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当时海面风平浪静,堂流也一定会失踪,因为他要去凡间历情劫。
有时候神仙倒霉起来比凡人还要命,就好比是堂流,若不是他的死劫之后情劫随之而来,或许就不会把自己跟元绪搞得这般惨。
第21章 她的心里生出鬼
一百多年前发生的事,说道起来其实也并不复杂。
大水淹没元江城,冲垮不知多少房屋。朱珍兆被淹没到水底,起起伏伏,拼死抓住一块浮板时,看见有一只仙气缭绕的青龟背起堂流,往元江城最高的雾驼山那处游。
在朱珍兆幼时朱宣教过她凫水,加上她命大,在大水中保住了性命。看见青龟背起堂流之后,她拼命朝青龟那处游,也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她运气好,青龟那时身上还带着点天雷劈过的伤,背着堂流游得摇摇晃晃,被朱珍兆给追上。朱珍兆一把抓住堂流的脚,不管什么大浪拍过来都没松手。元绪性子温吞慈悲,看她求生欲如此强烈,也就当结下善缘,没甩掉她。
元绪把堂流跟朱珍兆背上雾驼山,化成人形想要背着堂流上山,没想到朱珍兆下来第一句话的便是:“我是他的主子,他签过卖身契给我家,是我的人,你是谁?想带着他跑?”
当时堂流因为体内天劫暗伤未愈,被大水冲撞几番,旧伤复发晕了过去,看样子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没听到朱珍兆这话,朱珍兆也是仗着堂流没醒才敢如此孤注一掷编出个莫须有的卖身契,她已经没了家,再不是以前那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所以她需要有个依靠,先前她就怀疑堂流是修道之人,有些不为人知的法力,见到青龟变为少女更加笃定他们并非凡人,如今她唯有抓紧堂流才不至于无依无靠,至于堂流醒来之后当如何,走一步算一步吧!
元绪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她在弄丢堂流后算出来堂流是去凡间度情劫,但她不知道堂流的情劫是谁,甫一听见朱珍兆说堂流是他的人便有些措手不及。
朱珍兆看她有些慌乱,心里更有把握,冷笑一声,道:“我爹爹看他可怜收留他,他却不愿救我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他欠我太多,若不是我拼死抓住他,你是不是就要偷偷带他离开此地?”
朱珍兆咄咄逼人,元绪从没被人如此逼问过,有片刻的语塞,不过很快就小小地吸口气,抬头望着朱珍兆说道:“我并非要甩掉你,你跟堂流的事,等堂流醒来再谈可好?眼下仍下着大雨,我们先去山上庙里躲雨吧!”
元绪的模样跟声音都柔软温顺,看起来没什么攻击力,望着朱珍兆的眼神也十分真诚。朱珍兆身上的衣裳早就湿透,穿着浑身难受,闻言,想了想,便同意先跟他们上山去。
那时候山上还没有净严寺,有的只是一座破旧的小庙,没什么人来供奉,香火日渐凋零,久而久之庙里就变得满是尘土。
元绪到庙里后先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将堂流放上去,并起两指搭在他手腕上察看他体内的暗伤。朱珍兆坐在小庙另外一边,抱着膝盖看着他们。
没看多久,朱珍兆的肚子便咕咕作响。元绪朝她看过去,朱珍兆抱着腿可怜巴巴道:“我饿了。”
元绪想了想,下面都是水,她一个凡人且是女子也去不了什么地方,便笑道:“我去摘些果子,你帮我看着堂流可好?”
