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宠幸叛国罪臣之后,仅这一条,就足以令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她不能让楚襄因她而丧失民心。
思及此,她准备撑起身子离开楚襄的怀抱,同他把问题说明白,他却突然在耳畔轻声道:“兮兮,嫁给我可好?”
岳凌兮心口猛地一震,如巨鼓在擂。
他疯了不成!
楚襄静静地搂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而她就这样僵在他怀中,用尽所有力气才把内心的悸动和渴求压了下去,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仿佛对这一切都无知无觉。
她不能答应他。
楚襄没有再出声,一如往常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似乎也当她已经睡着。
第71章 分裂
严冬已过,万丈白华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退,亭台楼阁都露出了原有的模样,充满了烟火气息,只是早春尚寒,丝丝缕缕浸透人衣,放眼街头,每一辆疾驰而过的香车玉辇都闭得严实,不露一丝缝隙。
宁王的车驾也不例外,若非轮子上印有徽记,几乎无人得知里面坐的是谁。护卫一路挥鞭斥马,从北门驶入玄武大街之后就直往宁王府而去,但不知怎的,经过西边的商肆时停留了片刻。
护卫翻身下车,往其中一家卖渍物的小铺子走去,在门口吆喝的小二见到有客来,连忙甩起布巾上前张罗。
“军爷快请进快请进,不知想买点什么小食啊?”
店内摆着回字形的柜台,排满了一个接一个的木质笼屉,里面装的都是小食,以渍物为主,品种繁多,色泽饱满,几乎教人看花了眼。护卫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右边正中央的那几个笼屉上,小二见状顿时呵呵一笑。
“军爷,这是小店最出名的花渍,要不要来一点?”
他的目光中透着几许了然,仿佛对这种情形已经见怪不怪了,只因用各种花朵做成的渍物样子精致又漂亮,里面有的加了蜂蜜和茯苓,有助于养颜,有的加了西岭白醋和雪水,酸脆开胃,向来最受夫人小姐们喜欢,所以经常会有仆人过来购买。
护卫指着其中一种问道:“这个可是西夷的蜜渍梅花?”
“正是正是!”小二连连点头,并用翡叶小碟盛了几片递到他面前,“军爷眼真尖,这款花渍因为大雪封路已经断货两个月了,最近天气暖和,通往西夷的商道恢复了,小店这才重新进了一批,您尝尝,味道可正宗了,绝不是以次充好的本地货!”
护卫并没有试味,直接往他手里扔了一锭银子,平声道:“用盒子装好。”
“哎,小的明白!”小二喜笑颜开地收了钱,扭头就打包去了。
没过多久,护卫再次回到车上,轻轻地敲了下胡桃木门就把东西递进去了,里面的人稍稍低头,冰眸之中似乎闪过一缕柔光。
近来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胃口也不错,买些这个回去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楚钧如此想着,对陆明蕊的感激之情又深了一分。
他和端木筝在关外认识的时候,她一把秋水剑用得风生水起,轻轻松松就撂倒一票人,书里所说的清心剪戾气、婉约断铁骨大抵就是如此,一度教他为之着迷。可自从她跟他回到楚国之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请了大夫来看也查不出病因,她说是以前练功留下的内伤复发了,调养一阵就无妨了,他也确实瞧不出什么明显的病征,就只好命人找来各种灵药拟了方子给她调养,可惜至今都没什么效果。
陆明蕊这一来,短短数月立见成效,昨天夜里回来的时候,他甚至看见端木筝把收在阁楼上的秋水剑拿出来擦了一遍,又扭动手腕使了几招,即便技艺生疏力道不足,但那副光彩照人的模样是假不了的,他看在眼里,只觉满天星河都不如那一刻的她璀璨夺目。
如此,他也可以放心去前线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要进宫向陆明蕊致谢,并把端木筝今后的调养方式都跟她确认一遍,这才算彻底了了这桩心事。
想到这,他扬声吩咐道:“先进宫,等下再回王府。”
“是!”护卫立刻调转马头奔向了皇宫。
悠悠宫巷,直通大内,一串清脆的脖铃声从中掠过,又渐渐飘去了远方。
太医院一如既往的安静,药鼎生香,尘雾游荡,进去就像是到了采菊东篱下的南山山脚一般,令人心安神宁。
有几名医侍正在外头分拣药草,见宁王来到,立刻去里面通传了一声,谁知出来的不是陆明蕊,而是一个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
“老朽参见王爷。”
楚钧伸出右手虚扶了他一把,道:“季老,陆太医今天不在宫里?”
