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语塞,拉过被褥给他盖好,坐在旁边看着他的俊颜,也没瞒着他,提点道,“这几年你暗中让伍云多看看你父王的身体,另外纺车织机的图册我会整理一份让人送来给你,包括一些养蚕种桑媒染刺绣的技术,你注意一下技术保密,不要到处乱传。”
殷受不想搭理她,又见她只着了中衣坐在床榻上,指尖冰凉,终是忍不住将她硬邦邦地拉来了怀里,裹上被子,硬声道,“你是想用这些东西当卖身钱来补偿我么,我不想要。”
甘棠听他说话难听,也不理会,只耐心道,“我说了你不要不在意,免得将来后悔,你父王寿数就在这三五年,你自己注意些。”
殷受心头一跳,问道,“你也治不好么?”
甘棠摇头,“我医术也不是万能的,并且我这十来年很少研究医术了,伍云和我不相上下,兴许还精进许多,他若治不好,我定也治不好,不过你随时看着点,有问题送信来给我,我过来看看。”
乍乍听了这么个消息,殷受便也没了纠结甘棠在不在乎他的兴致,搂着她沉默不语,半响方低声道,“睡罢。”
甘棠躺了一会儿,支起脑袋开口道,“阿受,等我过完生辰再回去罢。”
若是往常,她说他也就答应了,只他父王身体不好,他得尽快回去,在这也在不安生,况且她压根也不稀罕过什么生辰,不过是找个由头,谋取利益罢了。
分离再即,他也不想跟她掰扯子嗣的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殷受揽着人,低低道,“你这由头找的也怪,我长这么大,还没听人二十七岁庆贺生辰的,当真是那天么?”便是他父王好宴请臣子,饮酒作乐,也没做过这样的事。
甘棠乐道,“是哪天还不是我自己说了算,谁会纠结这个。”
殷受第二日清晨便回了大商邑,甘棠照常去工坊,因为分工越来越细,丝造城的地盘越扩越大,连带着周围盖起来了不少食舍和客舍,商肆林立,竹邑比之十年前,大出了三倍有余,每日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甘源大概是担心殷受伤了妲己,殷受来的第二日他便把人领回府里去了,殷受走这日才送回来,小姑娘说是想跟在她身边,甘棠也没多说什么,算是应允了。
小姑娘十分乖觉,出行有自己的车马仆人,生活起居十分自立自强,也不多话,通常只是没什么存在感的跟在她身边看着,认真专注,许是拜服在花团锦簇的衣衫布料下,心底对她的敬慕越发浓烈了。
妲己表面对甘源恭恭敬敬亲近有加,实则防备厌恶,占卜祭祀学得认真,但一看就不是有宗教信仰的人,这是甘棠想栽培她的原因之一。
殷商这时候的刺绣虽然线条单薄,但平绣和锁绣已经是每个女子都具备的生活技能了,她只消提供一些容易清洗干净的染料给画师,让他们在素锦上先勾勒出图案底纹,再交给绣工,总能将图画绣得栩栩如生。
她在织造上投入的财力几乎能买下一个小方国,何时能回收,端看下个月这些华丽精致的丝织品投入市场,会掀起多大的浪潮了。
织造城里数千人,占地数百亩,冰雪融化以后,春蚕伊始,举家搬来竹邑的人家也越来越多,街道宽阔干净,两边多是两层三层的砖瓦阁楼,檐口瓦当精致漂亮,廊下挂着的马灯,夜里一家家点起来,亮如白昼,有车马的富贵人家也多了起来,人流如川,熙攘不绝。
甘棠让制衣坊给参与廷议的五十名官员、公、侯、伯、男、爵等按等级织造朝服,底色统一,却在织锦纹路和刺绣图案上有差别,这算是礼制的一部分,朝服以暗棕色为底,庄重大气,精致却内敛,如此精良的锦衣被宫侍们捧上来奉到诸位官员手里,庭堂里传递上来的情绪便热火朝天。
众人纷纷拜首叩谢。
这对甘棠来说是一件好事。
丝绸和冶铁技术一样,成功的决定能提升君王的威信力,看得见的利益会让百姓和臣子们坚定不移地跟着她的步伐往前走,便是那些因为上缴兵权,勒令不得圈养私兵心存怨愤的方国君长们,也渐渐放下了成见,逐步往她这边靠拢了。
甘源捧着花簇团虎五色锦正服,目光里既有震惊亦有畏惧复杂,上前一步出列行礼道,“织造城既是能织此等华锦,也当为圣女织造王服才是。”
下头以竹侯鸣侯为首,一片附议声,甘棠抬手压了压,温声道,“你们是棠地的肱骨之臣,赐锦衣,一则为扬我国威,二来感念诸君勤于政务,为朕分忧解困,你们穿得好,子民们能吃饱穿暖,我面上有光,穿不穿得好,倒在其次了。”
“定不负我王之望!”