朱珍兆点头,走到堂流身边坐下来。
等到元绪出去找食物后,朱珍兆站起来,到小庙后面走了走。
待到她回来,发现堂流已经醒来,元绪也采了一堆野果子回来,见她踏进小庙,都转头瞧向她。
朱珍兆拿不准元绪究竟有没有跟堂流复述过她的话,只得尴尬朝他们笑了一笑,走过去拿果子吃。她拿的时候,堂流脸上并没有什么异色,倒是苍白得很也虚得很,垂着眼看着元绪给他搭脉的手。朱珍兆也朝元绪的手望过去,心里咯噔一声。
她觉着,元绪的手很漂亮,而堂流看着元绪的眼神,也未免太过专注了些。
其实这时候堂流是不记得元绪的,他望着元绪的手是因为省得抬头,嫌累。但朱珍兆不知道,她拿着果子走到小庙另一边坐下,心事重重地将果子咬一口。
半夜时候,朱珍兆翻了个身,从睡梦中惊醒,借着朦朦胧胧的月色,看见堂流坐在小庙门口,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雾,像是在夜色中发着光。
朱珍兆想,他确实是仙人,可他们不愿意告诉她,为何不告诉,怕是不愿意带着个凡人拖累自己。
凭什么连堂流这种穷小子都能是神仙?朱珍兆翻过身,心想。论家世学识,她哪点比不上堂流,凭什么他能是神仙,而自己就只能是个短命且弱小的凡人?
可她也做不成神仙,她不知道该如何成仙。
朱珍兆仰躺着看着檐角结网的蜘蛛,想了半宿的心事。
她觉得,她要想个办法。
为照顾堂流跟朱珍兆,元绪一直很忙碌,时不时便要出门给他们弄些食物跟饮水。就在某一日元绪出门之后,朱珍兆去小庙后面散步,被草丛里冒出的一个汉子捂住嘴拖进树林里,将要行不轨之事时,堂流听见动静赶过来,从那男人手中救下朱珍兆。
朱珍兆像是吓得不轻,垂着头哭,一直不肯说话。堂流把她带回小庙里后,朱珍兆也是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发抖。
堂流叹口气,看她并没有伤到,才闭上眼继续打坐。
朱珍兆将脸埋在手心里,从嘴里吐出一枚红色丹药。
这枚丹药是方才那个男人强行塞进她嘴里的,朱珍兆用舌尖死死抵着才没咽下去,但这药丸药性很强,即便没咽下去,她也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乏力。
朱绛颜握着这枚丹药,发了半日的呆。
之后某一日,元绪去比较远的地方给他们带回肉包子,抱着肉包回来的时候,看见朱珍兆跟堂流□□着身子滚在一起。
朱珍兆尖叫一声,拿起衣裳捂住自己的身子,缩在墙角抽泣。而堂流脸色很差,躺在地上,出神地看着屋顶。
元绪沉默地走过去给堂流穿好衣服,然后把包子递给朱珍兆。
事发之后,朱珍兆哭着抓着堂流的手,说自己被他毁了清白,若要走,便带她一起走。
堂流看着她,良久,轻叹一声:“我从未打算不管你,你这又是何苦。”
朱珍兆止住眼泪,直直盯着他,突然笑起来:“太迟了,你不能负我。你若负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会原谅你!”
