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怕死。”姜鹿尔回答,看着简温又重新拿起手绢擦拭鼻间流出的鼻血,他的脸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你呢?”
简温收起手绢:“我只怕自己一个人死。”
姜鹿尔心里暗骂一声。
“你不会幼稚到以为将我拉出去,外面的人就不会开枪了吧?”她讽刺道。
简温看她一眼:“也许,说不定。”
不过,显然他并不是这么想的。
“胜利者从不会为人质和失败者谈判。”
“这么漂亮的人质也不会么?”他的目光移动,从她的眼睛移动到了她的脖颈,因为行走间松动的衣襟露出了一小块情~欲的痕迹。
他缓缓埋下头去,一直到她耳边,将那红痕看得清清楚楚。
“还是,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剩下的,觉得无所谓了。”他一手扣住她柔软的肩膀,手指轻轻摩挲。
姜鹿尔大寒。
“简温,我以前觉得你至少是个绅士。”
“我以前也觉得你是个淑女。”他笑,“看来,我们都错了。”
他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从他的角度正可以看见外面三三两两的伏兵以及半山腰后的广垠蓝海。
“我大哥并不喜欢喝酒。”他忽然说。
“但是你知道他为什么连续三个月都在订酒吗?上等的精纯的烈酒。”
姜鹿尔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最好的酒,配上最好的卤片。它们混合的威力,足够将整座寕圜夷为平地。”
“一个月前,他亲自去了一趟新加坡,除了婚礼的整箱的切割珠外剩下的全是这样的东西。”
姜鹿尔脸色白起来。
“你觉得这样的东西,他会放在哪里?”
“你疯了。”
“我没疯。我跟了我大哥二十年。了解他甚至超过我父亲,他做事永远给自己留着后手,除非亲自将他的尸体钉在地上,再用矿石塞满他的喉咙,否则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会死掉。可是,这一次,他似乎犯了点错。”
他嗤笑:“他不该给那个女人机会。只要稍稍等一会,现在他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姜鹿尔余光扫过残破的玻璃,从这里穿出去的可能就像不被这个丧心病狂的人干掉一样渺茫。
“简瑜和你毕竟亲近过,就算是作为叔叔,也不足以让你放过他唯一的孩子么?”
“呵呵,亲近么?永远记住,亲近你的朋友,但更要亲近你的敌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所以,你才会接近程砺?”
“程砺不是无暇的白玉,鹿尔,如果你有机会,会看到他比我更决绝的一面。”
他的枪支抵在她腰间,推动她向前走去。
“手举起来。”他站在她身后,“我也很想知道,他会不会开枪。”
第六十六章
简温笑容温柔而冷酷, 他的目光在姜鹿尔脖颈间的痕迹上游移。
冷意寸寸而生。
“悲剧是什么?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爱情和未来, 唾手可得的机会和功败垂成, 鹿尔, 你说他会选择哪一个?”
