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的声音太嘈杂,玉微勉强被拉回了思绪,她不该再留恋,没有人可以陪她生生世世,包括祁舟辞。
在身后群臣激愤的情绪快要达到顶点时,玉微扬手扯下了脖颈间的铃兰项链,紧紧握在手里,挑眉疑惑地问:“诸位大人是何意思?”
她才刚来这个世界,还没来得及接收委托者的记忆,她不会,也不敢在尚且不明白事情原委时随意开口,不然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熟悉委托者的人看出端倪。
玉微低柔的声音陡然响起,群臣们还没反应过来,以头伏地的苍烨却是微凉了眸色,眼角余光刮过目所能及的所有反对他的大臣,最终停在玉微身上。
群臣惧于皇家威严,不敢直视身为皇后的玉微,却是不错开一分地盯紧苍烨。
半晌,御史大夫在一片喧闹声中叩地出列,道:“娘娘,太子殿下乃是罪臣之子,不配为帝,微臣恳请娘娘从宗亲之子中择取天命之子择日登基。”
“臣附议。”
“臣等附议。”
太子?
登基?
玉微略微惊讶地侧目看向自己身边着一袭玄色太子常服的孩子。
说是孩子,是因为看他的身形,最多只有十来岁,但尽管只有十来岁,他身上那股天家威严的气势却被他发挥到极致,深沉内敛,尊贵雍容,即便叩拜在地,他的背脊却依旧躬直,像是傲雪的青松,挺拔不屈。
玉微看着叩拜在地的苍烨若有所思,她是皇后,她身边的孩子是太子,寝殿内死去的是皇帝,为何御史大夫会称太子是罪臣之子?
玉微捏着项链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直到铃兰项链咯到了她的手骨,她恍然地松了力道。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些琐事的时机,她现在需要立刻解决的事情是怎么应付群臣。
但她根本不清楚这个朝代的任何事情,更不了解委托者的立场,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拥护太子登基,一个是同意御史大夫的意见。
虽然蒙有一半的胜算,但她向来不喜欢冒风险,她最喜欢的是规避所有风险之后,有百分之百胜算的决策。
思忖良久,玉微决定先探探群臣的口风:“依大人之意,宗室之中可有合适人选?”
官场上混的都是老狐狸,更何况是年愈四十的御史大夫,他并没有因为玉微似是松口的语气而愉悦,思索片刻,道:“臣以为西安王嫡次子可担大任。”
玉微睨了一眼跪得端正,无声无语的太子,问:“何以见得?”
御史大夫恭顺地应:“西安王嫡次子聪慧无双,勤奋贤能,三岁能诗,十三及第,且西安王世子乃嫡长子,嫡次子过继至陛下膝下,西安王殿下尚且后继有人。”
玉微滚动着掌心的项链,站起身:“倘若本宫执意要太子登基呢?”
宽大的凤袍裙摆随着她的转身摇曳出一抹刺眼的金色弧度,圈金的金凤凤尾在苍烨稚嫩的脸庞上抹过,带起一阵柔柔的痒意。
御史大夫扬高声音反驳道:“万万不可,娘娘三思啊。”
玉微目视着跪得黑压压一片的大臣,无情无绪地问:“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群臣缄默片刻,齐声回道:“臣等以为孙御史言之有理,西安王嫡次子可担大任,望娘娘三思而后行。”
众口一声。
玉微锁眉,按理来说,皇帝驾崩后,太子登基根本不需要经过皇后的同意,这些大臣为何一再征求她的意见。
玉微眯起眼,莫非皇帝交了什么重要的物品在委托者手上,让群臣不得不与委托者周旋,而让委托者放弃让苍烨即位的念头。
她的目光梭巡一圈,最后定格在站在她身侧的苍侍身上,看他的穿着,必定是宫里的内侍,可他又与一般的内侍并不相同,衣料华贵暂且不说,一双手更是白皙柔嫩,显然不是打理杂务的内侍,甚至他眼里的悲痛也完全不似作假。
脸上的表情可以骗人,眼睛却不能。
这个内侍显然对大行皇帝有着极深的感情。
养尊处优的肌肤,华贵的衣料,悲痛的眼神,又出现在皇帝驾崩的寝殿前,除了大行皇帝的内侍总管不做他想。
苍侍见玉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收敛了眼里的悲痛,走近玉微身边,怜惜的目光落在苍烨身上,压低声音对玉微道:“娘娘,陛下许诺摄政王殿下您不必陪葬的条件之一就是太子殿下能顺利登基。”
摄政王殿下那日为了皇后娘娘险些直接罢官辞爵,今日又一直未曾出现,不知是何意思。
苍侍的声音尖尖细细,被刻意压低之后更是带着一股莫名的森然感,让人无端感到一股寒冷。
玉微在苍侍话音落下时倏然转眸,目光紧紧缩在苍侍身上,黑如浓墨的眼眸锋利如刀,狠狠刮在苍侍身上,同样压低声音回道:“你威胁本宫?”