她当时只是对堂流撂下句狠话,不曾想到,堂流却真因为她而魂飞魄散。
待到大水退去后,堂流帮她重建朱府,却对娶她之事避而不谈。朱珍兆有些心急,加上元绪仍旧跟在堂流身边,更感到不安。她感觉到堂流待元绪不同,元绪比她要美,性子更是柔软恬静,还十分能干,帮了堂流不少忙,堂流也在潜意识中喜欢亲近元绪。朱珍兆私心觉得是元绪在故而堂流不愿娶她,是以平日里都没有给元绪什么好脸色。
或许她果真是堂流命中的劫,就在朱珍兆惶惶不安之时,她遇见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个鬼。
那鬼身着红衣,容颜昳丽,被水患引来,趁着堂流与元绪出门不在时迷惑住朱珍兆,引她去往山林。朱珍兆醒来时衣不蔽体,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何事,仓皇逃回朱府。
时隔不久,大夫诊出她怀有身孕。
由于这事与她药了堂流间隔并没有多久,朱珍兆便借着肚子里的孩子去往堂流跟前啼哭,威胁他迎娶自己。堂流看着她久久不曾言语,终于在朱珍兆意图以死相逼之前,点下了头。
可惜,朱珍兆机关算尽,她也无法如愿与堂流拜堂成亲,再借助他登上仙位。她腹中的孩子有古怪,在成亲的前一晚,朱珍兆腹内绞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抓挠着她的肚皮,撕扯着她的血肉,想要挣脱出来。
朱珍兆在房里痛得满地打滚,屋外天雷响彻夜空,阴云蔽日,妖风滚滚呼啸而来。朱珍兆受不住疼痛晕死过去。在昏迷当中,她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黄沙漫天,铁蹄踏落,万里沙场尸横遍野。她看见那些尸体中的一个挣扎着爬起,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
等到次日朱珍兆醒来时,她已然流产,而手中握着一枚血色的钉子。
梦里那个人的话语如同魔音缠绕在她耳旁,她心里的黑暗蔓延开来,渗出腥红的血,她相信那人所言,是堂流喜欢元绪,不愿娶她,所以施咒害死了她的孩子。
所以她要惩罚他。
那人说,堂流的咒极其恶毒,她已活不了多久,所以即便她又使手段生下另一个孩子,也无法让她从这种怨恨中解脱。她要他下来陪自己,陪着自己被关在漆黑的棺材里,永不见天日。
当朱珍兆将堂流一下一下钉死在棺材中时,她脚底的影子向后投映出一个庞然扭曲的黑影,张牙舞爪,形同妖魔。而朱珍兆的眼睛里空洞一片,什么都没有。
而朱珍兆将堂流钉好之后,转头看向趴在一旁奄奄一息的元绪。
本应死去的堂流眼睛忽然一动,他在死亡的前一刻恢复了身为仙人的记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催动自己碎裂的仙位玉牌,柔和的白光将元绪笼罩在里面,化成仙位玉牌上的一枚小小的玉龟纹。
他死了,他的仙位玉牌已碎,再没有什么能破坏他的玉牌,没有什么能伤害元绪。
等到过了十年、百年,当元绪醒来,或许他跟朱珍兆早已化成一抔黄土,那时,元绪便可以平安地离开这里。
现在,就安心地睡吧,睡醒了,便什么都过去了。
第22章 一个梦
自打绛颜在浮玉山降生以来,数万年过去,还从未历过情劫,但不妨碍她四处听得各路神仙抱怨过情劫,对情劫深有感触,每每听完一段都要由衷感叹一句:“这情劫的命数估摸着是天道心情不好时候写出来折腾他们的,就算拿领悟佛法的那种悟性与心智再看这命数,也都是在扯犊子!”
就拿堂流这事来讲,他与朱珍兆无冤无仇,还有恩于朱家,得在千万人当中选多久才能选出一个如此一言难尽的朱珍兆来折腾他,当真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
再说元绪,她怕是这里面最倒霉的一个。她是有仙根的,灵台有祥瑞之兆,算下来再修炼个百十来年便能白日飞升,偏生给她遇见这事。她若是不曾满心想着找回堂流,哪怕心大点,找个洞府闭关将伤养好再去寻堂流,也足够时间避开朱珍兆,可她偏生顾不上养伤便匆匆下凡来找堂流,卷进这场是非里,真真是可怜可叹。
朱绛颜看完元绪的记忆,止不住摇头,叹了又叹,伸手怜爱地摸了摸小青龟的脑袋。
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她身上仙气足,又时常亲近鬼,所以仙气较之别的神仙更为温和。元绪伸长脖子蹭了几下她的手指,借着她的仙气好歹恢复点精神。
元绪看着棺木中躺着的堂流,对朱绛颜说道:“上仙,我方才听见你对朱珍兆所说的话,我知道堂流的尸首里已没有魂魄,全靠此地鬼气养着,离开这里恐怕便会化为尘土。但这株树依着堂流的棺木而生,上面有他魂魄的气息,我想,即便是我妄想他仍旧在这里,也请上仙帮我一把,让我带这株树走。”
“痴儿。”朱绛颜叹口气:“依你便是。”
元绪苍白的脸上总算浮现点血气,欣喜地垂下脑袋:“多谢上仙!”
