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倒是遗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隐渊搁下茶盏,并没有侧眸看近在咫尺的玉微,仅是云淡风轻地问道:“什么时候启程。”
闻言,玉微唇角的笑意漾开,眼里的浅色转浓,转身坐回了隐渊对面,她明白隐渊这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玉微道:“明日?”
她想速战速决,越快完成任务越好,然后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受了祁舟辞的影响,这个世界她并不想久留,但愿下个世界她能调整过来。
她会一直记得祁舟辞,她无法否认,她曾真切地对祁舟辞动心过,可她却不愿意被这种无法留住的感情干扰了思绪,甚至干扰了自己的生活。
她很贪心,舍不得多迈出一步,如果祁舟辞能陪她生生世世,她并不介意彻底交出自己的心,可惜他注定只能停留在过去,而她对他,也还未曾达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她只是动心都动得太清醒。
玉微下意识地抬手轻抚在脖颈间的铃兰项链上。
项链一直戴在她脖颈间,不再是毫无温度的冷,而是染上了她的温度,更染上了她的气息。
隐渊的目光也随着玉微的动作缓缓落在她脖颈间,看见她温柔地抚上那条银色的项链时,他的眸光微闪,轻颔首:“好。”
玉微垂眸敛下眼底的暗色,重新拾起桌面的那瓣梨花,抿唇道:“那言卿明日再来隐阁。”
微风乍起,玉瓶里开得正盛的梨花纷纷摇落在玉微手背上,甚至有不少雪色的花瓣擦过玉微的手,飘落在玉色圆桌上。
玉微一翻手,手心朝上,接住纷落的花瓣。
隐渊抬手,拾起玉微手腕上的梨花瓣,微凉的指尖轻触过玉微温热的肌肤:“不必,我去你住的客栈找你。”
他正欲收回手,玉微紊乱不堪的脉搏却是让他停住了收回手的动作。
他微垂下墨色的眼眸,目光淡淡地落在玉微莹白如玉的手腕上。
玉微的手腕纤细柔弱,似乎轻轻一折便能折断,滢白的手腕肌肤下,淡青色的血脉隐隐浮现。
玉微似乎察觉到了隐渊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手腕,手腕上并没有伤口,也没有脏污,她眼波微动,开口问道:“我的手腕有问题吗?”
隐渊已经盯着她的手腕看了半晌。
隐渊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玉小姐可是知晓自己中毒了?”
玉微讶异地看向隐渊,他只是轻触到了她的手腕,连多余的停留都没有一分,怎么知道她中毒了?
但玉微并没有半分保留,她漫不经心地道:“知道。”
毒是苍淮亲自下的,她承袭委托者记忆时便已经知晓,想来苍淮驾崩后的那几日,苍烨便已经“子承父业”,开始对她下毒。
但她并不关心,她只需要几年的时间,委托者剩余的生命,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够她完成任务了。
隐渊清冷的目光掠过玉微满不在意的脸,眼底的墨色更浓,本就清冷的声调此刻更是裹挟了七分寒意:“我替你把脉。”
不是问句,是命令式的肯定句。他似乎仅是在通知她,而不是征求她的意见。
玉微眼中的诧异之色更浓,望向隐渊的目光更加狐疑,她原本已经放下了对隐渊是故人的怀疑,此刻隐渊的反应却是重新提起了她对他的怀疑。
犹疑片刻,玉微委婉地拒绝道:“有劳少主好心,言卿的身体有御医调理,并无大碍。”
隐渊捻了捻从玉微手腕捡起的梨花瓣,辨不清喜怒地道:“我不想我们还没成亲,你便已经身死他乡,亏本太多的交易,我向来不做。”
玉微凝眉,她倒是忘记了这一茬,她对隐渊承诺的所有事情,都是建立在她还活着的基础上。她若是死了,相当于她对隐渊承诺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
隐渊清冷的目光落在玉微紧锁的眉目间,唇角的笑容却是温润清隽:“你该知道我顾忌的是什么。”
玉微端起凉透的茶浅抿一口,那股凉意参杂在茶味的醇香里从唇齿间一路蔓延至心尖上,她伸出手腕:“那便有劳少主了。”
隐渊可以开药,至于喝不喝,决定权在她。
她承诺隐渊的事情,在她脱离这个世界之前都有效,她轻轻抿唇,虽然隐渊开药后她不喝,甚至放任自己身体里的毒蔓延是有些对不起隐渊,也算是另一种食言。
但她的确不想在这个世界久留。
一种很莫名的感觉。
隐渊修长的指尖搭在玉微的脉搏上,玉微感受到那股微微的凉意,心尖一颤。
与姬临身上的凉意不同,隐渊指尖的凉意应当是久立在潭水上所致,并没有凉到寒彻心扉的地步,她却是下意识地抬眸望向隐渊。
隐渊却没有看玉微,仅是微垂眼睑,仔细感受着指尖下微弱到几不可察的脉搏搏动。
