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温名字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李雪两个字说出来,中间稍稍停顿一下,并没有立刻说出最后一个字来。
林深并不认识李雪音,只道李斯函妹妹就是叫这个名字,便嗯了一声。
简温的表情损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他松开手里的白单,重新盖住了李斯函的脸庞,看似随意上前一步,走到和林深并肩的地方停下来,缓缓转过头去和他说话,余光漫不经心扫过他身后专心听着谈话的土著少女。
涂着青石褚石的脸庞和手,纤细的腰肢,只露出长睫毛的面纱。
“你想带走李家小姐不是不可以。”
“多谢。”
“先别着急谢我。那这个人,你们不要了?”
林深摇了摇头:“他应该去他要去的地方。”
“李家小姐给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笑:“既然是交换,我也想要我想要的东西。”
林深神色微微一变,简温已经一侧身,一手握住了姜鹿尔的手腕。
姜鹿尔一震,几乎本能反应,一手翻转,手枪对准了简温的胸口。
林深手里的毒剑也已出鞘。
但在同时,四面的护卫所有的枪也对准了林深两人的脑勺。只要一声令下,他们立刻就会变成筛子。
姜鹿尔的目光和他对上,彼此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对方。
简温脸上的笑意更深。
他毫不惊慌,在剑拔弩张中取出一张手帕,擦了擦鼻尖的鲜血。
“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再看到你,鹿尔。”
“放我们走,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会开枪吗?”简温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姜鹿尔咬牙,微上前一步:“你以为我不敢?雪音呢?她在哪里?”
“李雪音么?放心,她很好。至少,看在你的面子上,程砺对她会仁慈一些。”简温转过身,慢慢向大厅一侧走过去,“也许,你面子足够大的话,他也会对我仁慈一些。”
“站住。”姜鹿尔警告,但是简温显然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仍然径直向前。
姜鹿尔咬牙,近在咫尺的瞬间,一梭子弹打在了他脚下。
简温果然停下来了。
“我真的会开枪。”姜鹿尔尽量放缓语速,掩饰自己的紧张。
“我也会。”他一歪头,立刻有人动手一颗子弹穿透了林深的小腿,他顿时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姜鹿尔手紧紧握着枪,对方根本不受威胁,她在意的对方毫不在乎。
“我对你客气,并不代表我会对他留情。鹿尔,过来。”
他走到了大厅的角落,一手按在客厅角落覆盖的白布上,用力一揭,一架崭新的钢琴出现在面前。
他坐了下来,拍拍身旁的位置,好像招呼一个熟稔的朋友一样,邀请姜鹿尔。
“合奏一曲吧。”他说,“等下出去以后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姜鹿尔正取下面纱暂做手绢为林深捆住小腿为他勉强止血,林深满头大汗,眼里都是为她的担心。
姜鹿尔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想说什么:都怪自己,将她牵连进来。
她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大厅里面的人少了很多,三炳他们都不在了,而简温的人也少了很多,地上稀稀拉拉覆盖的餐布下面躺着几具尸体,这一切都在说明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李雪音并不在这里,按照简温的话,她是被程砺或者程砺的人带走了,姜鹿尔心情有些复杂,但是却明显感到微微松口气。
“用纱布止不了血。”简温道,“如果你不过来的话,我保证,他可能会更糟糕。”
姜鹿尔起身,林深拉住她的手,姜鹿尔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松:“别担心。”
她将枪别到自己的腰上,然后向简温走过去。
带着血迹的手触碰在黑白琴键上,有一种凄凉的美。
“我不会弹琴。”她收回手。
简温恍若未闻,他的手放上琴键,修长的手指是天生的琴手,以上拍开始的旋律响起,几乎没有附加的装饰音。
这是一曲四首连弹的曲子。