苍侍躬身退后:“奴才不敢。”
他能提点皇后娘娘的只能到这里,若是太子殿下明日无法顺利登基,皇后娘娘恐怕也看不见明日之后的朝阳。
玉微看着苍侍退远,没有阻拦,又细细打量了一直跪拜在地,默不作声的太子一眼,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
大行皇帝本来想要赐死委托者,但被摄政王拦下了?甚至摄政王还为了委托者不必陪葬而许诺了大行皇帝诸多要求。
思索片刻,玉微果断蹲下身,握住苍烨的手,拉起他,低声唤:“皇儿。”
虽然疑惑,但是她不急,等解决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再了解这一切也来得及。
既然内侍总管这般提醒她:若是苍烨无法登基,她就无法活下去。那她就暂且先拥护太子登基罢了。
毕竟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暗处的一切她尚且无法完全掌控,不能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因为太子无法登基而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血空重来。
苍烨顺从地顺着玉微的力道站起身,恭敬却又疏离地唤:“母后。”
看来委托者和太子并不亲近。
玉微从苍烨的语气里得出这个结论,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看清了苍烨的容貌,精致而又凌厉,与他身上睥睨的气势相辅相成。
大行皇帝把太子教育得很完美,撇开年龄不谈,太子身上已经完全具备一个帝王应有的气势。
玉微轻勾起唇角,抬手抚在太子脸侧:“相信母后吗?”
太子似乎不习惯玉微的接近,脸上的神色有片刻僵硬,但却没有避开玉微的触碰:“相信。”
太子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三分雄雌莫辨的勾魂。
玉微唇角的弧度更深,用没有握着项链的手握紧太子的手,目光一一扫过以头伏地的大臣:
“陛下乃是先帝之子,更是先帝曾经亲封的太子,是正统的龙子,诸位大人却口口声声言陛下是罪臣之子,甚至不跪拜陛下,你们可是在暗喻先帝昏庸无能,连陛下是不是他的子嗣都分不清,甚至令罪臣之子承袭大统,或者,诸位大人是不满先帝的决定,想要谋逆。”
玉微不仅直接改了对太子的称呼,甚至直接给群臣扣下一项硕大的罪名,君主专.制制度下,帝王在国家之中是近乎神明的存在,谋逆更是最严酷的罪名,可以因此直接诛杀整个家族。
顷刻间,群臣纷纷变了脸色:“臣等惶恐。”
左相叩地出列:“陛下英明……”
玉微抢词道:“大人也道陛下英明,为何却宁可冒着被诛九族的危险,也不遵先帝的遗旨。”
左相年迈,被玉微一噎,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口中的“陛下”分明是苍淮,却被玉微曲解成苍烨,甚至又给他扣上一项诛九族的罪名。
第114章 太后国色(二)
孙御史立刻道:“娘娘明鉴,臣等对先帝之心天地日月可鉴,绝无二心。”
他恭敬地行天揖之礼:“左相为官四十余载,勤政清廉,鞠躬尽瘁,亦绝无谋逆之心,先帝与罪臣苍沐乃是十多年手足,当年苍沐犯下谋逆重罪,先帝仁厚,方过继苍沐之子至膝下,又因无子嗣而册立苍沐之子为太子,先时先帝病重,时过不久便撒手人寰,尚且来不及遴选合适的宗亲之子,微臣望娘娘以国为重,从宗亲之子中择取天命之子为帝,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大晏律令,谋逆罪采取连坐惩罚制度,一人谋逆,诛连九族。苍沐是苍淮皇兄,他谋反自然不可能诛杀整个皇族,但他府上的妻儿却是要为他犯下的谋逆而付出性命的代价。
澹台左相称呼苍淮为陛下,被玉微反将一军,孙御史立刻改了对苍淮的称呼,却没有改口称呼苍烨为陛下。
老狐狸。玉微暗自腹诽,三言两语地就抹杀了大行皇帝对太子的喜爱,只把大行皇帝册封苍沐之子为太子归为无奈之举。
她微眯起眼,现在看来,这个最先挑起事端的老狐狸才是最难缠的,她握紧太子的手,道出了自己最开始的疑惑:“本宫不过一介妇人,如果大人执意不听本宫之言,便是你们自己选出宗亲之子即位又有何不可?”
她牵着太子,一步步逼近孙御史,凌厉地道:“反正先帝之言你们尚且置若罔闻,本宫之言,听与不听又有何不同?”
方才听大行皇帝身边的宦官所言,大行皇帝分明是属意太子登基,这些大臣却一拦再拦。
“这……”孙御史语气稍顿,总不能直接说是他知道先帝遗旨在皇后手里吧?