季太医老态龙钟,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回想了许久才答道:“回王爷的话,这周并非明蕊当值,所以通常过了申时她就回家了,您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不老朽派人去把她召回来……”
“不必了,并非什么要紧事。”楚钧本来想走,脚步却又顿了顿,“不知内子的医案是否在这?本王想取来一看。”
季太医这次倒没想太久,和蔼地笑道:“明蕊做事向来规矩,只要是她诊治过的病人就一定会有详细的医案留存下来,王爷且随老朽进来稍后片刻,待老朽找到了如夫人的医案便拿来给您过目。”
楚钧轻点下颌,道:“辛苦季老了。”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太医院的四合楼,穿过狭长的走廊之后,一个立满了药斗的房间出现在眼前,巨大而空旷,散布着数十套樟木桌椅,有的空着,有的汇集了几名太医,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宁王的到来。
楚钧也没有药影响他人的意思,跟着季太医笔直走到了陆明蕊的桌子前,然后安静地看着他找东西。季太医上了年纪,眼睛不行了,弯腰埋头地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一堆医案里翻出了端木筝的,一边费劲地扯出来一边还碎碎念叨。
“这丫头,压得这么紧做什么,自己用起来不麻烦么?”
楚钧眼角微微一沉,却没有说话,径自接过医案开始翻阅。
“十月十九日,尝以白木樨、云芝、青丝葛及毒龙藤入药,未及入腹便已呕吐难止。”
“十一月十日,淅血初获成效,于是给白鼠喂服并逐个以药试之,发现穿心、龙葵等物毫无作用,再次失败。”
“三九当天,从黑市获得冰棘草半根,入药试之,竟有惊人之效,遂辅以蘼芜、赤箭等物熬制成汤药,病人饮下之后脉象发生了变化,但不明显,应是分量太少所致,本欲再次调试药方,奈何冰棘草稀贵难寻,只得暂缓配制。”
“临近过年,照旧来到宁王府问诊,病人言谈间精神不济,时有呕吐之意,按脉只觉平滑如弦……”
医案写到这里就草草而止,似是有言未尽,楚钧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长指连翻数下,找出了夹在最后的药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之后发现基本都差不多,只是调整过剂量或个别药草,只有一张与其他的大相径庭。
楚钧盯着那张薄薄的黄纸,忽然转头问道:“季老,红花、繁缕这两味药是治什么的?”
季太医正在偷看陆明蕊药箱里藏着的好东西,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前者一般用于落胎,后者是治小产后的淤血或褥症。”
落胎!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利剑贯穿了楚钧的胸口,把心扎得血肉模糊,他僵立须臾,猛然转身迈向了门外。
不知是如何回到宁王府的。
一路穿过庭园和栈桥,姹紫嫣红再也无法映入眼底,楚钧大步迈向疏桐院,身体里的血液没有一刻停止沸腾,犹如岩浆一般灼得他疼痛不止。
院子门口的紫鸢瞧见他来了,正要上前行礼,却被他充满戾气的眼神逼得连退数步,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犹如被人紧紧地扼住了咽喉。待楚钧走远,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种无形的桎梏,转眼又就听到了踹门声,大到几乎把她的心脏震碎。
端木筝从内室匆匆跑出来,见到这一地狼藉不禁愣住了,而楚钧就站在正中央,脚下尽是碎裂的木块和渣子,触目惊心。
“……夫君?”
楚钧看着她,眼中一寸寸地结满冰霜。
“我是不是对你还不够好?”
端木筝又是一愣,喃喃道:“怎么会,夫君为何说这种话?”
楚钧的视线掠过她平坦的腹部,蓦然一阵刺痛,当下再难忍耐,伸手狠狠攫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跟前寒声道:“既如此,为何要流掉我们的孩子?”
此话一出,端木筝顿时脸色煞白。
他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一时之间,慌乱、惧怕、后悔齐齐涌上端木筝的心头,可当她看到楚钧那双布满冰霜的眸子里深藏的痛意时,所有情绪瞬间沉淀下来,只剩下绵绵不绝的愧疚。
她真的伤他太深。
端木筝抖着唇,想解释些什么,却发现完全无从说起,只能重复着那几个苍白而无力的字眼:“夫君,是我不好……”
“别再叫我夫君!”
楚钧猛地甩开她攀上来的手,她身子一趄,霎时扑倒在地上,却忍着痛没有叫出声来,只是抬起头凄然地望着他,他冷漠至极的眼神犹如一把刀捅进了心房,缓慢地凌迟着她。
都是冤孽。
她想到从今往后楚钧或许再也不会原谅她,隐忍多时的泪终于潸然而下,流也流不完,楚钧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就像个陌生人一样,垂在两侧的手握紧再握紧,青筋都鼓了起来,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那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是他和她的孩子,她怎么狠得下心去流掉?