朱绛颜将手指点在她额前,渡去些许仙气给她。元绪周身都被仙光笼罩,最后看朱绛颜一眼,转身钻入树根底下。
不多时,整株巨树开始剧烈摇晃。树根拔地而起。河底湿泥下露出一张巨大的青色龟壳,一只体型庞大的青龟背起巨树,缓缓往前迈出一步。
见到如此情形,跌坐在不远处的朱珍兆大叫一声,想要扑过来:“不行,你不能带走他!”
整片湖底汹涌澎湃,以巨树为中心涌起一股巨型漩涡。容与回到朱绛颜身边,护着她退后一步。
元绪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上的大树,树根离开土壤,扎进她的龟背里,扎得她背上都裂开几道豁口,她一声不吭,咬着牙撑起身子,把他背在背上。
“我知道你在里面,但我不知你是否还有意识。”元绪脸色惨白,四肢都在颤抖,但她拼命稳住脚步,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没关系,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巨树的树根离开土壤,无处可以汲取养分,便扎入元绪的背壳里。元绪的背上险些四分五裂,遍布裂纹,血从她身体各处涌出来,将周围的水都染成一片猩红。元绪痛得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她缓缓站起来。她紧紧咬着牙,一步一顿,用极慢的速度坚定地往前爬。
“别怕,堂流。”她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朱珍兆冲过来,她的魂魄被水流撕扯得虚实不定,眼看着就要被搅碎,但她不管不顾地朝元绪扑来,眼底都是血色,发疯似的叫喊:“你休想!”
元绪被她撞得踉跄一步,呕出一口血,眼前一阵发黑。朱珍兆用尖锐的指甲掐着她的脖子,厉声尖笑道:“你还想走?休想,贱人!”
突然间,元绪背上的发出一声轰鸣,无数根枝叶瞬间枯萎脱落,巨大的枯枝砸落在湖底,砸在朱珍兆身上,将她的身子拦腰砸断,却没有一根断枝落在元绪身上。
元绪抬起头,呆呆望着背上急速枯萎的巨树。
巨树似有所感,仅剩下的树叶沙沙作响,化成灰烬卷入湍急的水流当中。到最后,元绪背上就只剩下一根小小的,葱翠的嫩芽,在她背后轻微颤抖。
元绪的眼睛里突然滚下一串泪水。
“我们走吧。”她跟他说道。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朝映照着熹微日光的水面游过去。
当元绪背着小树苗破水而出时,万道日光笼罩在她身上,她听见耳旁似有仙钟长鸣,仙音袅袅,她身上破开一道枷锁,从此立地飞升,海阔天空。
朱珍兆是堂流的劫,而堂流是她的劫。
朱绛颜被罩在容与的仙罩里,便不大想用法力,扶着容与的手臂望向湖底那片枯枝断叶下露出的半截朱珍兆的衣袖:“死了?”
“死了。”容与收回目光:“魂飞魄散。”
朱绛颜“哦”了声,疑惑道:“怎么不见控制她心魔的鬼气?”
“什么?”
“朱珍兆曾经梦见过一个死在沙场上的厉鬼,很厉害的厉鬼。”朱绛颜道:“那鬼控制住她内心的邪念,催动她做出这番事。既然朱珍兆已死,怎么不见她身上散出一点那鬼的鬼气?”
“是吗。”容与声音有微不可查的停顿,而后垂下眼帘:“我们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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