他微微咳嗽, 嘴角慢慢又浸出一点点猩红。
程砺一开始并没有看到被推出来的姜鹿尔,在他们走出大门之前, 一个脸色苍白的卫兵冲过来,他的肩膀中了一枪, 巨大的冲击伤让他几乎无法抬起手腕。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
“简瑜在新加坡买的除了婚礼用品还有几箱化学药品——从奥地利直接运过来的。”
“是卤片。”
话音一落,程砺的面色一凛。
心底那种莫名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
卤片加上酒精,只要一片, 就可以炸裂出最可怕的效果。
而这么长时间的规律的酒水买卖, 还有数十公斤的卤片, 足以将半个寕圜夷为平地——几乎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是啊,这才是简瑜。
他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设好最坏的结果, 并且为这个结果设定了最好的打算,如果他今天对简霖的行动失败,这一个杀手锏也足以让他得到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人算到底算不过自己的心。
他对于李雪音的心软,让他在简老爷子开口前阻止了李斯函。
——明明他应该知道李斯函不会真正对妹妹下杀手;
——明明他也知道简温身体状况堪忧, 李雪音肚子里的孩子是简老爷子绝对不会放弃的简家子孙。
他的心软来源于感情。
他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那个女人的,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程砺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和简瑜在总督的盛宴上,来了几个年轻矜持的名媛, 简瑜一直看着其中一个女人,一度几乎让对方以为他看上自己了,最后他走上去搭讪,却是问她柔软脖颈上的那条纱巾是在何处买的。
过了不久,果然便收到消息,他专程去德运洋行预订了五条,堪比黄金的价格,不同的颜色。
最后自然是随随便便系在了李雪音的手腕上。
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第一反应不是想要将她收为己有,而是想着对方漂亮的配饰可以送给另一个女人,那时候他自己就应该知道大事不妙了。
程砺无比理解简瑜的心情,但是对于他今天的事情却无法苟同,过分的自负让这个男人从未真正看清自己的心,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才会在一开始设计时就刨除所有感情成分,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最后功败垂成。
程砺只是顿了顿,他不会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他的软肋早已经好好的保护起来,对于眼下的情况,他快速分析后当机立断下了决定。
——不要浪费简瑜的心意。
只要找到突破点,根本不需要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完成剩下的任务,既干净又妥当。
他扬起手招来两个下属,冷硬的面容因为沾了血显得几分肃杀。
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两人立刻领命前去。
不一会儿就签来两只黑皮大狗,摇头晃尾热的哈着舌头。
用它们比去撬开那些丫鬟管家的嘴巴容易多了。
不出所料果然在几处关键地点找到了隐秘布置的酒坛。
简瑜辛苦为他人做的嫁衣裳早已备下,只要一颗子弹作为引子,整个寕圜和岛上的格局将会彻底改变。
一切比想象来的更加轻松。邱霖等各个喜笑颜开,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狄勇勇拿了个破布条罩在嘴上,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可以洗洗刷刷收拾回家了。
就在这时,从前面低处的大厅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来人走得很慢,另一人跟在其后,距离保持刚刚好,既可以保证对前面人的威胁,又不会暴露自己。
程砺仅仅看了一眼,瞳孔猛然一缩,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整个脊背上细细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即使距离并不近,即使面前的女人脸上色彩斑斓,看不清容貌,但是只是那个身形的仪态,他便立刻确认了。
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会在这里!
程砺忍住看向邱霖的目光。
他一瞬间怔住,举起的手再也无法放下。
几个属下等了一会不见大哥动作,转过头去,只见程砺黑瞳深深,只看着前方。
三炳耐不住:“这简温临死还要拉个垫背的,待我成全他。”
安冉皱眉:“不对,他怎么会这么鲁莽?不怕我们直接将他打成筛子。前面那个女人是谁?”
三炳:“这龟儿子,临死就知道拉个女的来当人质。”
狄勇勇跟着皱眉:“怎么这女人瞅着有点眼熟呢?”
程砺没有说话。
隔着空旷的距离,两个男人的眼神遥遥相对,简温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简温的枪抵住姜鹿尔的腰眼,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他就像一个展示财富的傲慢地主一样,漫不经心而又得意站在那里,等待众人惊异的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寕圜蓄势待发中有一种可怕的宁静,这样的静谧似乎可以听见山间回荡的某处不知名教堂的钟声。
程砺的部下们并不傻,从程砺的异样中已经看到端倪,但是外援的盟军并没有这样的耐心。
而源源不断的电报一点一点开始改变有利的局势。
“雪莪兰州王室派出使者要求当地土王联动解决此事。”
“西班牙人获得了德国人某位上将的支持,借道多多岛西线停靠,数小时后即可抵达。”
“伍家和美国人方面内部被游说出了不同的意见。”
“更重要的是,有人将李家的灾难和简家联系在了一起,并引向现在既得利益最大的程砺。”
海上的夕阳渐渐落下,美丽的落日余晖照亮整片波光潋滟的海域。
事情正朝着越来越有利于简家——更准确的是,简温的方向变化。
简温显然明白这点,随着暮色开始降临,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
姜鹿尔手腕被布带捆住,细细的丝线,只能不动声色一点点拨开。
脸色苍白的林深躺在地上,除了偶尔哼一声,仿佛已经睡熟。
整个大厅乱七八糟的枪孔等到暮色降临便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简瑜的手下没有吃闲饭的,他们在仅有的火力覆盖下制造了最大的伤害。
但是姜鹿尔却留意到,在这一片四面八方的枪孔中,有一处却是整整齐齐的,交战的双方似乎都可以避开了此处。
她坐在原地。
简温问她:“如果程砺知道你在这里,仍然下令,你会怎么想?”