甘棠出言勉力了一番,事事以百姓为先,下首的臣子们免不了要自省一番,在棠地做官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容易在只要勤勤恳恳老老实实,该有的家财富贵一样不缺,君王好说话,下了朝只要不过分,随你逍遥自在,难就难在女帝手里握着集天下人言的铜枢,手眼通天,你做好事她知道,随时随地褒奖你,你若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苏忿生管着的大牢等着你,逃不掉的。
甘棠点了苏忿生出来,吩咐道,“寿宴将近,陆陆续续会有其它方国的使臣前来贺寿,人多易生事,让四城巡防司的人多加人手,有滋事者,按律处置。”
“小臣领命。”
苏忿生年四十,方脸阔目,性情严肃不苟言笑,是甘棠派竹侯亲自去苏家村请来的人才,他本人在苏地就很有威望,甘棠先西伯昌一步将人请来,结交后委以重任,不过两年的时间,苏忿生从刑司长提成刑律最高官员刑司寇,朝中莫有不服,庭堂上政治清明,苏忿生功不可没。
接待事宜甘棠交给甘源和竹侯,棠地这段时间定然很热闹了。
第78章 乖乖闭上眼睛了
布、绢、纱、绫、罗、锦、绮等织纴作坊十余处,组、绶、绦、绳、缨、绸、线、弦、网又十余处, 练染青、绛、黄、白、皂、紫共十余处, 秀坊花鸟山水,禽类云纹绣匠各八十余人, 工坊百余处,各类织机纺车近千台, 内置官员数十, 总计数千人, 规模宏大,丝织品出产量, 是先前十城之地总和的数十倍。
除却臣子以及部分家眷的衣衫服饰外, 甘棠并不打算在寿宴上做过多的丝锦展出, 排场也没有多奢华,只在驿馆提供食宿, 延请他们参观新改造的农具,水车、山地灌溉技术、参观她寻到的青桑、白桑、黄、大小梅、红鸡爪、花桑、低海桑等桑种,还有已经趋于成熟的桑苗压条、嫁接之法。
圣巫女善耕种民生之术天下人皆知, 是以棠地但凡有些喜事, 各方各地的人都会借着恭贺的由头赶来参加,更别说是她诏令于世延亲各方诸侯一同庆贺生辰了。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陆陆续续有它国的使臣携着贺礼赶来竹邑,由驿馆接待登记在册的方国便有百余个, 包括殷商少师商容、大周伯达、伯适、叔夜、叔夏四人,不拘方国大小, 带的人都不少,小籍臣、疾臣、掌管冶炼技术的司工,涵盖各行各业。
遇上这样的盛会,甘棠通常甚少排歌舞玩乐的场景,除却军事演习外,多是农耕技术交流多一些。
这十多年来圣巫女三个字在子民和臣子心中积威深重,棠地是大国强国富国,她已经不需要在这些方国首领间应酬斡旋,她诚心相教农桑之术,多数的使臣都抱着感激之情。
眼下正值七月,已错过了嫁接压条的最好时机,随行的使臣便可派人到固定的棚户里领取一定数目的桑种,负责伴驾讲解的是桑园的大女官云桑。
信念和事业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巨大的,原先少言寡语的闺阁女子,如今站在几十个侯爵面前,也自信练达了起来。
女子为官虽尚在少数,但在场无人敢轻看云桑,一则云桑本身在这一块上理论知识和实践技术都不差,二则甘棠就站在旁边,对她手底下的女官,没有敬畏也不得不生出几分来。
伯达身后出来一个年逾五十的文人,衣着朴素,面白须长,恭敬文雅,施了一礼问,“可否请女官教之以桑种之术。”
