地位的不是滕妾成群,我能接受的。”两害相较取其轻,现实摆在面前,她不接受不行。
是,滕妾成群的男子才是常态,可殷受始终记得,她喜欢馥虞那样对伴侣忠贞的,喜欢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样的,她为了她的千秋大业,连喜欢的东西,喜欢的感情也一并放弃了。
甘棠见殷受看着她眼里都是落寞失望,解释道,“我不是不在乎你,当真不在乎,你我直接解除婚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不是更简单。”
不是不在乎,是没那么在乎,也不怎么重要,只怕他现在提出来要解除婚约,另娶他人,她也不会强留,殷受呼吸扯着心脏疼,不再说话了,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甘棠低声道,“阿受,我们身为王,必定是不能随心所欲,你若是——”
殷受猛地睁开眼睛,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操心,你多管管你自己的身体,不要年纪轻轻熬得满头白发,该歇息就歇息,该用膳便用膳,你再着急,再想让子民们吃饱穿暖,也要有命在。”他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染了胃病,需要常常用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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