姜鹿尔看他一眼:“死都死了还能想什么?”
“如果他为你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你又怎么想?”
姜鹿尔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简温微微一笑:“女人总是容易为这样的温情打动。比如李雪音,明明知道是火坑,还要闭着眼睛跳下去。你们不懂,权利对男人的重要性,为了权利,很多东西都可以牺牲,也是必要。”他忽然歪着头古怪笑了一下:“说来也奇怪,我总是不经意成全你们。如果不是我在那天故意放走你们,看着李雪音被带上车,她大概也不会那么快就跟我大哥上床,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而你,也不会,就这样随随便便跟了程砺。”
姜鹿尔遍体生寒。
简温很满意她的反应。
“李雪音是个虚有其表的蠢货,并不值得我的感情。”他很失望一般看着姜鹿尔说,“而你,也叫我失望,淫~荡不贞的女人,也不配留在我身边。你应当知道,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爱情时,他的心,就会变成铁和石头。”
这样的男人谈论爱情就像是蠢货谈论自己的聪明一样。姜鹿尔好像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嘲弄着看他。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简温似乎又有些可惜:“其实,你现在后悔求我,也不是没有机会。”
“什么机会?”
他伸手捏住她下巴,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重新选择的机会。”
姜鹿尔没有动。
“怎么样?”简温的手指不由自主放缓了力度。
“我求你。”姜鹿尔毫不犹豫。
她回答得太快,反而是简温愣了一下。
下一秒,她脸上的笑意一凝,紧接着腰间的手反肘一屈,简温的胸口重重挨了一肘,他闷~哼的瞬间,她一手夺枪,同时一个翻滚,落到了那一面完整光洁的墙壁前。
她站起来,擦了一把脸,看着四面密密麻麻对着自己的枪口,然后又加了一把,将自己手里的枪开了保险,跟着那些枪一样对准自己。
“如果真如你所说,简瑜的安排,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合适了吧。”
她的鞋子敲打着地面,地板中传来一种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空洞声。
“我这个人,不喜欢欺负人,也不喜欢被人欺负。简少爷,我求你——”她站定,“把他给我送过来。”
简温被一个属下扶起,脸色铁青,跟苍白的肤色越发显得难看。
“如果你开枪,你以为你自己就能逃出去?”
“如果我不开枪,我就能出去吗?”她讥讽。
“我不信你会开枪,你也会死。”他神色镇定看着她。
姜鹿尔拨动枪栓,机械的声音响起,她抬起手,看似随意对准脚下一处一方。
简温看着她,她也看着简温。
姜鹿尔的动作慢,但是没有停。
她屈起食指,枪柄一动,扳机扣动,砰的一声,地板立刻冒出淡淡的烟。
简温大骇,不自禁退了一步,惊道:“你疯了!”
“还好。和简少爷你差不多。”姜鹿尔又抬起手,瞄准相距不远另一处地方。
“等一下!”
这一回,不等姜鹿尔要求,简温立刻一挥手,示意属下将不吭声的林深抬了过去。
地板咯吱咯吱。
在这咯吱咯吱声音后,还有一种声音,汩~汩的水流声。
声音不大,但是在座的人都听见了。
简温脸色一下难看到极点。
“疯子!你这个疯子!”
他知道这处中空的墙面,也知道地板下有玄机,但是姜鹿尔那样镇定的开枪,他虽然震住,却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相信,但是这样的水声……
他开始慢慢向后退,退向大门处。
姜鹿尔目光看向另一处,林深落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能走吗?”她用口型问他。
林深微微点头。
外面的密林中有细细碎碎的声音,连带树枝都在剧烈摇晃,不知道多少人埋伏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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