少顷,他收回手,目光在玉微脸上梭巡一圈:“你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不解毒,至多还有三载时日。”
隐渊虽是没说完,但她却听得分明,她就算是解了毒,不过也是苟延残喘多几载而已,依旧会比正常人早逝许多。
玉微深深凝视着隐渊,不错过他脸上的分毫表情,却依旧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是怒,他的脸上似乎永远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须臾,她轻笑道:“少主是否后悔方才答应言卿要求的决定。”
毕竟她一死,隐渊妻子这个位置便又会空下来,隐渊没了嫡妻,隐族中人想把女儿送给隐渊的,哪怕只是做继室,估计也是只多不少,介时,隐渊只怕会更烦不胜烦。
隐渊凤目清冷地看向玉微:“未曾。”
玉微半是疑惑地挑眉。
隐渊把一张宣纸搁在圆桌上,推至玉微面前:“三年后,你已经是隐氏少夫人,便是死了,你也会是隐氏唯一的少夫人,我唯一的妻子。”
他起身,闲庭信步般走出凉亭,微凉的声线沉在风里,飘入玉微耳中:“虽是麻烦一些,但活死人或许会比活人更好用。”
他的语气随意而散漫,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隐渊的广袖长袍在风里微微起伏,与墨色青丝纠缠在一起,便如初时她在水中所见的场景般,浅色的疏影横斜在他天青色的衣袍上,划开了一抹似近还远的弧度。
他似归于九天的温润谪仙,尊贵神秘,说出口的话却令人浑身发寒。
玉微微睁大了眼眸,看着一袭青衣的隐渊越走越远,眼底的震惊也越来越大,隐渊的意思是……
她不死最好,她若是真的死了,他会把她从皇陵里掘出来,然后做成听他话的活死人?
隐渊也真敢。
但她并不怀疑隐渊话里的真实度,毕竟他语气里没有半分作笑的成分。
片刻之后,玉微指尖轻捻起隐渊留下的那张宣纸,展开。
是一纸药方。
隐渊此刻留下的药方,除了是解她身上毒.药的药方不做他想。
玉微并不在意地笑笑,随手把药方撕成几片,然后催化内力,彻底把药方碾为灰烬。
她随手扬掉手中的灰烬,一步步踏出凉亭。
玉微唇角扯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正好,她死之后隐渊还有活死人可以用,她不用担心他会因为她的食言而烦恼了,而且她倒是想看看,隐渊到底是怎么把她做成活死人的。
……
等玉微回到客栈时,午时早已经过了许久,她却依旧没什么胃口,径直往楼上而去,准备回到自己房间休息。
刚走至拐角处,却是发现了站在她房间外的时褚。
这两个月以来,时褚和姬临经常交替出现,她之所以确定房门外的是时褚而不是姬临,是因为姬临根本不会用这种委屈巴巴的眼神看着她。
玉微顿时觉得头疼起来,她为了去找隐渊,特意避开了时褚,前一次去隐阁一个来回只费了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这一次因为见到隐渊而耽搁了,连晌午时分都已经过了许久,甚至快要到傍晚了,时褚会发现她不见了也很正常。
只是面对这样一个时时刻刻粘人的人,她真的头疼。
时褚看见玉微的一瞬间,眼底暗淡的光迅速被点燃,他疾步走近玉微,似乎是生怕她跑了一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你去哪儿了?”
他一早醒来就来敲她房间的门,却一直没有人应答,他以为是她又睡过头了,毕竟她前几日就睡过头一次。他便一直等在房间外,结果直到下午却还是没听见房内有分毫动静。
他以为她出事了,急急忙忙地破开门,看见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他险些要以为她又想丢弃他,还好她回来了。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看见玉微的第一眼就深深被她吸引,便像是真的信了玉微是他命定的妻子一般,想要跟在她身边,想要与她在一起。
一段突如其来的感情,他甚至理不清思绪。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像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害怕失去她。
时褚语气里不是生气的质问,而是似要被丢弃的小奶狗般可怜地祈求主人不要丢弃他的卑微慌张。
玉微因为时褚的慌张,难得地凝眉正视向他,耐心地解释:“我出去找一个人。”
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向时褚解释自己行程的必要,毕竟是他自己要跟着她,但这样的时褚她倒是第一次见。
惶恐,不安。
时褚深深凝视着玉微淡然的面容,心里逐渐安宁了下来,他敛下眼底纷杂的思绪,重新勾起唇角:“找到了?”
