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沐县里能救的人都已被救下,深夜里没什么人还在这里活动,水里百鬼出行。朱绛颜走到昨夜看见那个小女孩的那处房顶,看见小女孩还在捞鱼,正想走过去,被容与拦下。
“你看她的脑后。”容与说道。
朱绛颜心里奇怪,走过去拂起小女孩的头发,看见那枚碎魂钉,吸口气:“怎么有第二根?”说罢,心里惊异更甚:“这个魂魄为何能受得住碎魂钉?”
容与这些年一直在西荒极地,没回过天界,事关天界的事只能问朱绛颜:“这些年,天庭可有失踪的尊位神,或是他们的女儿?”
朱绛颜回忆片刻:“有一个,即翼山上云极君的小女儿丞戎,十多年前赴往西天听佛理,没再回去,你的意思是……”朱绛颜看向那个小姑娘:“我跟丞戎不大熟,不过我认得她的姐姐望月,我得问过望月,才知晓她究竟是不是丞戎。”
第26章 百年水难
去即翼山寻望月说起来容易, 可即翼山终年隐于云海之外,外头布着层层山瘴,寻常神仙不飞个半日功夫万难寻到, 即便望月为时常出去同绛颜玩耍, 故而特意辟出一条蹊径方便行走,也须得有仙力支撑着走出山瘴。
是以此时去寻望月不大靠谱,朱绛颜自个琢磨了下,或许可以先收下这个捞鱼的小姑娘, 待到她功德圆满归去浮玉山之后,再带着她去见望月。现在只能猜想她十之八九是丞戎, 不过相貌跟丞戎不同,许是经历过投胎转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朱绛颜蹲在小姑娘身边,想同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看起来疯疯癫癫,满嘴都是“鱼”跟“饿”,不晓得其他,执着地埋头捞鱼, 似是神志有些混乱。
朱绛颜见她这般模样,便将手指伸向她额前,想看一眼她的记忆。
她看见一座破旧的房子。
房子年久失修, 窗户与门皆摇摇欲坠, 似乎风一吹就能倒。屋子里坐着个女人,衣衫褴褛,怀中抱着十几岁大的男孩,正轻声哄着。
男孩吃完妇人手中的面饼, 抬起头,小小说了声:“娘,我饿!”
妇人拍着他的后背,柔声哄几句,回头对屋子另一角的小女孩说道:“难儿,把你的饼拿给弟弟吃。”
女孩蓬头垢面,痴痴地望着妇人,良久,站起来,缓缓走到妇人身边,把手里的小半块饼子递给她。
女孩名叫燕难,与妇人怀中的男孩燕思齐为前后脚所生的同胞姐弟,妇人甘娘家中困顿,丈夫在她怀孕十月时候外出打猎,不幸遇难,从此家中更是揭不开锅。甘娘养不起两个孩子,曾两次将燕难卖去花柳街,燕难每次都能幸运地逃回来。甘娘见她日渐长大,手脚伶俐,便不再想将她卖出去,留下她做些活计补贴家用。
燕难灵巧聪慧,再复杂的绣工也一学便会,甘娘拿她绣出的花样跟纳出的鞋去集市上卖,赚回不少钱,好歹家中阔绰了些,不再青黄不接。
可弟弟燕思齐却是不学无术的主,家中大半银钱都送去给他求学,但他却成日寻人打架,心思全然不放在学业上。后来甚至跟着富家子弟学会斗鸡走狗,出入烟花之地,家中燕难熬坏眼睛做绣活换回来的钱被他流水般往外头花。
甘娘宠燕思齐,把他当成命根子,手头一旦有些闲钱便都给了燕思齐。燕难有苦难言,曾经找过燕思齐劝他省吃俭用,被燕思齐反手推倒在地。
“你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娘们,管我做什么?做好你的事,别让我知道你跟娘告状!”燕思齐踹她一脚,恶狠狠威胁道。
燕难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没说话,等到燕思齐走后,才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回家。
“哎哟,这是怎么了?”甘娘见燕难抱着肚子回来,脸色极差,连忙迎过来:“肚子疼?”