姜鹿尔看着他,他苍白的侧脸带着一点回光返照的红晕,仿佛只要点动音乐,就有什么东西从顺着他的指尖从心里涌出来了了。
内敛的节奏涌动着乐者某种压抑的自我挣扎。
他忽然转头看姜鹿尔,女孩子一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庞,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漆黑如墨。
姜鹿尔不动,他便看了旁边一个随从一眼,对方立刻执枪向林深走去。
姜鹿尔抬起手,这支曲子和它的创作者一样出名。一个曾经跳河最后死在爱妻怀中的天才和疯子。
大部分曲调都蕴藏着想通的旋律语法,和声用对位手法卡农或赋格处理,对于技巧,这位天才的乐声更需要的是情绪。
她的手指放上去,几乎是同时,乐声连起来了,不同的情绪激烈碰撞,行云流水的琴声从破碎的窗户中流淌而出。
正在外面布防的程砺忽然顿了顿,扬手制止了正准备向大堂发射花河预备强攻的下属。
三炳:“贱人就是矫情,来来,给我调转方向,瞄准弹琴的地方。”
安岳擦了把汗,他的头皮被一颗子弹滑过,头上包了一块白布,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岁:“刚刚老七说那边进了两个人,像是达雅族长的使者。”
三炳忙着校准:“使者,使者,使着使着就死了了嘛。”
程砺伸手按住了他的炮筒,脸色忽然变得有点难看。
更远一些的地方,一辆黑色汽车正顺着山路向码头驶去,在多多岛的医疗条件甚至比不上高级游轮上的医生。
李雪音已近休克,一只沾血的手上抓着一块小小的布料。
一滴眼泪滑过眼角。
第六十五章
简温爱乐, 一如他的母亲, 但是在一场意外中, 他的母亲手腕受伤, 之后琴乐不曾再动。
简温本已跟了南洋新加坡的老师, 听闻信息不声不响回来,只说自己天赋有限, 宁可将时间花在烟园深矿中,也不愿再浪费时间。
从此不再多提。
但是这样的曲调, 即使从一个外行来听,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人类对美好的东西带着天生的友好。
琴声华丽流畅,但是程砺却在其中听出了更多的东西。
他脑子里几乎不由自主般想到了曾经在李家的盛宴上, 在留声机空白停顿之后, 那凝滞后行云流水般的乐声。
他们当时坐在车里, 简温在惊叹,简艾在看他。
而他的心只在那明亮严谨的音符中跳跃。
那一刻,四面都是风, 吹乱了他后颈窝新生的短发,琴声渐渐变得时隐时现,已经接近尾声。
这是属于他的鹿尔才会有的琴声。
支援的队伍都已经到了, 训练有素的枪手经过简单易装以密不透风的姿态将整座寕圜围困,这一场由简瑜开始的捕网缓缓收紧, 最后变成简家人的作茧自缚,而以特殊名义邀请来的刹帝利高层早已经殒身在此。
点燃的汽车被集中在后院,现在只剩下残肢断臂。
过了今天, 一切都会结束,新的秩序会在废墟中重建起来。
整装待发的下属等待他最后的命令,狄勇勇从另一旁过来,神色有些怪异。
“大哥,找到吴小姐了。只是……”
“只是什么?”程砺扫了他一眼。
狄勇勇嘿嘿笑了一声:“吴小姐被人给捆起来了。”他咽了口唾沫,“被人扒了衣服捆在树上了。”
“嗯。你找两个人,送她先回去。”
“不,这不——我没去,人家大姑娘的,我怎么好去解。”狄勇勇说,“要不还是大哥你去。”
程砺目如寒冰斜倪他一眼:“我就方便?”
“我和伍家交换的东西里面,并不包括她。”他转头看肿了一只眼睛的邱霖,“你确认你是亲自将鹿尔送上船的。”
“千真万确。”邱霖保证,“而且刚刚已经问过守卫的人,隔离已经完全执行,下午除了两个送菜的一个送酒的,没有人来。”
阿诺点头:“这三个都是常年供应的熟客,送货早在三个月前就预定好,定时定点,并没有什么异常。手脚麻利,脑子清醒,嘴巴也紧。”
三炳早已迫不及待,炮筒调试完成,他打了个唿哨:“完美。大哥,你一早就未雨绸缪,担心布置这么多,没想到最后竟然这样不堪一击。嗯,不堪一击,这个词儿真他妈得力。早知道就不用送大家伙的家人出海了。”
是啊,太简单了。
程砺听着那波澜不惊毫无恐惧的琴声,甚至还有一丝淡然的乐声,心里某个地方开始警惕起来。
一切都太容易了。
简霖的死是个意外,那些“贱民”的总领层的死不费吹灰之力,当他们拔枪的时候,这些人早已被酒精腐蚀了神志,两位土著首领不等他们介入已经开始火拼,之间死伤的其他家族都属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李家盛宴上大伤元气的权贵们再一次受到暴击。而现在简瑜基本是个死人,简温眼下如同瓮中之鳖,只要一声令下,他就会变成这一栋屋底的建筑渣渣。
一切,就像最开始写好的剧本,根本不要他任何应急预案,完美得一次就过的电影。
到底是哪里不对。
狄勇勇见程砺没有紧缩,想了想还是想再确认下:“那吴小姐,她那边……”
三炳哈哈笑:“你连给娘们穿衣裳都不会了吗?”