他一直知道玉微出宫是有事要办,只是她没明说,他便也没问。
玉微睨向已经收敛起情绪的时褚,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而后绕过他就想往房间内走去。
时褚握住玉微的手臂,紧跟在她身边,步入房内,他的不安虽是被压下了一大半,但是依旧心有余悸,即便知道她只是出去找人也无法完全平复他的心。
玉微在红木雕葡萄纹圆桌前坐下来,微抬下颚:“可以放手了罢?我不会跑。”
时褚看向玉微被他抓住的手臂,方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力道似乎有些大,赶紧松了三分力道,却并没有松开玉微:“知道娘子不会跑了,但是我想和娘子一起出门。”
他几乎是没有思考的便脱口而出,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收回。思及此,他小心翼翼地垂眸看向玉微。
愿望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玉微翻过茶杯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向时褚,正好望进了时褚那双潋滟的眼眸里。
他的眼眸中是暗沉无光的深渊,那里长年寸草不生,没有一丝光线,黑暗无边无际,深渊里,仿佛能吞噬掉一切生灵的灵魂。
玉微的目光一震,时褚的眼眸在向姬临靠拢,或者该说是趋同。
她的目光梭巡在时褚的脸上,时褚似乎对自己的变化毫无所觉,仿佛这样的目光再正常不过。
时褚察觉到玉微眼里的震惊,雀跃而又期待的心情一瞬间跌至谷底,玉微肯定不愿意让他日日跟着她,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娘子是不愿意让我一直跟着你吗?”
他其实明白自己的要求并不合理,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这种越来越强烈的心绪似乎就是在发现她消失在房间内时猛然升起的,来得汹涌,来得猝不及防。
她对他始终是一层不变的冷漠,他却是在她身上丢了三魂七魄。
时褚眼中勾魂摄魄的玄黑色在他开口的瞬间尽数消散,似乎刚才他眼中那种勾人心魂的暗沉只是她的错觉。
但她绝不可能看错。
玉微与时褚相处两个多月,自然也深深知晓时褚不可能有与姬临相同的目光。他们根本就是两类人,时褚活在阳光下,而姬临活在地狱中。
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共用一具身体,所以现在是时褚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姬临终于要完全掌握自己身体的自主权了吗?
玉微的目光在时褚脸上梭巡一圈,微垂下眼睑,收敛起多余的心绪:“倘若我说是呢?”
时褚沉吟片刻,眼里的墨色重新凝聚,在眼底聚拢成一团深不见底的黑云,吞噬人心,他说:“那我就在原地等娘子,不论娘子走多远,我都会在原地等你。”
他眼底的墨色越来越浓,几乎掩盖了他眼中的所有亮色,眼尾的曼珠沙华似乎也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玄色,沉浸在无边的黑夜里。
他的眼眸似无垠的地狱,看见的人永世不得超生。而他的身后则是雾气翻滚,看不见崖底的深渊,一旦坠入,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玉微被时褚眼底的森寒惊起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别开了眼,时褚的意识果真在消散,或者该说他的意识在逐渐融合进姬临的意识里。
时褚看见玉微眼里的惊悸,立刻收敛了眼里的认真,摇开折扇,挑起玉微的下颚,语气里是轻松无比的音调,不复方才的森寒:“娘子被我吓到了?其实我当然是会死皮赖脸地跟着啊,娘子去哪儿我就在哪儿,难不成娘子还真以为我会听话地等着你?”
他略微嘲讽似地笑了笑:“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玉微狐疑地看向时褚。
时褚被玉微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脸上的笑一寸寸凝固,尴尬地用折扇点点鼻尖:“娘子别这样看着我,我会想……”
玉微翻过茶杯,执起茶壶倒茶,漫不经心地问:“你会想怎么样?”
时褚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他收拢折扇,迅速倾身靠近玉微的脸庞,却没有预料中的柔软,唇角触上的是一片冰冷。
玉微头也没抬,直接用茶杯抵住时褚的靠近,冷声警告道:“好好说话,别想动手动脚。”
她刚才就不该怜惜时褚,她看他分明好得很,没有半分被姬临魂魄吞噬的征兆,她算是瞎担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与时褚相处两个月,多多少少也有些情谊,虽说这具身体本就应该是姬临的,但她到底多少有些惋惜。
偷香不成,时褚直起身子,略微遗憾地重复玉微的话道:“不动手,不动脚,多没意思。”
玉微把手中的茶杯直接扔向时褚,似笑非笑地道:“给你醒醒脑子,一天少想些有的没的。”
茶盏从玉微手里飞出,浅色的茶水从茶杯中飞溅而出,眼看着就要溅落到时褚身上,他却是掌心一转,接住了径直朝他脸上飞来的茶杯,而后一转手心的力道,茶杯随之挪动,飞溅出的茶水一滴不落地重新落进茶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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