只要遗旨没拿出来,他便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倘若遗旨一旦宣读,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再不甘不愿,也只能遵旨,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大罪。
按理说,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是不需要即位遗旨的,但先帝恐怕也是怕他们不肯叩拜新帝,不仅册封皇后兄长为摄政王,还特意留下即位遗旨,如今摄政王不在,能拖一时是一时,说不定这样拖下去,太子登基的事情尚有可圜转的余地。
玉微走到孙御史面前,语气沉沉:“大人不说,是不是代表你真有此意?”她居高临下地盯着跪拜在地的孙御史,“或者,大人是觉得先帝已经驾鹤西去,所以就可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
孙御史目光里出现墨色的凤袍裙摆,他凝视着那裙摆上精致繁复的祥云,眼底神色变了一分,以往怎么没发现皇后如此能言善辩。
他叩首:“娘娘容禀,微臣绝无此意。”
她正想讽刺孙御史,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却是打断了她的话。
一片寂静中,脚步敲过青石板的声音犹为明显,急促却又整齐,敲破了甘泉宫的寂静。
玉微侧目,一个梳着双丫髻,略施粉黛的粉裙妙龄女子正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匣子疾步向她走近,她的身后跟着八名内侍。
走近了,厌倾施礼,双手呈上明黄色匣子:“娘娘,陛下遗旨取来了。”
“平身罢。”玉微没有伸手去接,似笑非笑地睨了孙御史一眼,孙御史的身子伏得更低,群臣皆是如此,她瞬间明白过来让孙御史和群臣忌惮的便是这个丫鬟手里的遗旨。
她转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苍侍:“劳烦公公宣读先帝遗旨。”
厌倾将装着遗旨的匣子奉上头顶,等感觉到手里的匣子一空时,她站起身,挪步至玉微身后。
苍侍展开遗旨,扬高声音宣读起来。
苍烨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那明黄色的遗旨,玉微察觉到了,却是没有戳破。
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能隐忍到现在已是不易,她基本可以想象得到,倘若明日苍烨无法即位,等待他的要么是死,要么是永无天日的变相软禁。
毕竟没有一个皇帝不会怀疑曾是名正言顺皇位继承人的废太子没有夺位野心。
遗旨宣读完毕,玉微牵着苍烨的手走至寝殿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诸位大人如今可以叩拜新帝了?”
刚才孙御史口口声声说大行皇帝仁厚,又病重,才没有时间册立新太子,虽然如今遗旨已经宣读,但她看这些顽固的大臣估计也不会听话的行礼。
意料之中,甘泉宫再次陷入沉寂,大臣们低着头,面面相觑。
玉微的脸色沉了下去,正欲发怒,低沉华丽的声音却是先她一步撕裂了甘泉宫的寂静:“微臣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抬眸,黑压压的群臣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抹耀眼的正红色,他欣长的身躯恭敬地伏在地上,极正的红色随着他叩拜的动作似月光般倾泻一地,三千青丝以一根白玉簪松松绾起,极致清雅的白玉簪在那黑如墨绸的青丝里挑起三分艳色,散落的鸦青色发丝柔顺地披散在他正红色的宽袍大袖上。
正红色是一种极其艳丽的颜色,穿的人稍有不慎便会落于艳俗,但这个男人穿正红色却是妖而不艳,魅而不俗。
比起群臣不甘不愿的缄默,这个男人的臣服更像是真正的心甘情愿,但饶是他跪拜在地,却没有半分卑微的气息,凌人的气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群臣听见红衣男人的声音,立刻纷纷转过身,叩首:“臣等参见摄政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呼声震耳欲聋,群臣虔诚地俯首。
“诸位大人免礼。”
玉微眯起眼,逆着阳光打量那缓缓站起身来的男人,分明逆着光,他的脸上却仿佛聚集着所有的光芒,他缓缓踱步而来,群臣敬畏般地自发为他空出一条宽阔大道来,他妖异的眉目在她眼底逐渐清晰。
她看过去的同时,姬临也望了过来,视线在空中相碰。
犹如工笔勾勒出的狭长眼尾处卷起一丝细长的曼珠沙华花丝,那正红色的花丝给他的眼尾纹上一抹邪肆,勾魂的眼眸在曼珠沙华的点染下晕开层层靡丽妖冶。
她的神智几乎要深陷在短短的对视中。
不对……
他的眼睛不对。
玉微闭了闭眼,机械地挪开视线,模糊的视线清晰了三分,身子却是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他便是摄政王?
姬临隔着衣袖扶住玉微的手臂,稳住了她摇晃的身子,醇厚的声音华丽而又靡艳:“皇后娘娘当心。”
玉微被手臂上的凉意惊得抬眸望去,却只看到了姬临浸染邪肆的侧颜,他的声音幽幽缓缓地响在她耳边,盘旋在甘泉宫空中:“请诸位大人叩拜新帝。”
群臣似乎臣服在他摄人的威压之下,纷纷伏地行礼:“臣等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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