狄勇勇瞪他一眼,三炳抬了抬眉,脸上笑意更大:“这一票后,老子要在邵庚街最红的馆子里面找两个胖娘们,好好整一晚。”
“老子不会穿?老子脱女人衣裳的时候你还在床~上抱枕头呢。”
三炳看不上他那得意样:“那你这会傻什么?”
“人家好歹也是个小姐。我这带人去了回头咬舌头咋办?”
“看都看了,这会儿打退堂鼓了?”
程砺转头看负责巡卫的阿诺:“可曾看见那个跟在李雪音身旁的盲女。”
阿诺摇头:“动枪的时候那些惊慌的女眷都以保护的名义关在了后院,但是里面没有那个盲女。”
三炳道:“小丫头嘛,定是吓得躲起来了。”
更远处,布置妥当的巡卫卫队长举手示意一切就绪。
程砺却迟迟没有下令。
不对,一切都太顺利了。
程砺转头看着那栋低调奢侈的大厅,实木和檀香交相纵错,阳光投射其间莹莹生辉。
“大哥?”其他人轻松的神色慢慢消失,都看着程砺。
卫队长一脸轻松走过来,再没有比这次更轻松的任务了。
“程总巡,什么时候开始?”他笑道,“我今儿晚上在海纳百苼定了几桌,请兄弟们热闹热闹。”
一个小小的念头滑过,程砺状似无意问道:“队长接管寕圜时可有看到什么铁器?”
“铁器么?菜刀算不算?”
“三个月前简瑜假借几家商号的名义大肆收购铁器,不少人甚至将自己的铁锅都拿出去卖了,这样多的铁器,从未在出海的船舱中见过,在寕圜也没有踪迹?——可曾问过护卫简瑜曾经有没有运什么东西出去?”
“运东西出去?哈哈。”卫队长笑起来,“人人都形容这简瑜就像貔貅,只进不出,进了他宅子的东西能出去?你看那些送酒送米的,哪个来不是连缸子袋子都得搭进来,还不兴一起过秤。”
程砺眼眸一沉:“你说什么?”
卫队长一愣,声音也低了:“我说简瑜像貔貅……”
“不是这句。”
卫队长重复了后面一句。
程砺忽然心头一震:“简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订酒的?”
三个月,常规的量,日复一日,几乎习惯般的送进庄园,这么多的酒水积攒下来,也会是一个惊人的数量。
十场订婚宴也绰绰有余。
这么的酒,都去了哪里?
他定了定神,吩咐阿诺:“去把那个管家给我叫来?”
阿诺擦了擦汗:“那个老管家知道简瑜计划失败后就吞枪自杀了。”
“还有其他人呢?”
这下连邱霖等听出问题了。
寕圜剩下的仆从不是失踪就是自尽,此刻竟然没有一个活口。
简瑜多疑,能留在他身旁的人无不是经过层层筛选,不管智商心性如何,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程砺四顾,安静的寕圜寂静如其名,这座前任殖民者留下的堡垒式建筑既然低调又阴森。
酒?他要那么多酒做什么?
就算热酒加冰片会叫人七窍流血,但是杀人也用不了这样多。(李斯函扒拉开棺材: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订婚宴席上的酒都是洋酒,也不是成坛的旧式烈酒。
~*~
姜鹿尔记不住曲调,弹奏的速度和流程跟不上简温,只是放下上就收了回来,不过他好像也不在意。
“很小的时候,我母亲曾经也这样陪着我练琴。”他侧头看她说。
“不过,那时候都是她给我指导。”简温笑。
一曲将完,他便如同完成某个仪式一般站起来。
“不错。”
“你可以先放他出去,他对你没有什么用。”
“他对你有用就行了。”
简温手指划过琴键,余音缭绕。
整座大厅重新回复平静。
“怕死吗?”他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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