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浮玉山上的一众鬼看见,便知道他们家帝姬这是动气的前兆,动气不打紧,他们帝姬是个闷葫芦,不大会说话,吵架也吵不过别人,可坏就坏在她吵不过别人。每每绛颜只要发现自己吵不过,或是拔剑或是拔刀,反正有什么拔什么,总归要拔一样东西跟对方决一死战,打到自个消气,于是最后那个惹了她的都会被揍得满头包。
有一回绛颜去天庭去参加宴会,就是偷窥天君太子洗澡的那次,被某个向来看浮玉山不顺眼的上仙嘲讽有爹生没娘养,绛颜那次走得匆忙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可以给她拔,当晚还是把那仙家堵在家门口,就地取材拔出那上仙家门口的一株树抡起来就朝那上仙头上砸,直砸到仙府都被她打烂了大半才消了气,走的时候那神仙跟个木桩似的被砸进土里,牙都没了,自打那以后浮玉山帝姬凶名传遍三界,再没人敢惹绛颜不高兴,并且都在心底殷切期盼着有谁能感化绛颜让她明白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
但朱绛婷不懂这个道理,她也从来没关怀过自己的妹妹,所以嘲讽得毫无心理压力,冷笑声,说道:“听说夫人要给你寻个夫君,叫什么……杜维隐?可惜呀,这杜维隐今日来我们家拜会爹爹时候不凑巧撞见了我,非要娶我,还说什么此生若不能得我为妻便如同枉活了一世,哎呀,真叫我如何是好!”
她说完,拿眼偷瞧朱绛颜的动静。朱绛颜自然捕捉到她的目光,本想着继续四平八稳地嗑瓜子,想了想她要不坑上朱绛婷一坑,对不起她特地来嘲讽自己的一番话,便用手扶住额头,勉力做出个泫然欲泣但就是不肯让人看见自己难受的表情,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道:“是……这样,妹妹便恭喜姐姐,得此如意郎君。”
说到一半她还像模像样抽噎了声,做得跟真的一样,倒是成功唬住朱绛婷。朱绛婷以为她当真看上了那杜维隐,心里更是爽快,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虚情假意地安慰朱绛颜:“你说你呀,要是你生下来不是个瞎子多好,也不至于落得现在的地步。如今你不仅瞎了,自己容貌又不好,还不得父亲宠爱,姐姐就算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
说完,朱绛婷瞧着朱绛颜煞白的脸色,总算觉得不虚此行,顺着肩上的头发,悠悠道:“不说了,那杜家公子今晚上还要跟爹爹一同用饭。哦对了,爹爹说你就不用去见杜公子了,安心在你这小院子里呆着吧!”说罢,最后看了眼朱绛颜抖动的瘦弱肩膀,袅袅婷婷而去。
惊蛰一直在担心朱绛颜受不住这种气,等到朱绛婷一走,便握住朱绛颜的手,却瞧见朱绛颜神色平静地将脸抬起来,继续啃西瓜。
惊蛰方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部憋进肚子里。朱绛颜余光瞥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来做戏要做全套,不然被有心人传进朱绛婷耳朵里,她便不会再拿那杜维隐当回事,便捂住胸口,虚弱道:“方才心里难受,吃点西瓜,果然好多了。都说心中不舒服时要多吃些东西,心情才会好,惊蛰,你去帮我再拿点荔枝吧!”说罢,面带希冀地望着惊蛰。
惊蛰心疼她,自是连声答应,把她扶进屋去之后就去拿荔枝。
晚间吃完晚饭,朱绛颜被惊蛰扶着出去走走消食时,迎面碰见来寻她的甄氏。甄氏听说了下午时候朱绛婷对她说的话,心疼得很,回府之后便匆匆赶过来。