“我没事,娘。”燕难挤出一抹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甘娘尴尬笑几声,放软声音,难得哄道:“明儿有一批绣样要交给卢老爷,卢老爷向来阔绰,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放心吧,娘。”燕难揉着肚子,低声道:“我今晚上熬夜赶出来。”
“那就好。”好歹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虽然一开始就没打算养着她,但说不愧疚也是假,甘娘抚着燕难的背,道:“我熬了点肉汤,晚上给你喝,补补身子。”
“嗯。”燕难小小应了声。
即便她知道,甘娘熬的是肉不是肉汤,而肉向来只有燕思齐的份。
燕思齐的学业不好,夫子知晓他家的情况,也曾为难过。有一日偶然路过他家时,左思右想还是去同甘娘说这事。甘娘向来维护燕思齐,把燕思齐唤过来,说他很聪明,夫子教授的课文都会背,说着便推着燕思齐要他背诵一段。
燕思齐当然背不出来,站在夫子面前,脸涨得通红。蹲在一旁补衣裳的燕难突然抬起头,怯生生将那段文章背诵出来,背得磕磕巴巴,却一字不落。
夫子对燕难很感兴趣,得知燕难不过是在燕思齐诵读过几遍便记住之后对她更为赞赏,又问燕难几个问题,燕难一一作答,夫子对她很是喜爱,感慨道:“我也曾做过大户人家的西宾,教授过几个女学生,难得有比你更聪颖的孩子。可惜了。”
可惜燕难生在落魄人家,便是燕思齐从学堂退学,如此家境,也由不得她去求学。
夫子对燕难心生怜惜,临走前赠与她几本书,留给她闲暇时候诵读。等到夫子一走,燕思齐转头便将书夺过来,狠狠瞪了燕难一眼。
燕难从小到大忍他让他,不敢与他作对,不然甘娘便会重重罚她。被抢走书也一声不敢吭,将涌上喉头的苦涩咽下去,摸了把眼睛,坐回门口缝衣服。
没过几日,这事被燕思齐的几个同学知晓,嘲笑他还不如家中那个只会补衣服的姐姐。燕思齐气不过,当晚把燕难叫出来打了一顿,他下手不知轻重,燕难被摔在石阶上,竟被打成痴呆。
这事将甘娘吓得眼睛都哭肿了,头一回打了燕思齐一巴掌。可事情已无法挽回,甘娘只好将燕难锁在家中不让见人,好瞒过她无缘无故痴傻一事。少去燕难补贴家用,家中越发拮据,到最后,连吃的米都快没钱去买。
平日里跟燕思齐玩耍的一个公子哥听闻他家有个长相颇为娇美的姐姐,便将燕思齐喊到一旁,当着燕思齐面掂量几下钱袋子,笑道:“我嘛,向来怜惜美人儿,听闻令姊是个难得的美人,不如你将她约出来,我与她谈谈诗词歌赋,带她去游玩一番,这里头的银子就都归你,如何?”
他们这群子弟素来放荡,但也从未生出将念头打到谁家姊姊头上的荒唐事,这人敢如此做,多半是因燕思齐胆小怯弱,对他们唯唯诺诺。
若是换做旁人,少不得同这个人吵一架,但燕思齐打小瞧不起燕难,如今燕难更是浑浑噩噩,家里又入不敷出,竟泯灭良心地应下这事,回家就把燕难拉出去。
甘娘在房里只听得燕难叫喊,连忙追出来,见燕思齐扯着燕难衣裳往外拖,燕难死死扒着门框,便扑上去,问道:“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她脑子不清醒,当心伤着你!”