云桑还了一礼,回答道,“各地气候雨水土质条件不同,细节上需要因地制宜略作调整,但道理大概是相通的,到了播种的节气,先用草木灰水浸泡桑种,淘去轻秕无实的差种,再拌着沙条播耕种在翻熟的粪土上,畦上搭棚盖草,给幼苗遮阴,待七八月,取这些种苗,削茎秆,只留根,三根并栽,合株定植,勤浇肥水,每遇秋冬,削剪旁枝末节,来年大枝必定气脉全盛,生叶厚大,喂蚕有力。”
云桑说完,朝甘棠看了看,收到甘棠鼓励的目光之后,年轻的脸上泛出自信蓬勃的精神气来,比之方才又从容了许多。
虽说本就是贵族之女,但毕竟是头一次经历这么大阵仗,紧张很正常,甘棠在旁边作陪,多少有历练她们的意思,毕竟接下来一两个月,会陆陆续续有使臣前来参观,她不可能次次作陪。
一行人往桑园深处走,又有一人出列问,“小臣看桑间栽种苎麻,何解?”
云桑回道,“畦垄差阔,桑植根深,苎麻菽豆根浅,间或栽种,不但不会妨碍桑植生长,反倒会肥沃土地,时间越久,桑植越茂,此举一举两得,我们棠地的桑园,有条件的都这么种了。”
大概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苎麻这种植物,一种被称为中国草的国宝草,几千年来千千万万子民穿的都是苎麻纤维织造的布匹衣衫,在这样大部分人都穿不暖的年代,苎麻的种植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桑林间间或栽种苎麻,这样一举两得的技术好不好,看看后头各位诸侯身后神情激动的小籍臣就知道了。
规模化,技术化的种植灌溉管理,是增加效率和产出的原因之一。
环环相扣的流水线生产,能让织造这一个行当真正的从手工业里独立出来,成为棠地的又一经济支柱。
甘棠象征性地举行了一场接风洗尘宴,臣子们的朝服十分醒目,但下首坐着的毕竟都是些诸侯权臣,能代表一方出使它国的,哪一个不是见惯场面的老狐狸,只饭吃得心不在焉,涉及到她的情绪纷杂起来,心思各异。
此次是庆贺生辰,又因着她是女子,各个诸侯带来的女眷也不在少数,有年长段端庄的夫人,也有豆蔻之年的明丽少女,三五岁的垂髻小童。
宴会作陪的便是棠地的众位公卿夫人了,比起男子这边,女子宴席便随性了很多,热闹的声音远远飘过来,热火朝天的气氛衬托得男子这边格外安静清幽。
甘棠本不怎么需要应酬,待所有的使臣皆上前敬过茶酒,看时间差不多,便散了宴席,随他们自便了。
天下人的目光便完全集中在了那些华服锦衣上。
天上取样人间织。
华锦上的图案取的皆是祥瑞之意,缤纷五彩,便是商人喜爱的云纹、雷纹、水波纹、兽纹,哪一样都比之前的绢帛精致漂亮些,冰纨细泽有光,焕然发亮,纱罗轻薄,如烟亦如雾,彩锦富丽华贵,精美绝伦,织造城外新建起来的锦街整齐宽敞,两侧商铺林立,风格统一却分门别类,罗、绮、轻纱、绉縠等十余种丝织品皆有分门别类的行铺,也有相应配套的成衣铺子。
凡绢帛之类,必定其长短广辖其制,皆广尺八寸,四丈为匹,成衣大小型号也都是固定的缝制标准,这是甘棠一早便统一好的,无论是计算还是裁剪都很方便。
锦街定在甘棠生辰后一日开业,事先得了些消息的使臣坐卧难耐,宴会散了以后甘棠留了云裳云菲几个。