朱绛颜离得很远就看见甄氏脸上的怒气,猜到她是为下午的事过来的,不过她目盲,理应看不见甄氏,便装作跟惊蛰说话,惊蛰看见甄氏后提醒她,她才摸索着迎上去:“娘,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别人欺负你,你都不会告诉我!”甄氏还没走近就先落下泪,用帕子擦了擦。
朱绛颜连忙扶住甄氏:“娘,你莫要哭,若是让旁人看见会落下口实,我们回去说。”
“好,好。”甄氏紧紧握住朱绛颜的手,一路上都没松开。
等到回到朱绛颜的住处,待到惊蛰给她们上完茶水,朱绛颜便让丫鬟们先退下,好让甄氏放心与自己说话。惊蛰最后一个退出屋子,刚把门关上,甄氏的眼泪便落下来。
“都怪娘,若是娘给你生了双好眼睛,你也不至于如此受人欺负……”甄氏侧过头捂住脸。朱绛颜缓缓给她拍着背,等到甄氏终于缓过这阵上心,才吐出口浊气,缓缓道:“当初生你的时候啊,牡丹开满院子,漂亮得跟画一样,连老爷都说你是牡丹仙子给我们送来的孩子。生下你,是娘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甄氏抬起手,抚摸着朱绛颜的脸,柔声说道:“他们发现你眼睛不好,娘便想那又怎样,你是娘肚子里出来的,是娘的心头肉,娘要让你幸福地长大,嫁个好郎君,生一窝胖娃娃。”甄氏脸上带着笑,似乎看到了她话中的情景,然后,她的表情变得落寞起来:“后来,你爹爹经商时候从外边带回了余姨娘,生的姐儿比你还大,娘才知道,原来你爹爹早就在外边有了别人。男人啊,都是这样,嘴上说着天长地久,总有一天会爱上别人。不过没关系,娘可以忍。可是这一忍,就没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说着,甄氏的眼里又泛上泪光。朱绛颜没经历过情爱,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顺着她的后背。甄氏吸口气,继续道:“娘不该怨,娘没给朱家生个儿子,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你爹他,他怎么能如此待你!你是他的嫡亲骨肉啊!”
朱绛颜没说话,她想起自己的爹爹跟娘亲。
浮玉山帝君少言寡语,平日里跟外头的神像没两样,唯独羽化的前一天晚上把朱绛颜叫进屋里,跟她说了大半夜的话。到了帝君这个阶品,是能算出自己的天命的,可惜绛颜当时不知晓,跟她爹爹说话时还犯着困。依稀记得当晚她爹爹跟她说了杂七杂八一大堆事,一直说到以后她的夫君,绛颜记忆最深的一句便是:“你切切记着,选夫君是大事,得慢慢选,切记不可以委屈了自己。若是委屈,便去地府里同你府君爷爷说,让你府君爷爷替你出气!”
而后第二天晚上,绛颜从学堂回来时候,便再也没见过他爹娘。府君爷爷说,他爹娘战死前给自己下了个仙诀,死后遗体化归山泽,滋养万物生灵,是大德善。绛颜倒是觉得,他们是怕自己回来看见他们倒在血泊里,会害怕。
是以到最后,她爹爹跟娘亲都不怕她以后不成才,或长残了给他们丢脸,他们最怕的都是她会受委屈。
凡人的心思她不懂。以前的朱绛颜是没那么多的头脑去猜朱盛元的心思,如今她是毫不在意。不懂加之没经历过,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甄氏,便拍着甄氏的手说道:“娘你莫要难过,女儿不喜欢那个杜家少爷的,所以大姐说那些话,并不能伤到我。”
甄氏眼角还挂着泪,听她如此说,抬头仔细看着她的神色:“当真?”
“女儿还能骗您不成?”朱绛颜笑道:“下午大姐跟女儿说,那杜维隐扬言非大姐不娶,既然他们情投意合,不如成全了他们,免得女儿再去横插一脚做个恶人。”
“那,那你的亲事?”