就在这天夜里,洪水肆虐而来。
也不知是燕难幸运还是他们三个都走运,燕难惊恐中抓到块浮木,三人顺流而下,飘到雾驼山脚,逃进山脚的一处废弃的宅子里。
他们手中没有食物,幸好洪水来时甘娘从外面买回两块饼,还没来得及放下,三人便靠着这饼熬日子。
饼终有吃完的一日。燕思齐肥胖,吃得多,分给他的一整块饼没过一天就已经吃光,吃完后还觉得不够,便向甘娘喊饿。甘娘便叫燕难她的那一小块将饼拿给燕思齐填饱肚子。
又熬过两日,燕思齐实在熬不下去,在甘娘怀里打滚痛哭,甘娘无奈,便叫燕难出去找些吃的,实在找不着便看水里有没有鱼。
燕难虽脑子不大清醒,但简单的事情还能做,甘娘让她去寻些食物回来,她便满脑子只记得捞鱼回去吃。可她不知道哪里有鱼,出门之后,她远远见着前面有道淡青色的人影飞过,便追着影子跑,不当心跌进水里,做了湖底冤魂。
这便是燕难的魂魄为何停留此地不愿离去的缘由。她被撞到头,思考不清楚事情,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甘娘嘱咐她去捞鱼,故而她死去之后执着地蹲在这里捞鱼,竟变成此处的地缚灵。
不过她脑后的碎魂钉依旧不知从何而来。朱绛颜并未在她记忆中看到。
看完燕难的记忆,朱绛颜收回手时,正想站起身,没当心燕难突然朝她扑过来,一头将她撞进汹涌的流水里。
朱绛颜被撞得猝不及防,脚底踩空跌下去,瞬间被水淹没。容与随之跳下水,伸手抓住她,将她拉进怀里。
“等下。”朱绛颜从容与怀中探出脑袋,朝周围望一圈。
虽说她落水时候便掐出避水诀,可避水与无水毕竟全然不同,他们所落入的水根本就不是水,朱绛颜跟容与稳稳当当落在湖底,仰头朝上望去。
这里没有水,他们在上方所见到的洪水是一片幻影,他们之前一直用法力在水面上行走,并未触碰过水,所以未曾发觉。
朱绛颜讶然,再仔细看向周围,并回忆起方才燕难记忆中的场景。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那道淡青身影,那是燕难从屋子里出去捞鱼时候,不远处掠过的一道影子。
是了,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场濯沐县曾发生过的洪水的幻影!燕难不是最近才死去的亡魂,而是死在百年前那场洪水之中,这场幻影,将百年前溺死且未归去地府的冤魂全部召回人间!
眼前所见皆为百年前朱珍兆所经历的那场水患的投影,不知因为什么而重现世间,所以方才朱绛颜在燕难记忆中看到一角熟悉的身影,那是元绪。
这是一场海市蜃楼。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复杂,就是百年前朱珍兆那时候发生过的洪水,百年后以海市蜃楼的形式重现世间。
第27章 红衣鬼魂
已经过去百年的事, 为何重现世间?
朱绛颜望着粼粼水波之上燕难那张模糊的小脸,心底似乎有了答案。
她见过数不清的魂魄,含冤而死者有之, 血海深仇者亦有之, 大多碌碌投入轮回之中,仇今生报不得,怨今生平不得,说到底, 不过一句无可奈何。可燕难若是云极君的女儿,尊神帝姬, 死去之后携一城亡魂归来讨一个公道,却是有可能办到的。
那百年前究竟发生过何事,招惹她如此冲天的怨气?
或是,当年那场洪水,是有谁故意为之?