他把她放在心口捂了三年,依然没能把她捂热,她在乎的始终只有她自己。
楚钧闭了闭眼,睁开时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荒凉,漫无止境的荒凉,薄唇轻开,吐出一句毫无起伏的话:“我明日出征,归来时,我不想再在王府里见到你。”
端木筝顿时觉得跌入了无底深渊,胸口亦阵阵紧缩,连喘息都觉得费劲,可她只是凝着泪眼定定地望看着他,语气格外坚决。
“我不会离开你的,夫君。”
她的毒已经解了,还有数不尽的时间可以陪伴他度过,她绝不会让他就此放弃她。
楚钧没有理会她的坚持,甚至没有一丝心软,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黛蓝色的衣摆在空中高高扬起,诉说着无穷无尽的决绝。
端木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倏地呕出一口血来。
“夫人——”
耳旁惊呼犹在,却已听不分明了,端木筝身子一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另一边,楚钧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身形冷如冰峰,从里到外透着瘆人的寒意,护卫不敢出声,垂首并足地等着他上车,谁知他驻足车前久久不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护卫看到了那个装着小食的桃木漆盒。
方才忘了要送去夫人房里。
护卫刚想请罪,却听见他冷声道:“扔了罢。”
从今往后,这座王府里再也不会有人喜欢吃这样东西。
第72章 赏花
与西夷开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迫在眉睫,以裴元舒为首的内阁大臣们向来是稳扎稳打的行事风格,在合适的契机出现之前他们是绝不会要求主动开战的,而楚襄更是一点底都不露,每日上朝绝口不提西北边境的局势,给人造成一种错觉,好像收回逐浪城令楚国版图归于完整就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了。
偏偏楚钧在这个时候远赴边关,彻底打破了这种错觉。
其实在楚襄的计划中他不必这么早就过去坐镇,只是那天他突然进宫请旨,连一刻都不愿再待,楚襄想着卫颉镇守逐浪城大半年了也该松缓松缓,就由得他去了。
楚钧动作很快,接了旨当天就出发了,甚至没有再回宁王府一趟,旁人不知内里,岳凌兮却是明白的。
半月后。
三月芳菲,落英缤纷,王都郊外的桃花仿佛一夜之间开遍了山野汀州,粉的娇嫩,红的烂漫,团团簇簇,销尽了春光。
岳凌兮知道端木筝最近心情低落,特意邀了她去赏花,她有感于妹妹的用心,也就没有拒绝,于是在旬休之际两人就乘着马车出城了。
难得天气暖和,赏花的人来了不少,宝马香车从官道上一直排到了江边,几乎看不到尽头,金丝银线织就的帷幔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微风拂过的一瞬间,闪得眼睛都花了,流胤一边压低帽檐一边寻找可以停靠的地方,半晌无果,最后还是书凝鬼主意多,让他把车停在山道上,然后护送岳凌兮和端木筝去了半山腰的凉亭。
相对于人挤人的山下而言,这里清净得就像是百年古刹一样,松木亭亭如盖,小虫散布丛间,幽抱群山,俯瞰九江,甚是怡然自得。
好在岳凌兮和端木筝也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如此反倒自在,煮一壶清茶,看春风拂起千层浪,花树烟雨尽飘摇,便已胜却亲临花间的观感,细细闻去,亦有淡香乘风入怀,这就已经足够了。
流胤在安顿好她们之后就退到了远处,并让影卫散至四周,免得惊扰到其他游客,书凝和紫鸢则已经摆开了郊游的架势,一个沏茶一个盛点心,忙得不亦乐乎。
“夫人,修仪说您很喜欢吃龟苓膏,但是怕与解毒。药相冲,只好忍痛割爱了,奴婢做了一款不含中药的水晶冻,口感与其极为相似,您试一试吧?”
端木筝看了眼垂眸饮茶的岳凌兮,知道又是她的心意,遂笑着应了。
就在她细细品尝的当口,紫鸢也斟了杯茶放到了岳凌兮面前,然后转过头说:“凝姐姐就是心灵手巧,不如回头教一教我,我也好做给夫人解馋。你是不知道,夫人在家总是吃得很少,我都快愁坏了。”
闻言,岳凌兮拂着茶沫的手微微一顿,书凝何等机灵,立刻牵起紫鸢的手说:“择日不如撞日,你且随我来,我把方子写下来给你,容易得很,保管你一学就会。”
紫鸢向端木筝请示了一下,然后就随着她去了。
眼看着两个丫头手挽着手走远了,岳凌兮这才开口:“姐姐,虽说你体内的毒已经解了,可明蕊说过,你起码还要调养大半年才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你镇日茶不思饭不想,又怎么能把身体养好?”
“我没有……以前在家里我吃的也不多,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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