朱绛颜笑道:“女儿的亲事日后慢慢再谈,不过娘且听我说,我们现在仍旧要做出看上杜维隐的样子,要让大姐觉得抢了杜维隐我会伤心难过……”
甄氏听完朱绛颜的话,点头:“娘知道了,不过这段时间便要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而且还玩得挺开心,朱绛颜心想。
甄氏跟朱绛颜又说了会话,便起身回去了。
此时虽不是深夜,但天上星月皆被层云笼住,便显得尤为黑暗。甄氏过来时只带了两个小丫鬟,拎着一盏灯笼,不大看得清。走到荷花湖边时,湖面上漫过来一片白雾,更变得看不真切。
甄氏忽然听见一阵像是有人行走在泥泞地里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锁链拖行声。
而后她的手腕被人抓住,耳旁响起娇俏的轻笑。
第17章 万仙飞天
那笑声只持续几息便戛然而止。甄氏回头望过去,可除了她跟两名小丫头外再不见一个人影。恰好灯笼中的火晃动几下,颤巍巍地将要熄灭,有道风吹过来时,又柔弱坚强地挺立起小身躯,顽强地继续燃烧。两个小丫头胆子小,瞧见这副诡异的光景吓得躲到甄氏身边。甄氏将她们搂在怀里,柔声抚慰:“阿弥陀佛,别怕,佛祖会保佑我们,快些走吧!”
两个小丫鬟连连点头,攥紧手里的灯笼柄,跟在甄氏身后快步离开这个地方。
待到她们离去,水底下涌起水泡,朱珍兆从水面下探出头来。她的手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划出一条又长又深的血口,差一分便要将她的手整个切断,疼得她浑身发抖。她朝周围看了一圈,同样没看到其他人,只好憋屈地回到水里。
昨夜朱绛颜同朱珍兆说今晚还要去跟她一起看月亮看星星,谈谈人生哲理,但其实朱绛颜压根没有去找她麻烦的打算。送走甄氏后便收拾收拾躺到床上,美滋滋地拉上被子,将将要合眼,便听见耳旁传来容与的声音。
“帝姬。”
那日容与走得匆忙,朱绛颜以为是西荒极地有什么要紧事,或是天庭有人发现他的影踪,没想到容与这么快就回来,心里惊讶,披上衣服去打开窗,看见外头站着一个黑衣青年,正是容与。
本来误打误撞偷窥到容与更衣的事朱绛颜已经差不多忘在脑后,没想到那不堪回首的回忆又被朱珍兆设下的迷魂阵勾出来,如今再见到容与时,朱绛颜颇有些不敢抬起头直视他,便将眼神放空看着容与身后的一朵小花,尽量显得平静且亲切地道:“少君回来的好早。”
“嗯。”
容与以前不爱笑,现在倒是经常对着朱绛颜笑,笑得还比她见过的任何神魔鬼怪都要好看。朱绛颜不知道为何脸上有点发热,继续坚定地望着那朵在夜风中颤抖的小花,说道:“少君可以不用叫我帝姬,少君救了我一命,不若……”
任谁都觉得这时候应该叫绛颜才是,没想到朱绛颜脑子里突然峰回路转,脱口而出:“不若叫我妹……”
她“妹”字刚一出口,容与便及时开口转移话题:“绛颜,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都叫出绛颜,朱绛颜总不好说这样显得太亲近不好,便把话收回,脸上更红。但转念一想,可能容与本就是个如此热情的神仙,只不过是做太子时太端着,不大容易显现出来吧!朱绛颜十分体谅容与并接受了这个称呼,道:“我眼睛没事,不过是平日里装目盲有些累,现在缓一缓。”
容与微微倾过身来,借着屋里的烛光看向她的眼。他对分寸把握得极有度,离得不近,但也不算太远,足够让朱绛颜嗅到他衣襟上带着的浅淡香味。
朱绛颜先是想从前倒是不曾注意过,这位前天君太子也爱好做在衣服上熏香这种风雅之事,再一想,这种香味她似乎在哪里闻到过,仔细再想来,想起这不是什么熏香,而是传说中西荒极地一种极稀有的灵兽天生带着的香味,曾经她爹爹出征西荒极地时给她们母女带回这种灵兽的一丁点大的蛋壳,满屋飘香,甚是好闻,可惜这种灵兽极为罕见,整个天庭也就她爹爹能拿到点蛋壳,朱绛颜便默默记下了这种味道。