朱绛颜望着燕难满是泥灰的脸,叹口气。
在这之前, 她也探查过其他亡魂的魂魄,俱是灰蒙蒙一片,什么都不记得。如此看来, 想要得知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还得从燕难身上入手。可如今燕难的神志,须得长久时日养着,方才可能养好。
朱绛颜把自己的猜测同容与说了,容与没什么异议, 她便爬上屋顶,坐到燕难身边,也不管燕难究竟听不听得懂她的话,自顾自同她说道:“我不知为何你会停留此处,也不知为何招过来如此庞大的一个幻境,可这座城里百姓好不容易重新活过,被幻境罩着总归不是个事,不如你同我走吧,我想办法弄清当年发生的事。”
燕难嘴里仍在念念叨叨“捞鱼”,声音却低下去,趴在水面上望着自己的倒影,许久,伸出手拽住朱绛颜的衣裳。
朱绛颜笑起来,伸手摸了下燕难的头。
把燕难带离濯沐县时,整座县城的幻境随之退去,被幻境定格了时间的人们重新恢复活动,与之前洪水漫盖对比,更显得鲜活热闹。
容与跟朱绛颜在街头走了会,路过一间玉器店时停下来,回头看向朱绛颜,眼底尽是笑意:“有什么想置办的?”
朱绛颜疑惑地将他望着,见他朝自己笑,转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红了一红,道:“喜服前些日子便备好了,眼下正忙着朱绛婷的嫁妆。”
容与收起折扇,走进玉器店里,没过多久拿着个盒子走出来,却没给朱绛颜看,道:“那我们便回吧。”
“嗯。”朱绛颜点头。
活着时伤及神志,死后浑浑噩噩的魂魄,说好养也是挺好养,若在浮玉山,只需在后山的灵泉里泡上七天七夜,再由朱绛颜施针调养一番,便可恢复清明;若说难养也甚是困难,此处不及浮玉山灵气充沛,整座山都适合魂魄生存,便说施针也是需要精气神具备的精细活,朱绛颜此番是肉体凡胎,储备不了如此庞大的仙力,所以施针有风险,只能慢慢将养。
朱绛婷的婚事说来也快,大婚前两日朱府便热闹起来,甄氏是喜欢热闹的人,这两年精神不济,所以静养了一番,难得遇到这等热闹的情况,哪怕是平日里处处被偏房欺负,看到府里进出的下人们都面带喜色,也都沾了些喜气,面色红润不少。
何况办完朱绛婷的婚事,朱绛颜的喜日便也近了,想到这层,甄氏脸上更是泛着红光,见谁都弯着眼笑。
终于等到朱绛婷大婚当日,朱绛颜眼睛不好,所以不用她忙,巧燕早早便端了凳子摆好瓜果给她坐在一旁打发时间用。朱绛颜便嗑着瓜子,看丫鬟婆子们忙里忙外,给朱绛婷更衣描妆,待到大红盖头落下时,即便平日里如何刻薄刁钻,此时也是个端庄的新嫁娘。
早先余姨娘被禁足,这日也被放出来,握着朱绛婷的手抹眼泪。朱绛婷本就不喜欢杜维隐,抢这桩婚事纯粹是为了恶心朱绛颜,被余姨娘这一闹,还被朱盛元将婚事提前至今,心里是有苦说不出。见到朱绛颜悠哉地坐在一旁嗑瓜子,恨恨瞪了她一眼。
朱绛颜不知自己哪里惹了她,全当没看见,拿起一个柿子在袖子上擦了擦,咬一口,脆甜可口,登时将朱绛婷抛在脑后。
谁知朱绛婷自个偏要走过来,绣着鸳鸯的绣鞋踩在朱绛颜裙裾上,还用鞋尖碾几下,道:“别以为嫁得慕容家就能由你猖狂,你不过是个瞎子,慕容家怎会看上你?反倒是杜维隐,明年便要去参加科举,若高中,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你仍旧比不上我!”
朱绛颜把裙裾扯回来,不想搭理她。
虽说她身为神仙,还是堂堂帝姬,须得心胸宽广,视浮名为粪土,可不妨碍她前面这些年受的苦这会子想讨些回来。她早就在判官那处看过朱府众人的命格,改了几笔,够他们还这些年的债的。
她不想搭理,朱绛婷偏要让她露出羞愤的神色,仿佛如此她今日嫁过去才值得,上前一脚欲踩在朱绛颜的绣鞋上,朱绛颜猛然抽回脚,朱绛婷一个站不稳,“唉哟”一声,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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