几人的官服皆是深蓝衣,方才在宴会上,已经引起过一番轰动了,因为眼下殷商的染布技术受季节控制,蓝色是里头最挑剔的一个,染色的蓼蓝、菘蓝和木蓝都是季节性植物,新鲜茎叶才能染出青色和蓝色,甘棠给染坊提供了一种制靛技术,打破了染料受季节和地域的限制,运输和保存都非常方便,原先稀有的蓝色布帛,便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甘棠让云菲云裳云绣云桑几人都坐下来,嘱咐道,“接下来一个越你们可能会很辛苦,明日丝织街一开市,参观桑种织造技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们多辛苦些。”
几人皆称是,明日是织造十二坊、织染坊、刺绣二十四坊、制衣坊的主场,云裳云染云绣云衣几人都有些坐卧难耐,待甘棠交代完政务,云裳便开口问道,“我们的织造技术被人知道了,他们还会买么?”
旁边几人面上亦都带了些忐忑之色,毕竟是自己一手造出来的作品,且是首秀,担心是正常的,甘棠温声安抚道,“知道他们也学不来,便是能学,造出来的质量也必定不如我们的,便是能织造出一样精良的丝织品,投入的成本也会相当可观,我们赚的是这中间的价值差,放心罢。”
她定的价不算贵,但也不便宜,譬如一石粮食够一个人吃三个月,那么一匹素罗能换来六十石粮食,养活一个人十二三年,更勿论横空出世的锦布了。
华彩织锦针对的各个方国的富豪权贵,价格昂贵不在他们的思筹范围之内,其余出手的麻、葛布,织造城出品的总比其它地方便宜,且质量上乘,只怕一出便要被哄抢而空。
甘棠看了看天色,一人给她们发了几瓶迷药,嘱咐道,“明日人多手杂,你们保护好自己,这是迷药,给你们防身,再者每个商铺至少都有两名兵马司的便宜护卫,袖口有兵马司的标志,遇到危险须得立刻大喊,你们是女孩子,要懂得保护自己,知道么?”
几人皆是笑应了,云裳问道,“若是有人想买织机和染料,我们也卖么?”
甘棠点头,“暂且不买,但机造工坊的工作也不要停,多制造出来的织机,将来可以奖励给勤劳耕种有突出贡献的子民。”
桑蚕纺织和农耕基本不怎么冲突,一夫一妻一户一台织机,这样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集合起来力量也非常大,一来子民们可以自给自足织布缝衣满足生活需求,二来织造出来的布匹可以转卖换成财帛粮食,多一项进益,生活便多一份富足。
甘棠说的话几人不定全部能听懂,但这么些年来,她们已经习惯了听甘棠吩咐做事,并且做好她吩咐的事,这时候见她面露疲乏之色,知道她劳累,便都压住想东问西问的念头,起身退下了。
女奚端了药进来,是调养宫寒症用的,她虽是提前找好了退路,但殷受走后她也没停药,希望有奇迹罢。
妲己端着案几进来,甘棠见她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再加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伸手招她过来,一边伸手给她把脉,一边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么?”
甘棠不问还好,一问妲己大眼睛里泪水就井喷了一样冒出来,偏生她又想拼命憋住,最后只得飞快地抬袖抹干净眼泪,摇头说不小心摔到了。
说完见甘棠蹙眉看着她,知道瞒不过,抽泣了两声,答道,“阿父给我上课,我不小心睡着了,被阿父惩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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