眼下甫一从容与身上闻到这种香味,朱绛颜正心下好奇,没当心容与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蛋放进她手里。
朱绛颜低头看这蛋,上面的花纹跟那时爹爹带回来的蛋壳十分相像,心里惊奇,听见容与说道:“这枚蛋壳孵不出幼兽,想来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抛弃,如今已经变作化石,可以磨成石粉做成熏香,我在西荒极地捡到,留着也没什么作用,便带回来给你把玩。”
朱绛颜心里很是感动,越发确定容与便是面冷心热的那类神仙,真真是又体贴又心细。收下化石蛋后,又听容与淡淡说道:“若是有什么难处便跟我说,我会帮你。”
说到难处,眼下确实有一个,不过朱绛颜觉得容与估摸觉着这难处不算是难处,因为大不了抹脖子了事,回去再跟地府沟通下换一个不会嫁人生子的命格,渡完这劫。所以朱绛颜犹豫了片刻,笑道:“少君放心,少君所托之事我定会尽力完成,不会被别的事所扰的。”
先前去地府时候,她也顺道旁敲侧击地问过判官这些年来有没有异样的魂魄出现过,判官说不曾见过。判官当属地府里顶顶老实的一个,他若说没见过,那地府是当真不曾出现过容与的那半边丢失的魂魄。朱绛颜这几日也在琢磨着要去哪里找,今日听容与提起难处,以为是容与心急,便放下话让他安心。
听得她所言,容与顿了下,才继续道:“倒不是这事。”
不是这事那是何事,容与却没再说下去。朱绛颜心里抓肝挠肺的好奇,碍于自己跟容与其实并不大熟,且自己有黑历史摆在前头,所以勉力做出并不打算在容与不想说的情况下还要追问的样子,给容与留下一个端庄且情操高尚的好印象,日后同容与混熟以后解释起这事也好端庄地轻轻揭过。
这边朱绛颜心里给自己以后该如何跟容与相处写了满满一个小作文的剧本,那边容与望了望天色,道:“天色不早,容与先告辞了。你若有事寻我,叩响玉笛,我会立刻过来。”
“好。”朱绛颜揖手:“少君,先别过,多加小心。”
容与朝朱绛颜看了眼,嘴角抿起一抹笑,消失在夜色里。
他笑的当真好看,当初容与的母妃便被誉为天界第一美人,嫁给天君后更是盛宠隆厚。天君膝下养的孩子里,容与是最好看的一个,也是最出色的一个。若不是天妃那事,容与可谓前途光明坦荡。
朱绛颜叹了声世事无常。
其实她并非以貌取人,见容与生的好看,便觉得他不会做坏事。而是当初……她见过容与母妃昭令的魂魄。
这事说起来太久远,那年昭令羽化,丧钟已响彻天界七日,哀转久绝。她恰好路过西荒边境追一个雪鬼,在群山之巅摘月崖处见到此生难忘的景象。
万仙飞天。
这万仙并不是真的一万个神仙,而是一幅幻象,每一个仙子的幻影都是天地的精华所化,云裳羽衣,仙光万丈。崖底安放着一尊棺木,仙气氤氲,看着便知晓不是寻常神仙的棺椁,至少是一位尊位神。朱绛颜好奇是哪位仙家的棺椁,便下去察看。
当时昭令并非躺在棺椁里,而是坐在棺椁上,仰头望着万仙飞天。
朱绛颜在天君宴席上见过这位天妃,容貌无愧于仙姿佚貌,倾绝三界。先前丧钟响起的第一时间整个天界都知晓天妃离世,原以为天妃的遗体会留在九重天上,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昭令。
她看见昭令时,昭令也发现了她。昭令知道这位身世坎坷的小帝姬,宴席上还曾同她说过话,见她过来,微笑着朝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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